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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为了“送货”,鬼哥特别准备一台黑色的福特汽车,低调不起眼,非常适合。
他靠着车门,像拍卖商展示商品般拍拍车顶。“东西在后车厢。你到指定地点之后联
络我,我会给你下一步指示。”
驾驶座的传翰握住方向盘,熟悉着手感,握起来不错,很扎实。接着分别踩下油门跟
煞车,确认那感受。这是第一次送货,有很多部份需要确认。
“你保证照片还没有外流?”他问。
鬼哥两手一摊,“那当然,否则要怎么跟你继续合作。你放心,说好一千万就是一千
万,只要你配合,我也不会乱来。”
传翰不可能不怀疑。毕竟鬼哥是与善良无缘的生物,关于守信这件事,也不见得会完
全相信他。因此传翰只是暂时配合,一有机会就要采取行动。
他有预感,这笔生意既然有赚到一千万的可能,鬼哥一定会想要更多。因此继续拿照
片作要胁也在预料之中。
“我送的东西是什么?毒品还是鎗?”
鬼哥摇摇手指,“你看过玩命快递这个电影没有?学学人家杰森史坦森,原则要好好
遵守,不要过问送什么,只有使命必达,准时把东西送到。客户很龟毛的,不能有一点意
外。东西我贴了封条,在客户验货之前都不要去动,不然被砍价事小,这条线断了就亏惨
了。导航设定好了吗?”
传翰转动钥匙,发动汽车像从冬眠苏醒的熊,引擎发出低吼。他在导航的触控面板输
入地点,可想而知,那里一定没有人迹又相当隐蔽。
“准备好就出发吧,等你联络。上吧,杰森史坦森!”鬼哥用无聊的玩笑话送别。传
翰面无表情地按下控制钮,车窗慢慢升起。
他踏下油门,黑色福特汽车从停车场出发,速度感不错,也很顺畅。
等待红灯时,传翰瞥见搭在方向盘上的手,有股“怎么会有这种东西?”的错觉,可
是错不了,这真的是他自己的手,指节有愈合不久的结痂。那暗红色的伤提醒传翰,上次
是如何失控地痛殴小流氓。
多久没有这样打过人了?时间单位或许是以年来计算吧。
车内密闭安静的空间容易令人胡思乱想,传翰过往的记忆被无声地翻搅、扰动。当初
与鬼哥结伙是他这辈子犯过最大的错误之一,如果不是如此,很多事情都会不同。
也不会有我。狮子说。
“不会有你。”传翰回应,若从第三人的角度来看,根本是在对挡风玻璃说话。
想摆脱我了?狮子听起来有点寂寞,但是随即鼓励。你不可以一直这样下去,你得把
我抹杀,然后走出来。
“我一辈子都不可能办到。”
绿灯。传翰踏下油门,完全没有放松,车速逐步飙升,但无论速度再快,都无法将黏
附如烂泥的遗憾甩落。
*
倒带。回到传翰就读高中的那一年。
这时的传翰仍穿着校服,带着高中生特有的玩世不恭,也没有现在配戴的黑框眼镜,
只有无论看什么都如粪土似的轻蔑眼神。
那是炎热的夏日,放学后仍有不少学生留下来打球。传翰跟鬼哥还有几个学生身在操
场边的司令台后方,那里是传翰跟鬼哥为首所占领的地盘。
鬼哥的校服没有扣上,故意露出穿在里面的便服上衣。这是当时在学生之间流行的穿
搭。他一手搂着小女友,一手拿着香烟,如看戏的观众占据最好的位置。
一个偏瘦的男孩孤零零地伫立在传翰面前,僵硬地耸著肩膀,垂下的头紧盯地板,完
全不敢与传翰对视。他的气质与传翰还有鬼哥等人的痞气完全不同,是个文静的乖宝宝。
传翰歪著头打量,喝斥着:“头抬起来。”
男孩不敢。手指像蚯蚓般绞在一块。虽然是温度超过三十度的下午,但他冒着害怕的
冷汗。随后,男孩痛呼,捧著像被铅球砸中的肚子跪倒。
“站起来,才一拳而已。”传翰甩甩手,活动腕部关节。“我再说一次,站起来。”
倒地的男孩小声地呻吟,惹得传翰暴怒。他揪住男孩的后领,拳头一次又一次往男孩
肚子猛揍,揍得男孩哀号。
“记得不要打脸啊。”鬼哥幸灾乐祸,惬意地抽口烟。
“呕恶!”男孩嘴巴大大鼓起,随后呕吐。传翰飞快退开,凶恶地瞪着趴地乱呕的男
孩。酸臭味弥漫。
“好脏喔……”鬼哥的小女友厌恶别过头,旁观的手下纷纷掩鼻嘲笑。这场面对他们
来说只是普通消遣,时常有不同的学生被押到这里,接受传翰跟鬼哥的“款待”。
鬼哥装模作样地做出搧风的手势,又捏住鼻子。“喂,处理一下啊!想害我们窒息吗
?”
男孩虚弱地抹掉嘴边秽物,跪在地上求饶地望着传翰。那懦弱如猪崽的模样只令传翰
越加暴躁,直接将男孩踹倒,接着一脚踩住他的脸。男孩的鼻尖离呕吐物近得不足一公分
的距离。
“吃干净。敢再吐出来试试看。”传翰暴力地胁迫。男孩的脸痛苦扭曲,眼角渗泪。
男孩当然不可能把呕吐物吞回肚里。传翰抓住他的头,将脸朝下强压进整滩呕吐物。
男孩双手挣扎地乱抓,发出嗯嗯唔唔的痛苦叫声。
“然后咬紧了牙关,等待更多的等待……”突然的音乐来自鬼哥的口袋,是那时当红
的乐团五月天的歌。钟爱五月天的鬼哥当然设定成手机铃声。
“喂?什么?报哥以为我们要动他女朋友所以呛要谈判?你们在网咖被打?”鬼哥大
声嚷着,“什么跟什么,我们眼睛没瞎,怎么可能看上他的女人?好啦好啦,半小时之后
会到,你们先挡着。”
鬼哥挂掉电话,对周围几个手下使了眼色,“出事了,走啦。传翰,好了啦,你还真
的要逼他全部吃掉喔?等他吃完天都黑了。不要老是欺负人家,要善待金主才对。”
传翰哼了一声,终于松手。男孩屈辱地抬起头,脸跟头发沾著湿答答的秽物。
鬼哥蹲在男孩旁边,假惺惺地拍着他的肩膀。“没事没事,快站起来。跟你说哦,我
们都是很讲道理的,只要你乖乖按时缴钱就好啦。你看,事情弄到这样是不是很不好看?
等等记得洗干净,有人问就说自己不小心吐出来又跌倒沾到,懂吗?”
眼看男孩泣不成声,连回答都没有。鬼哥又拍拍他的肩,这次力道刻意加重几分。“
不懂也没关系,我家传翰会教到让你明白。”
一提到传翰,男孩浑身发抖,仿佛受虐狗儿。
鬼哥得意地笑了笑,很是满意。他在小女友脸颊亲了一口当作吻别,然后对众人号令
:“走啦,去好好问候一下报哥。传翰,等等又看你表现了,我就说欺负这种小嫩嫩没有
成就感,可是你好像很爱耶?”
“这样都不敢反击,被欺负刚好而已。”传翰斜眼瞪了跪地啜泣的男孩,就像这种遭
遇是男孩应得似的。那种懦弱的模样,传翰无论如何就是看不顺眼,就是想狠狠地找麻烦
。
在之后的谈判里,传翰仗着这股未消的怒气逞凶,把对方头头打到吐血,不过也付出
不小代价,毕竟对方的人数硬是比自己多出三倍。
若不是传翰够狠干掉对方头头,硬是杀出一条血路,不然他跟鬼哥一伙能不能安然离
开仍是未知数。
负伤的传翰在那之后索性跷课,待在家里养伤,反正也没人管他。很久没人管他了。
他很能打不是偶然,多亏那酷爱格斗技的老爸,在传翰还小的时候就带着他往道馆跑,传
翰耳濡目染也懂了几分。随着年龄增长,开始可以跟着实际训练。
传翰从不偷懒,比任何人都还要认真学习。因为他发现这能让老爸开心,与其说是父
子,两人更像是亲密的兄弟。传翰在就读国中前夕已经进步到能与成人对练。道馆里的长
辈无一例外地称赞传翰的天份,老爸也深感骄傲。
可惜,若不是在台湾走体育这条路只有饿死或被沾光的份,传翰的老爸曾认真考虑过
栽培传翰。虽然最后打消念头,但仍让传翰继续苦练,至少遇到紧急状况时能有自保的手
段。
结果传翰不仅自保,还将这当成欺凌别人的有力本钱。因为没人管他了。老爸在传翰
国中时出了车祸,肇事的对方耍尽各种无赖手段逃过赔偿,甚至当面向传翰还有哭泣的母
亲呛声。气不过的传翰与对方扭打,结果被反告伤害。
历经波折之后,传翰的心境变了。母亲为了支撑家计忙于工作,传翰受父亲横死的影
响,成绩一落千丈,最后考上一间以闹事出名的私立学校,也遇上鬼哥。
开学的第一天,桀骜不逊的传翰就被摆老的学长找麻烦。
没有多余的废话当开场,传翰挥拳灌倒那找错对象的白痴学长,引起轩然大波。于是
“一年级有个很会打的新生”的传闻就此扩及全校,部份学长为了立威接连找上门,或背
地暗算。可是从来没人得逞。
传翰在不断的冲突之中,心态越来越扭曲残暴,以为可以理所当然地对他人施加暴行
。后来,同校的鬼哥千方百计地拉拢传翰,一个是以不择手段的阴狠出名,一个则是用拳
头打出让人丧胆的名号,两个人凑在一块越加不可一世,在同辈之中横行无阻。
伤痊愈之后,跷课成瘾的传翰又过了几天才甘愿去学校,但他没有乖乖进入教室听课
,而是独自到司令台后,那是他在学校里最舒适的位置。
传翰靠着水泥柱,点了根烟。吸进一口后朝天吐出,望着飘散的烟雾发呆。这种漫无
目的日子不算快活,不过他也不知道还能怎么办?走一步算一步,反正船到桥头要嘛是直
要嘛或沉,管它的。
几个出公差的女学生经过司令台,发现吞云吐雾的传翰。因为与人冲突是家常便饭,
传翰即使不刻意作表情,也都是凶恶得吓人。她们凑巧与传翰视线相交,随即惊慌地转开
目光,仿佛他是什么洪水猛兽。
传翰不屑地冷笑,把烟蒂弹进水沟盖。他传了短信给鬼哥,说已经到校了可是闷得慌
,要鬼哥下课把那个被打到吐的男孩带来。结果鬼哥回传的短信只有意义不明的笑脸。
“妈的,这样回谁看得懂?”传翰皱眉,再掏根新的烟点燃。
在水沟盖旁边散落十根没顺利命中的烟蒂之后,下课钟也响了。寂静的操场热闹起来
,球场满是挥洒臭汗的学生。传翰远远看着,知道自己跟那些人已非同类。
“消失这么久,终于甘愿来上课啦?”鬼哥来到司令台,这次没带着小女友,跟班们
也不在身边。他一屁股坐在传翰身边,大方拿过传翰手里的烟盒。
“怎么一根烟都没有?你拿着当装饰品吗?”鬼哥随手把烟盒扔掉,从口袋另外拿出
全新未拆的烟盒。
“明明自己就有还拿我的?”
“你的烟就是我的烟,我的烟也是你的烟,计较什么?”鬼哥递了根给传翰,两人各
自点火。“你要找的那个小金主不在学校。”
传翰心里有底。“躲在家里不敢来上课?废物一个。”
“也不是在家。”鬼哥的笑别具深意,似乎在等传翰猜中谜底。
“不要考验我的耐性。”传翰一视同仁地威胁,换作是其他学生一定吓得求饶。
鬼哥识相地点头,他当然不会傻到挑衅传翰。“人在殡仪馆。”话刚说完,传翰便在
他耳边咆哮:“也不要跟我鬼扯!我最后问你一次,人在哪里?”
鬼哥微微退开,抓出来得及闪躲的距离。“我虽然外号鬼哥,但我不是那么爱鬼扯。
你没来的这几天,刚好小金主也想不开,从家里顶楼跳下来。死了。”
“你说什么?”传翰听不太懂。什么叫作跳下来、死了?
“死了。小金主自杀成功。”鬼哥说得无关痛痒,就像不小心踩死蚂蚁般微不足道。
“小金主的爸妈这几天有来学校,好像从遗书发现儿子都被欺负。听说指名要找你。我觉
得你应该也不会在乎,所以没通知。”
鬼哥若无其事地抽了口烟。“放心啦,拿我们没辙的,从来没听说把人逼到自杀会需
要判刑的。不过老师那边的废话不会少就是了。你干脆继续跷课,风头过了再来学校,那
时候应该也没人记得这件事了。”
“哪一间殡仪馆?”传翰问。
鬼哥戏剧性地惊呼:“真的假的你问这个?是要去教训人家爸妈还是想再惹事?还是
想道歉?传翰,这不像你,你应该是跷课,不是跷掉脑袋吧?你去道歉能看吗?事情传出
去会被笑的啊?”
“哪一间?”传翰咬牙,额头跟手臂浮出青筋。善于察觉危险的鬼哥就算瞎了也能看
出来,现在的传翰比任何时候都要危险,当然安分报出地点。
“你不要傻傻过去,会被打死。”鬼哥提醒,传翰却没听见似地走了。
传翰抵达回荡家属哭声的殡仪馆,在那里目睹一辈子都不可能遗忘的画面。气急败坏
的家属冲上来,团团包围住传翰,像要将他撕成碎片般拉扯著,悲愤的拳头一再挥来。传
翰没有还手,只有挨打。
那名双眼满是血丝的父亲抓了一把冥纸,用力甩在传翰脸上。混乱中有人抓着传翰的
衣服,那力道虽然微弱,却令传翰不自主地望去。
那是一张极度悲伤的母亲的脸孔,苍白如冷霜,双眼红肿如血。她发白的嘴唇颤声哀
求:“把我儿子还给我……”
“为什么要逼我儿子自杀……”
“还给我……”
“啊!”传翰失去理智地咆哮,猛然踩住煞车。在尖锐拖长的轮胎摩擦声之中,福特
在柏油路画出激烈的煞车痕迹,最终在路肩停下。
回忆中断。
传翰瞪大双眼,狂乱地用头撞著方向盘,不断触发喇叭。“杀了我、杀了我!用我的
命来赔!”
“还有杀了你们!杀了我再杀了你们,谁都不能活下来……全部都死……”传翰悲哀
地嘶吼,像做错事自责的孩子。那人的死鬼哥也有份、其他旁观的手下也是,他们也都该
死。
“杀了……你们……”
传翰往后摊倒,身体沉入椅座,用力而急促地喘气,像刚从一千公尺深的海底缺氧上
浮。每次忆及当时的情景,他便会不受控制。
你自杀也没有用,事情不会改变。是从心里出现的狮子的声音。
忘记是从什么时候,当传翰发觉时,狮子就已经存在。它不断与传翰对话,一次又一
次,直到狮子的存在越来越真实,与传翰再也无法分割。
它从日复一日无法减轻、只有不断累加的罪恶感里诞生。是传翰为了避免自身的崩溃
,发自本能塑造出的产物。
“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传翰的声音虚弱得几乎听不见。可是没关系,狮子都
懂,它是这个世界唯一最了解传翰的。
因为,狮子就是传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