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换壳很痛,却是壳在痛
陷入昏迷的谷震天,脑中的梦境却迎来许久不曾有过的放松。
自从他成为树妖后,犹如染上毒瘾,必须藉著不断吞食人类以延续生命。他不想死,甚至他想要永生。死亡,是他心中永远挥之不去的恐惧。然而此刻,他在梦境中却享受着一种安宁,仿佛忘记死亡即将会带走他的一切。
在梦里,放眼望去是风平浪静的海面,一艘木造帆船平稳地航行着,朝向正要翻起于鱼肚白的东方,三十岁出头的谷震天昂然立于船头,颇为意气风发。然而时逢国内巨变,他隐约已察觉这次可能是他的最后一次任务。他的父母早在多年前便相继去世,亲人只剩下一个弟弟,为了就近照顾,于是便将年仅十岁的弟弟一起带了出来,其实他心里早就做好盘算,久闻东方台湾岛上有不少汉人居住,虽说现在是由日本人统治,但要偷渡上岸应该不是难事,反正国内的动乱大概是回不去了,索性干脆‘移民’台湾。
正当谷震天思索擘画著未来蓝图时,远方天空的鱼肚白却消逝了,周遭仿佛又回到了深夜,似乎有团乌云挡住了即将日出的光亮。但他随即察觉不对劲,他出海航行也不是第一次了,他知道要挡住整条海平线上日出的光,那么这团乌云得非常巨大才行,况且怎么会在须臾之间就生成出来?此时空气里的湿气变得越来越加凝重,好像还夹杂一股令人不悦的铁锈味。
而此时要说是船朝着乌云航行而去,还不如说是乌云正急速地向船逼近,顷刻间帆船已被乌云吞噬,狂风骤浪汹涌而至。但这却不是一般的暴风雨,因为既没有闪电,也没有暴雨,只有呼啸的狂风,与剧烈起伏的滔天骇浪。谷震天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景象,他喝令船员快速转舵闪避,并吩咐弟弟暂时待在船舱底部的房间不要出来。
这团乌云异常的低,几乎就在船只桅杆顶端不远的地方,谷震天再仔细看,发现云中的水气呈现漩涡般高速流动,形成有如宏伟的清真寺的圆形屋顶,只是缺少了金碧辉煌的绘画,只剩纯粹的黑。
然而船速终究是快不起来,船员们皆已筋疲力竭,只能任凭船身在暗夜中,随着强风巨浪载浮载沉。谷震天与船员们放弃了与大自然搏斗,逐一跌坐甚或躺平在甲板之上,心中暗暗期待着下个巨浪能将他们一口吞噬,也算是一了百了了。
旋转的乌云已经又降得更低并完全笼罩住整艘帆船,但说也奇怪,没多久却突然变得风平浪静,众人纷纷从甲板上爬起,迷惑地仰望天空或环顾四周。谷震天以前曾听说过,暴风雨的中心是无风也无雨的地带,因此他猜测他们现在应该正处于风暴的中心点。
旋转的雾气降低到开始缭绕着他们,谷震天伸手去触碰,这才发现这竟不是水气,一点都没有湿润的触感,反倒像是一种粉尘,带着腐朽味道的粉尘。
接着谷震天突然就瘫软下去,极度的疲倦感让他难以再站立,无法控制的倦意使得眼皮越来越重,在阖上眼睛前,他看见船员们一一倒下,他深信这一切一定与这些粉尘有关,然而他最后唯一担心的,还是他的弟弟,无奈的是,他已经做不了什么了。
***
树干躯体剧烈的震动,把谷震天从梦境中拉回现实,但他仍处于半昏迷状态,模糊的意识中原本以为还会继续按照着记忆走下去,那么此时他应该是正从树妖岛上苏醒过来,身旁就是他所乘坐的木造帆船,船体以呈现六十度左右的角度‘搁浅’在岛上的最高点,或者该说是‘插’进岛上的最高点,船员们分散在周围,他似乎是第一个醒来的,而至于一切为什么变成那样,他至今仍无头绪,只记得接下来发生的事件,是他无论如何也不想再经历一次的梦魇。
当年落难在小岛上后,粮食短缺是随即而来的问题,一开始他们还可以啃树皮过活,只是不幸地仍有船员陆续死亡,而死亡的尸体却在不久后复活,而且似乎染上某种疾病,除了像发狂般变得力大无穷之外,更开始猎杀并吃掉其他活着的同伴。
谷震天好歹军人出身,刚到岛上后便将还能用的枪械集中管理,将余下船员整编分配任务,并开始建造木筏,打算一边想办法求生,一边随时准备出发寻求援助。
而这场人吃人的杀戮,促使他提早计画,仅剩余不到十人的队伍,靠着枪枝火力杀出一条血路,仓惶狼狈地跳上不知何时会解体的几片木筏,头也不回地拼命往外海划去,他要到很后来才知道,这一切都与他们吃的树皮有关,并逐渐在他的体内开始产生变异。
摆脱噩梦般的回忆,谷震天好不容易完全清醒,却又得马上面对眼前令人紧张的情境。
谷震天头顶上的树蛹底部已经破了一个大口,裂口像被利刃高速切开,显得整齐俐落。雪瞳背对着他,面对夜瞳与吕东亭等人,尽管气氛已紧张万分,他却从中发现令他心头为之一震的人,吕东亭旁边站着一个少年,竟然神似他的弟弟,谷慕天。
谷震天心想,怎么可能?弟弟在一百年前落难时就死了,而且还是他亲手埋葬的。他尽管震惊,但身上的木桩依旧令他动弹不得,虽然醒了,还是处于十分虚弱的状态。
“一,二,三,四”雪瞳数着在场的人数,再转向谷震天,说:“五?一次要杀五个人,感觉有点麻烦耶!尤其是还有树王的人。不过好像有一个已经被你们摆平了,谢喽。”
“妹妹,别来无恙呀。”夜瞳对雪瞳说,企图争取一点缓冲时间。
“哼,少在那里摆出姊姊的样子,我现在已经不是雪瞳了。”雪瞳说:“而妳,只不过是我的其中一个容器。”雪瞳说话的样子有点调皮,乍看之下真的难以相信她已经被树妖寄生。
“这倒是,那妳要不要考虑换成我这个‘容器’呀?”夜瞳说:“我可是非常乐意的喔!”
“喔?真的吗?不过我觉得现在这个容器是我用过最棒的!真舍不得换呢!”雪瞳说:“这样好了,你们放弃抵抗的话我可以考虑让你们当备用的容器,就放在...”雪瞳环顾四周,然后视线停在本命树的树洞上,说:“那个洞里。”
“雪瞳…”艾芸低语,忍不住又想靠近雪瞳,夜瞳却提早一步阻止了她,夜瞳小声说:“先别轻举妄动,现在她还是雪瞳,至少,在‘发芽’前还是。”
尽管艾芸清楚雪瞳只是被树妖占据了身体,在还没有‘发芽’之前,都还有机会夺回身体,只是心里仍然会感到不安,或许是因为她觉得要成功拉出这个树妖的机会有点渺茫吧。
在场大概只有吕东亭不晓得‘发芽’究竟是什么,但他也不以为意,只专心等待夜瞳动手的信号。
至于谷慕天,他是亲身体验过‘发芽’的过程的,虽然那只是夜瞳的一次恶作剧实验,并不能算是真正的发芽,不过那次的威力已足以令他感到后怕,只不过当时他并不晓得那便是发芽。
而当时夜曈是将某棵大小与树王接近的神树果实植入了慕天的脑后,她只是想测试如果不是该树的被寄生者,是否也有机会作为神树转生的躯体,只是很不凑巧慕天刚好已经是树王的寄生者,强行植入其他神树的种子,发芽后引发的排斥效应使得该树因为找不到适合的躯体而自毁,进而造成那场地底树根的大爆炸,也因此将慕天体内的树妖基因完全逼了出来,让他变得可以自由自在地妖化。
慕天同时借此领悟出只要将体内某种像是种子的基因注入其他被寄生者的身体里,就会引发一种发芽的排斥效果,就如同之前他对付阴山部队那样。慕天殊不知这样做很可能会引发自己的本命树自爆,好在阴山部队除了谷震天之外的士兵都不是直接树葬者,只是单纯因为吃了神树后获得较长生命力的人,所以原有树妖的部分才会被慕天强大的神树力量给挤出体外,要不然慕天自己的神树恐怕也会因为被排斥而自爆,他的小命自然也会一命呜呼。
刚刚一边在制造黑火的时候,夜瞳已经将接下来的计画一边告诉慕天等人,现在众人就等夜瞳的信号。
夜瞳双眼紧盯着妖化的雪瞳,说:“妳的提议我只能心领了,我讨厌当备胎。”
雪瞳双手一摊,说:“那就没办法喽。”
夜瞳说:“不过妳想要一次杀死我们恐怕也不是那么容易,妳也知道当妳真的发芽落地生根后,就没有躯体可以使唤,到时候我们只要有人还活着,放把火就能把妳烧了。”
雪瞳倩笑:“呵呵,所以我才说,‘现在就要把你们都杀了啊。’”
话音刚落,雪瞳的双手旋即各生成两条锐利如刃的木须,迅如四道闪电同时向所有人射出。
艾芸与夜瞳早有准备,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便各从左右手生出木须来抵挡,瞬间即与雪瞳的木须在空中交会,除了挡住朝自己而来的木须,也挡住飞往吕东亭以及慕天的木须。
一时间八条木须在空中纠缠绞绕,两边都在持续施加力道,被绞碎的部位立刻又会增生出来。看似两方仍僵持不下,但显然雪瞳显得较为游刃有余,而艾芸与夜瞳的脸上却已满是豆大的汗珠。
射向慕天的木须被夜瞳帮助挡下后,他立刻变成树妖趁机绕到雪瞳后方,奔向雪瞳那即将朽败的本命树。
雪瞳将一切看在眼里,从容地生出两根木桩,朝行进中的慕天激射过来,夜瞳与艾芸已无法再分心帮忙,只能相信慕天,并专心处理眼前如拔河般的缠绕较劲。果然树妖化的慕天也不是省油的灯,他做出两个木盾来抵挡,尽管瞬间盾牌就被撞击得粉碎,但已卸下大部分的力道,保护自己又再往前推进了一些。眼看他就要碰到神树,届时便可以绕到树干后面取得掩护,马上就又有数支木桩破空而来。
这次慕天决定放弃抵挡,加速冲刺。
结果慕天稍微快了一步,木桩从他身后几公分的地方掠过,只有几支正好擦过钉在树上的谷震天以及树干边缘,削下许多木屑。慕天顺势反手将一团已搓出黑色火焰的粉末撒入神树底部的树洞。
雪瞳察觉情况不对,也不管艾芸与夜瞳,立刻就往慕天飞奔而来,可是还是慢了些许。在碰触到本命树之前,她就突然像是胸口被看不见的钢绳猛力地往上一拉,因为另一端则仍与夜瞳她们缠斗著,导致她整个人的身体几乎要弓成九十度角,且同一时间发出长而尖锐的凄厉叫喊,若是一般人,恐怕脊椎已经断裂。
慕天见状觉得于心不忍,出声叫唤却又变成是另一种尖啸声。霎时整个森林变成鬼哭神嚎的炼狱。
“继续丢进去,不要停!”夜瞳在另一端大喊。
慕天回过神,继续将手中黑砂搓成火焰丢入树洞之中。
黑火由树洞内往上窜,烧到顶部后再往下坠,倾刻间已将整颗树包覆,变成黑夜里熊熊燃烧的巨型黑色火把。这是一个无法回头的办法,断了本命树,雪瞳体内的树妖就是最后的种子。然而最后的仪式还没有完成,树妖因为保护本命树的本能正被迫抽离雪瞳的身体。
现在树妖被迫选择:是要现在就发芽,但是因为发芽后需要变成树态成长一阵子才能产生新的树妖分身,届时必须面临坐以待毙的窘境,或是选择另一个选项,从雪瞳身上抽离,然后逃跑再找新容器。
“用力拉!”夜瞳向艾芸喊。
她们将所有力气专注在纠缠的木须上,逐渐将雪瞳体内的树妖一点一点拖出来。
过程想必是痛苦万分,树妖密布雪瞳全身的无数细根扯动她的神经,带来撕心裂肺的疼痛,就像电流不断在周身乱窜,剧烈疼痛让她收不住地尖叫,这种痛来自全身神经,自然也包含了大脑,以至于她连昏厥过去的微薄奢望都变成绝望。
艾芸与吕东亭看着女儿受苦,更是心如刀割,脸上泪水止不住地滑落。
吕东亭分配到的工作很简单,就是等树妖被抽离后,赶紧将雪瞳抢回来。眼看就要成功,他搓干手心的汗,随时准备冲出去。
忽然,打雷般的声音响起,被漆黑烈焰吞噬的神树应声拦腰断裂,上半躯干坠落地面,同时也在这一瞬间,树妖被完全地拉出雪瞳的身体,夜瞳与艾芸不敢大意,立刻用木须将它紧紧缠绕,就像做出一个新的木蛹将它团团包覆。
另一边的雪瞳随即瘫软倒下,吕东亭立刻冲上前去双手托住她的身体,她终于能够失去意识,摆脱先前那无止境的痛楚。
慕天也马上冲了过来,只是为求谨慎,仍保持着树妖的型态。
然而此时,诡异的气息却瞬间笼罩了每一个人。
安静,太安静了。
就像大家都刚好停止说话,而风也正巧静止,加上另外黑火的燃烧本来就接近无声,现场安静到只剩彼此狂跳到心脏快跃出的心跳声。
夜瞳与艾芸几乎是同时察觉到不对劲,被木蛹包覆的树妖不该那么安静,它不可能放弃挣扎。果然透过缝隙一看,里面早已空空如也。
慕天察觉到另一个异样,谷震天不见了。被钉在神树的谷震天理应随着黑火蔓延一同被烧成灰烬,但此刻断裂的神树下半躯干上,除了只剩下几支木桩还钉在上面,再也不见其他事物。
艾芸与夜瞳再清楚不过,机会只有一次,一旦本命树被毁掉后,树妖再也不受拘束,只要找到合适的容器,它就不会因为要保护旧有的本命树而受到牵制,因为它只剩发芽一途。他们虽然成功地完成计画执行,却在最后一刻被未知的变量所影响,终究功亏一篑。
阴郁的风声再起,异常的静谧终于被打破,然而众人心中的不安,却还没到尽头。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