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一直下雨(小说)” https://link.medium.com/1faAMgKkK4
现在回想起来，那段时间里他觉得该下雨的日子，竟然一滴雨都没落下。
在他生长的南部城镇，冬天不下雨，是非常正常的。他曾问过母亲，为什么电视里台北的冬天都是灰色的？母亲说，“那是一种意象呀”。
才刚开始看有国字的小说的他不是很懂“意象”是什么。大概就是有意思的意，然后、然后包含着什么意思吧，他心想。台北的天空是灰色的意思，就是台北冬天会下雨的意思，然后又是什么意思呢？
他为了这个问题思考了好一阵子。
冬天来了。这个时期的阿姨总是特别疲惫。“高速公路上风很大呀，也不能不出去。”阿姨这么说。他说，那就创造一个机器，可以自动收回数票不就好了？阿姨笑了，用比母亲细瘦而有松弛皮肤的手指戳了下他的额头：“那可不行，这样阿姨就没工作了。”
虽然父亲常常载着一家子出游，但是高速公路的票闸一排有十几个，就算阿姨值班，也很难遇到。他盯着十二月中其他收回数票的阿姨和姐姐们，发现每个人都包得跟粽子一样。到了台北，她们的脚上还多了靴子。
他告诉阿姨：他长大后要当气象家，让阿姨工作的地方不要下雨。阿姨大笑，告诉他，气象家也不能操控天气，而且，这里基本上不下雨的。
之后的几年，除了台风天，确实都不怎么下雨。几次去台北阿公家玩，却都被淋得满身湿，一边被阿嬷碎念著打屁股，一边被用有力而舒服的力道擦身。他想起在南部，若是母亲不在，阿姨就会用蓬松的毛巾小心翼翼地帮他擦头。他总是不习惯阿姨衣物的味道，上面带着一点化妆品、香水味，阿姨凑近时，还会有烫发的药水味。
母亲有时候会碎念：姐，妳刚烫头发，别靠近小孩子，对发育不好。阿姨都只是笑笑，就像对他一样的笑容。阿姨会用纤细的手臂牵着他走，他告诉阿姨，妈妈的手比厚、比较粗。阿姨说，因为她要照顾你跟妹妹呀，抱你们抱粗的。
“那阿姨不用照顾小孩吗？”他问。
“要呀，我会汇钱给她。”
会会钱，是什么钱？他还不是很懂，但是要工作才有钱这点事情，还是知道的。大概就是因为这样，所以阿姨才不听母亲的劝说，半夜也要上班吧，他心想。
自动收票的机器虽然没有被发明出来，但电子回数票倒是问世了。阿姨还没等到收费站停止营业，就在一个夏天的夜晚里倒下。值班的同事送她到大医院去，母亲也急忙赶到。他在家里被突然的电话声吵醒，迷迷糊糊地起来，又迷迷糊糊地被父亲抱回床上。
从那之后，母亲就时常把“阿姨对你们这么好，你长大之后要好好孝顺阿姨”这句话挂在嘴上。不用妳说，我也会做，他心想。好几个晴朗的天里，他总想着要带阿姨出去散步，但阿姨总不太想去。虽然回去工作了，但渐渐变得不想和人群接触。
他知道，一定是因为阿姨的身上又多了一种味道。
阿姨更瘦了，也不化妆了。电子收费系统完全启动后，也不工作了，成天就是往医院跑。他曾经在病房外面看到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女孩子，拿着一束花，踌躇著。他不好意思搭话，便自己开门走了进去。女孩子似乎吓了一跳，等他出来的时候，人已经不见了。
他没告诉阿姨。阿姨的大腿已经瘦到见骨了。
他看着母亲朝玻璃便当盒里装了好几块肥滋滋的卤肉。病人不能这样吃的。他想劝阻，但母亲也不是不了解这个常识。他看着便当盒被装得满满地，又看着它被倒掉。他听到阿姨说：我想吃意大利面。他听到母亲说好。
拔管的时候，他在学校上国文课。学校里不能用手机，所以他看也没去看，只是转着自动铅笔，发呆。
他想起了电视剧里灰色的台北天空。可是望向窗外，夏日的太阳，耀眼得令人不快。
后来他也真的到了台北。比起精进预测技术，他更喜欢自己去操控变因。同一个研究室的学长不禁碎念：你这样实验难做啊，是不想毕业了吗？也不是小孩了，还想当神操控气象？他只是笑笑，然后多花了快两年在他的硕士学位上。
台北一直下雨，而他也早就没有要阻止下雨的原因。
南部的城镇仍然滴雨不沾。
他从家里收拾了大包的行李，飞到一个阿姨一生都没去过的国度，钻研一个其实四十几年前就已经实现的气象技术。他让不下雨的地方下雨了，但也仅限于那个地方。他吹不走已经到达的云，也越不过法律的线。南部的城镇在夏天午后下起了暴雨，他拎着土产，淋成了落汤鸡。
突然他觉得，其实从来都是徒劳。他带着年迈的父母在台北买了一间公寓，阿姨的照片放在靠落地窗的桌几上。台北一直下雨，一直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