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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如果要细究尸体跟被工作轰炸的职员之间的差别,或许唯一的区分在于呼吸有无。
晓君两眼发直,瞪着电脑萤幕,画面维持在EXCEL2016的表格。几秒钟前她终于搞定
所有报表,现在魂已经脱离地球表面,飘到某个不知名的星球去。
在那个星球没有工作不用加班不必付房租……
“晓君啊。”一个涂著厚厚粉底,假睫毛几乎可以当牙签使用的阿姨不请自来。魂游
的晓君浑然未觉,还沉浸不必七点半起床赶着出门的小确幸里。
“我说,林晓君,在叫你啊。”阿姨用力咳了几声,很不客气地拍打晓君的电脑萤幕
。晓君这才回神,茫然地抬头,还没有从纯白床单跟自然醒的美梦中完全脱离。
当晓君终于看清楚阿姨,差点脱口惊呼:“鬼啊!”
幸好她没有失态。因为这阿姨是办公室的难缠角色,集所有团队气氛破坏者的要素于
一身,是个最应该被优先解雇却总能推人去送死、自己安然无恙笑呵呵的老狐狸。
老狐狸阿姨双手抱胸,俯视晓君,宣布圣旨般地表示:“我跟琳芳还有淑娟要去咖啡
店,你也有收到招待券吧,就是那间叫琴键的。你一起来。
“店长也真有心,为了拓展生意还特地来宣传。既然人家这么用心了,我去捧场也好
。又想到你来这么久了,还没一起喝过咖啡。呵呵。”
这声呵呵笑得晓君发毛,忍不住在心里呐喊:“鬼才要跟你们喝咖啡!”但表面仍相
当、相当客气地陪笑婉拒:“这……今天可能不太方便。”
她发现额头开始冒汗,跟这老狐狸讲话不得不防,深怕一个失言被抓住话柄、或惹得
对方不开心。
“不方便啊?”老狐狸阿姨皮笑肉不笑,“难不成你还要去进修吗?什么时候这么用
功啦?啊,是不是学那个企划部新来的妮可啊?人家下班后还会去补英文,虽然是后辈,
可是漂亮又勤奋,你该好好跟人家学学。”
说到妮可这个英文名时,虽然音节没有卷舌音,老狐狸阿姨仍偏执地卷舌。
晓君顺着老狐狸阿姨的介绍看往办公室一角,新来的妮可妹妹刚从大学毕业,未脱青
涩。粉色素衬衫与染成棕色的发色很搭,有着让女人忌妒的好小一张瓜子脸。
妮可到职没几天就成为办公室的宠儿,总是不缺同事的嘘寒问暖跟每天一杯星巴克。
我只比妮可大一岁,也是青春洋溢好吗!等她在这里待满一年,也会跟我一样死气沉
沉啦。晓君在心里抱怨,当然还是警觉地挂著笑。
“你真的不赏脸吗?”老狐狸阿姨追问。刚才提到的琳芳阿姨恰好经过,还拿着一大
袋团购的肉干,她听到对话所以跟着邀约:“一起来嘛,还是嫌弃我们?”于是晓君面对
的攻势加猛一个档次。
但凡事只有更糟没有最糟,闲著没事的淑娟阿姨看两个好姊妹都在,于是也凑了上来
……
后来。
欲哭无泪的晓君千不甘万不愿地与阿姨们同行,还被迫迁就,挤进下班时刻人潮爆炸
的捷运文湖线。否则她骑机车快多了。还不必忍受阿姨们不懂克制音量,无视旁人地嚼起
办公室的八卦。
最要命的是,老狐狸阿姨不时点名问她看法,让她丢脸得想干脆被车厢门夹死算了。
转线之后好不容易挤出信义安和站,晓君与阿姨们循着地址找到琴键的所在。素雅的
白色店面像落在巷区的一块琴键,果然店如其名。
店内装潢以黑白两色为主调,播放的钢琴乐音量恰好。几桌客人品尝咖啡与甜点,或
惬意地读著书,有一种远离喧嚣的遗世感。
一名店员上前招呼,老狐狸阿姨出示招待券,店员引领众人上楼,在包厢入座。
“真是不错的好地方,下次我要找老公一起来。”琳芳阿姨连连点头。结果淑娟阿姨
讶异地问:“你不是常跟你老公吵架?”于是两个女人又陷入八卦的循环。
晓君假装什么都听不到,专心阅读菜单。招待券的面额点一杯焦糖榛果拿铁跟提拉米
苏应该绰绰有余,另外多点一份卡士达千层派吧?她决定要用甜食抚慰疲惫的身心。
阿姨们花了好一会才决定要点哪些饮品跟甜点,考虑的时间足以让晓君把琴键的咖啡
品项全都背下来。
餐点由店长亲自送进包厢,是个帅气的阳光男孩,穿着黑围裙,白衬衫的袖子卷至肘
部,手臂的线条相当好,结实富有弹性。
“谢谢你们的光临!”浓眉大眼的店长灿笑,阿姨们几乎发出陶醉的赞叹声,都看得
晕了。纷纷变成迷恋偶像的小女孩。
晓君倒是对焦糖榛果拿铁更有兴趣,细致绵密的奶泡上用褐色的焦糖画著一朵雏菊,
让晓君舍不得就口,深怕毁了雏菊。于是暂时转攻提拉米苏。
这时候她突然被老狐狸阿姨顶了一下。
“别顾著吃呀,多跟人家聊聊,分享经验嘛。你看人家以豪才二十三岁就当店长,算
是事业有成。哦?对吧以豪!”
“你们连名字都问出来啦?”晓君错愕不已。
“大惊小怪,不过就是名字而已。”老狐狸阿姨转向以豪,热情地说:“我好喜欢这
间店,你的眼光很好,以后我会介绍给朋友要他们多来捧场。”
“实在太感谢了。”店长爽朗地笑着。
“姊姊我最喜欢帮助有抱负有理想的年轻人了。”老狐狸阿姨夸耀地表示,淑娟阿姨
忍不住调侃:“说这种话都不害羞,你啊遇到小鲜肉就……”
再后来的内容晓君完全听不下去,选择性地耳聋。这间店真的无可挑剔,可惜同行的
人不对,完全破坏气氛。
以豪面对豺狼似贪婪的阿姨们倒是很有耐心,应对进退有礼得体。
不过,晓君在以豪身上发现与十年相似的气质,不是表面上的,而是骨子里藏着的某
些“东西”。一想到十年她就有气,那家伙一直联络不上,打电话都不接。
可是气归气,晓君更担心十年的安危,张霖青命案的凶手真的是他吗?有没有被警察
逮捕?又或著是最糟的可能──他遇害了,被杰克会的人谋杀,所以始终无法联系。
胡思乱想的晓君捧起咖啡杯,啜饮拿铁。奶泡入口滑顺,咖啡的滋味很棒,焦糖味更
是完美得令晓君想就地转圈圈。不小心就喝掉半杯。
“咖啡哪有像你这样牛饮的,真是粗鲁,以为是在喝啤酒吗?”老狐狸阿姨取笑,故
作优雅地拿起面前的伯爵茶,不忘翘起小指。小口小口地喝,自以为扮演中古世纪的皇家
贵族。
另外两个阿姨也有样学样,那过份做作的模样吓得晓君寒毛直竖,赶紧吃块卡士达千
层派压压惊。
喝过茶,阿姨们越加兴致勃勃。老狐狸阿姨突然变成茶类专家,跟以豪漫天胡诌茶的
品种跟煮法,还探讨起水温对茶涩味的影响。
以豪始终面带微笑,很有耐心地与老狐狸阿姨相谈。
“你真是年轻有为,哪像晓君,到现在还是个小小的会计,进公司一年了还没加过薪
,连刚进来的企划小妹都比她还要能干。”老狐狸阿姨掩嘴呵呵笑着,眼睛余光嘲讽地扫
过晓君。
装没听到、没听到。晓君自顾自咬下千层派,天啊也好好吃,很好很好……
“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上次还通霄赶报表,浪费公司一整晚的电。别人上班时间就
能做完的事,偏偏她要拖到半夜。”淑娟阿姨跟着帮腔。
还不是你把自己负责的份也丢给我的关系!闷不作声的晓君只能在心里怒吼,握紧叉
子的指节泛白。真希望她们可以闭嘴……
仿佛回应晓君的愿望,阿姨七嘴八舌的声音像淡去的背景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当晓君发现时,已经没人说话了。
三个阿姨接连趴倒在桌面,老狐狸阿姨甚至跌下椅子,瘫倒如烂泥。
“哎!?”晓君慌张地摇晃琳芳阿姨,发现她死掉似地动也不动。晓君急忙向店长求
救:“快、快叫救护车!”
店长镇定异常,仿佛早有预料到会有这样的情况。他的笑容是那样无害、那样容易博
得好感。可是晓君发现店长的笑容慢慢收敛,直至面无表情,直至透出冰冷得令她发颤的
恨意。
店长忽然变成好几个,晓君看见重重残影。不单是店长,桌面的咖啡杯跟蛋糕也变得
好多、好多。
她分不清旋转的是咖啡店还是眼球,只有跟着瘫倒,不省人事。
*
潜逃的十年回到旧据点,那拥有食人癖好的杀人魔的公寓。
多日未曾清洁的家具蒙着一层薄灰,清楚得很碍眼。十年控制几近病态的洁癖,只稍
微擦拭部份灰尘,才强迫自己坐下。
一反刚才的慌张,十年已经冷静下来。催眠居然带来意外的疗效。陷进回忆的十年再
次与小姊姊相遇,弥补多年对她的思念。
他真的好想小姊姊,一度奢望就这么困在催眠里,永远待在有小姊姊相伴的回忆直至
死去。
这是除了杀掉杰克会之外,十年罕见地产生“渴望”这种情感。
这份弥补,治愈(修补)了部份的十年,让他得以在自己极有可能是凶手的前提下保
持镇定。即便是暂时的。犯下不可饶恕罪行似的罪恶感藏在暗处,伺机取代目前的平静,
十年随时有可能被吞噬。
他压抑,因为还不是时候,不能现在就被击溃。
把握住目前的冷静状态,十年开始整理。关于姚医生,没有见到她的尸体,很可能是
负伤拼死逃出,但不排除逃跑后丧命的可能。
以现场的血量而言,就算姚医生当场进行急救,存活率也不会有所提高。几乎能够判
定姚医生死了。
十年叹息。
至于凶手,十年在诊所里暂住的几天除去姚医生跟大卫杜夫,再无他人进出。若真有
歹徒闯入,那么应该连十年一起灭口。所以嫌疑剩他和大卫杜夫。
十年不认为大卫杜夫会采取这样的行动,这与他一贯的方针相违背。大卫杜夫更喜欢
当一个置身事外的观众,把台面上所有人当成戏子。
从头到尾,嫌疑最大的一直都是十年。
“我为什么要杀姚医生?”十年自问,动机跟外太空的氧气一样不存在。
姚医生对十年伸出援手,尝试拯救他。虽然姚医生偶尔的肢体碰触会让他想起院长,
引起无法抑制作恶的激烈反胃,可是姚医生跟育幼院无关,更不是院长。
或许这种对于肢体接触的抗拒,种下十年潜意识对姚医生的杀意?不,这个说法漏洞
太多。
是催眠造成他失控,引导出潜藏的冲动?在催眠之中他感觉到的确在攻击著什么,那
实在过于真实。会不会当时砍散的人肉花根本就是姚医生?
十年第一次意识到,他竟是这样不安定而危险的存在。或许从下定决心要铲除杰克会
的那刻开始,内在就扭曲了吧。会不会有一天他也变成杰克会的“同类”?
与怪物战斗的人,应当小心自己不要成为怪物……不。
“如果我真的是成员?”十年按著右胸,可以感觉到突起的肉疤。
为什么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却换不回那天的完整记忆?目睹小姊姊惨死的经过太详细
了,十年不得不怀疑是他亲自虐杀小姊姊。
现在,连姚医生都被他攻击(杀害)。如果真是十年残杀小姊姊与姚医生,那么他会
自尽偿命──当杀光台湾的杰克会成员之后。
突然响起的手机打断他的思绪,来电号码是晓君。十年短暂注视发光的萤幕,像在考
虑该不该接。
最后,他按下接听键。
“十年。”说话的不是预期的晓君。
却是以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