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蝉鸣声震耳欲聋。
阿仁在接近拖着脚步回到石头厝,身上到处都是伤口:扎伤,划伤,撞伤,晒伤,肌肉酸
痛无比,皮肤又湿又黏,还相当难闻。他把一日所获用香蕉叶盛着放在小晒谷场上,防身
兼助行的木棍随手一抛,然后累得坐倒在地,觉得自己的狼狈处境和山中的美景极不相称
。
夕阳已经越过了树梢,在枝叶剪影中闪著金红余光。空气中有野姜花的气味,层层林荫中
传来即将入睡的鸟啭,箭竹林在晚风下摆动。大自然显得宁静又丰饶,然而他的一天却一
点都不宁静,晚餐也和丰饶沾不上边。
五片木耳,一把山苏和一条小鱼。
运气不好的时候就是这样。为了捡回被溪水冲走的鱼笼,他付出的代价是右胫骨处的大片
瘀青,没有骨折,可是会痛上几天。虽然最后连鱼带笼一起拿回来了,那条巴掌大的鱼似
乎不值得那番功夫。相较之下,采集山苏相对没那么困难,只是附近的都快被他摘光了,
木耳则是他从树上摔下来时捡到的。老爸以前说过,台湾到处都是吃的,只有智障才会挨
饿。
如果在各种环境都能找到一大堆食物的老爸看到他饿成这样,大概会笑他是智障。
升起火后,阿仁把装水的小锅到放火堆上加热,接着将鱼切开腹部,取出腥苦的内脏。鱼
本来就不大,处理过后看起来更是小得可怜。阿仁把剖半的鱼,山苏和木耳通通丢进滚水
煮熟,迫不及待地狼吞虎咽了起来。鱼肉几口就没了,山苏没有调味不好吃,木耳则根本
不值一提。把整锅不知道该说是热汤还是热水的东西喝光后,阿仁恶狠狠地叹了口气,不
是出于满足,而是出于空虚。
这半年来,他已经瘦了将近一圈,虽然身上还有剩下一些肌肉,但是体脂量就像面包上抹
得太薄的奶油。这个形容词是多年前在一本小说里读到的,他一时想不起来书名叫什么,
毕竟那时候年纪太小,印象有点模糊了,反正应该是老爸书房里的书。那也表示,它八成
和老爸的其余书本一样被妈一把火烧得一干二净。妈在精神状况最糟糕的时候有烧掉看不
顺眼的东西的坏习惯。每次她忘记或是故意不吃药的时候,她还会看着火笑,那种情况最
恐怖。
好久以前的事情了。
风向和湿度骤然改变,气温急降,天色迅速暗下。阿仁对这些变天的征兆习以为常,站起
来拍拍裤子就往石头厝走去。北部因为气候异常加剧,比往年更常遭受恶劣天候的突袭,
程度之猛烈几乎和台风无二致。他最好立刻找掩蔽。
阿仁的前脚刚踏进屋内,外头就刮起了大风,包围古厝的竹林也随之起舞。由远而近的滂
沱声迅速逼近,不到几秒,整座屋子就被垄罩在狂风暴雨中。
铁皮屋顶被雨弹打得隆隆作响。空荡荡的屋内隐约有股尘土味,除了墙边的老灶,只有舖
盖和一张粗制的矮桌。横梁上吊著不知道几十年前就烧坏的灯泡,就算换掉也不会亮。这
种石头厝在北部某些山区颇常见,大多是清代屯垦的茶农亲手搭建的,不像平地上的传统
三合院那么考究,建材是当地的溪石而非砖头,通常位于山坳或是山谷高处。这一座的位
置特别隐密,深藏在早已废弃的林道支线里,外头墙上还挂著老式电表,却不见一贯的蓝
色金属门牌,所以阿仁也不知道这间屋子到底是几号,又在哪条路上。
手表显示时间还早,才晚上七点多,于是阿仁在矮桌上摊开笔记本,想要靠着写东西来忽
略腹中的空虚感。
他有很多可以写的事情,例如生活改善计画什么的。这种感觉很好,虽然环境十分原始,
他还是可以进行书写这种有助思考的文明活动。
取得盛水容器是优先项目。他只有一个小锅和一个水壶,根本不够用。离古厝最近的水源
是一条藏在沟壑里的山涧,走到那里要花上要三分钟,取水和洗澡都不方便。他得尽快想
个办法。
对了,他还需要收集植物纤维,搓几綑绳线,用綑绑的方法制作更多家具。天气开始变冷
时,床架会变成必需品。他现在睡的舖盖仅仅是一个睡袋和一张充气垫,入秋以后一定会
冷到难以忍受。这些都可以写在笔记本里。
阿仁扫视著过去几周记录下来的文字,又翻回第一页。上面写着:
“2045年,春。这是我在山中独居的第一个晚上,气温比想像中的低很多。生火失败了好
几次,直到换到背风处,火才顺利生起来。我用野苋菜和干燥饭煮了一锅粥,还算是好吃
,但是总觉得不够。明天去抓只山猪来吃好了。”
看到这里,他忍不住摇摇头。抓鱼都不一定抓得到,还抓山猪咧,当初真不知哪来的自信
。真的去抓的话,还没吃到猪肉,可能就先被猪吃了。被猪反杀实在是有点丢脸。
正要继续读下去时,太阳能灯忽然一声不响地熄灭了。没电了吗? 明明白天有充电的。阿
仁纳闷地把它拿过来反复开关,发现不管怎么摆弄摇晃都毫无反应。
他极度不情愿地得到了结论。
灯坏了。
雨像是浪潮一样泼在门上,窗櫺被吹得格格震动。少了光源,伸手不见五指的群山中只有
他一个人的不安顿时被放大了好几倍。他伸手朝着水壶大概的位置摸索,想要喝口水保持
情绪镇定,结果只摸到空气。
阿仁又拿起灯,不死心地又试了好几次,直到快要生气了才投降认输。他也不是特别对灯
坏掉这件事感到很意外,毕竟它已经快要算得上骨董了,就算大部分的时候都收纳著没使
用,电池还是可能寿命到期限了。
阿仁顿时感到有些伤感。刚进山时,入夜后的山一点都不安静,充满各种夜行动物的声音
,常常在他即将坠入梦乡时将他吓醒,整晚醒著胡思乱想,刚才除了动物昆虫的声音,是
不是还有一些其他东西的声响。如果没有这盏太阳能灯的话,他大概早就吓得精神异常了
。现在的话,虽然已经习惯孤独了,却还是把灯做为一种寄托。
大概就是文明的象征那种感觉吧。
好黑。
什么都看不见。
我要去哪里找替代的光源?
蜡烛吗?
根本不知道要上哪去找蜡。
油灯?
拜托,哪来的油。
而且有油的话应该要优先吃掉吧。
根本想不到办法。
都快饿死了,没办法思考。
烦死了。
烦死了。饿死了。烦死了。
好寂寞。
有好一段时间,阿仁动也不动坐在黑暗中,浅浅地呼吸,直到他再也无法忍受巨大的焦躁
感和累积好几个月的疲劳与疼痛,跳了起来大步踏出厝门,顶着风雨来到晒谷场正中央。
大雨迎面泼来,他全身的衣物在短短几秒内就被打湿了,所以他脱掉了T恤。雨水汇聚成
细流从他的指尖,鼻尖和下巴滴落,强风则是吹得他一晃一晃的差点跌倒。
阿仁瞇起眼睛望向西方,那边的山被亮光映出些许轮廓,即使透过风雨中也看得一清二楚
。
十几年前,山后方的盆地城市被称为台北。
现在,那里被重新命名为台壹区,只有旧城的一半大小,人口则不到以往的四分之一。闪
亮的高楼从绿荫中升起,到处都设立了调节气温兼过滤空气功能的装置艺术,电公共汽车在路
上优雅无声地自动导航,银色的磁进列车穿过高墙,在台湾岛其他都会和企业社区间往返
。
如果再也无法忍受这一切的话,只要回到那里就好了。不用再受到蚊虫烦扰,不用害怕草
丛里的毒蛇或是胡蜂巢,不用担心病痛饥饿。
或是一个人孤零零死死在这深山老林里。
老爸曾经对他说:“有朝一日,人类得做出最后的选择。败给对于舒适和安全的渴望,甘
愿放弃自由,像家畜一样活着,或是自主脱离体制和社会,在荒野中死得像头野兽。这是
一本书里写的。我问你,你觉得上面两种死法,哪种比较有意义?”
阿仁感到有些困惑。“死掉的话,就都没有意义了吧。”
“嗯,说得好。那我再问你,你知道这是哪本书里写的吗?”
“不知道欸,哪本?”
“孙子兵法。”
“屁啦!!”
尽管全身都在痛,肚子饿得像是肠胃在抽筋,阿仁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他将目光从那片
被亮的天,回头看了看古厝。朦胧中,门口看起来像是岩壁上的洞穴。
他走了进去,推上大门,把狂风暴雨和安逸的蛊惑关在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