殒落世界的梦
我时常在想，家，究竟是个怎样的存在。
当父亲用着过时的观念对着你说教，而他却与他嘴里所说那一事无成的人如
出一辙；当母亲拼了命要你按着她的规则走，想把你捏成当初她无法成为的人，
这种时候，都会让我陷入某种沉思。
在这一切伦常都在崩坏、解构的当下，家变成了一种义务。没有所谓良好的
交流沟通，只有强迫接受、强迫认同。亲子互动只剩下纯粹的金钱关系，没有关
爱，像是包养一般。于是我离开了家。原以为这辈子再也不需要那样的归属，而
且天下之大，岂没有其他歇脚之处？才发现离家正是踏上了回家的路。
我来回在许多不同的团体里，想找到归属、找到认同，却从来没有一个地方
可以让我伫足。注意到的时候已经再也无法走进人群里。不是那里头少了什么，
就是我少了什么。回首这二十余载，自始至终，我都是一个人走在这片荒芜之中
。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有的，只有一些虚应的寒暄，以及压得我喘不过气的人
情。
这让我开始想家。
我想念的并不是我离开的那个家。我想回去的，是一个我从来不曾到达的境
地，一个遍寻不著的归属。宛如一幅田园美景般，雨后的阳光轻洒在乡间青草的
露珠上，空气里透著土壤湿润的臭味。但在现实之中跌跌撞撞后，我慢慢了解到
这是个多么愚不可及的想望。至今我只想找个小小的地方，就算只能坐下来喘口
气也好，或是能睡上一觉。在那个地方我能够停下脚步，然后再也不用离开了。
后来，在钢筋水泥建筑起的高大废墟中，我找到了一个能够暂时歇脚的地方
，但过度拥挤的空间老是让我静不下心来。而每当夜深人静，独自一人待在这两
三坪大的小套房里，我总会疑惑，是不是只能盲目地摸索著自己的归属，怀抱着
无解的乡愁庸碌一生，最后孤独地死去呢？就在这个瞬间，死亡的念头占据了我
所有的思绪。
死亡，有如一阵恶寒，袭卷上心头，久久挥之不去，令我无时无刻意识到它
的存在。又像是无底的洞窟，吸引著如我这般意志不坚的人前去窥探。
当然，我也很清楚，只是因为孤独寂寞就想寻死，也脆弱的太可笑了。但仔
细想想，又有什么比这个更好的理由呢？这念头便不分昼夜萦绕在脑海里，后来
化为一缕自深渊里冒出的甜美笑容，像是夸耀着她诱人的胴体一般，勾引著踌躇
不前的人们。是啊，在这个重力法则支配的世界里，所有悬念想望，最后都成了
向下堕落的欲望，令人想闭上双眼直直坠落。
可是我迟迟没有跨出那一步。
我是如此地卑鄙，只想沉浸在死亡的想像之中，好确认自己仍活着的这个事
实。之后更变本加厉，把这当成逃避现实的借口。
无论付出了再多努力，所有事物都将走向凋亡，所以就算不去挽回什么也无
关痛痒。到头来人也终归一死，这么说来死亡才是最终的归属。没错，寻觅归属
或是步向死亡，说穿了都是同一件事。
就这样，死亡一直以某种极其魅惑又朦胧的姿态，在深渊旁对我招着手。而
我也一直跟她保持着一段距离，若即若离，直到不久前我才清楚看见了她的样貌。
那是一个奇异的夜晚。
喧闹的街道、吵杂的人群，还有炫目的灯光，好像都说好了一起躲了起来。
林立的大楼，阴森地散在寂静无声的黑夜里，像是一座座深埋在厚重天盖下的墓
穴。里头的人如死去般沉眠著，等待破晓的阳光将他们一一唤醒。
我颓然地靠着墙坐在地上，头顶上是扇敞开的窗。孱弱的风躲避著冬天刺骨
的凉意，直往房里钻，扯动两旁的窗帘，也将冰冷的月光吹了进来。倾泻而入的
光线如细沙，弹跳在小小的房间里，将眼前所有景物都覆上了一层灰蒙蒙的微光
，仿佛伸出手就能轻轻将之捧起。
不知道是眼睛习惯了黑暗还是只是错觉，不停注入的光线变得越来越耀眼。
直冲而下的沙粒发出了巨大的撞击声，堆积在房里几乎要自窗口满溢而出，却在
闭上眼再睁开时一切又恢复正常。沐浴在如此的月光下，虽然不到令人发狂的地
步，却仍令我坐立难安。
在这死寂的夜里，呼出的空气瞬间失去了原有的热度。寂寞在身体每一寸血
管里骚动着，惆怅梗在喉头上。吞咽不下的燥热感让我好想对着窗外大喊。无奈
没有那个勇气，现在的我也只是半调子地靠在窗边，如同往常般享受着踰越界线
前的紧张感。
摆在床头的手机突然响起，许久未闻的铃声竟让我有些不知所措。已经有多
久不曾有人打电话过来呢？在这仓皇的年代，蓬勃发展的网络催促着人们的脚步
。误解了迅速和效率的意义，使得每个人说话都变成宣告式的，像是在大声地呼
喊希望所有的人都可以注意到自己，又像是快要溺毙在这冷漠的社会之中而奋力
求救。好久不曾因为思念，或是单纯地想跟谁说上一句话而拨通电话过去。
铃声持续响着，我却不慌不忙地坐在原地，细细聆听。当初听人说，要讨厌
一首歌最简单的方式就是把它设为铃声，就半开玩笑地设成了自己最喜欢的歌。
本想看什么时候会受不了，却再也没听过这首歌了。
突然一阵鼻酸。我想，这就跟乡愁一样吧。明明是那么不愿被轻易提及，又
在心里偷偷地希望在某个时候，因为某些原因而触景伤情。我呆坐在地上，品尝
著这难得的心境，直到铃声接近尾声即将切断，才连忙站起身往床边走去。
扑倒在床上，我用枕头垫著下颚，总算拿起手机。萤幕上显示著没见过的号
码，在灰暗的房里格外醒目。没什么多余的时间思考，我赶紧按下通话键，不想
错失了这难得的一通电话。
“喂，哪位啊？”我翻过身正躺，将手机夹在耳朵和枕头之间，慵懒地问著
。如果是诈骗电话，这种时候打来也太勤劳了吧。
“喂……你好……”
电话另一头是名陌生的女子。她颤抖的声音透著冰冷的气息，我不禁倒吸一
口凉气。
只听见她畏畏缩缩地哀求着：“……那，那个，我们不认识。可是别挂断好
吗？我只是想找个人说些话……”
我二话不说便答应了。
简短的自我介绍后，话题便无边无际地延展开来。
小时候干过的蠢事、喜欢过的明星或是动画角色、几岁之前都还会怕黑，晚
上不敢一个人去上厕所、哪个老师上课特别让人想睡等等。我们聊遍了所有开心
的事、难过的事，还有从来没跟别人提起的事。
本以为两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没什么好聊的，但也因为没什么需要顾虑反而
能够畅所欲言。原先生冷的语调逐渐热络了起来。一些沉重地令人难以启齿的事
，也在这一刻失去了原先的重量。
聊著聊着她说到，自己实在搞不懂大学究竟是被退学了还是休学了。而我则
是念完四年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么，学到了什么。
我接着跟她说，大学刚入学时，为了跟同学打成一片，我刻意学习尖酸刻薄
的说话方式，遇上什么事都先嘲讽一番，却因为拿捏不好，最后弄巧成拙，面对
所有事情都无法认真看待；为了吸引女孩子，我刻意装作玩世不恭，却因为做过
头了，不只吸引不到好女孩，连坏女孩都退避三舍。最惨的还是自己的心态调整
不过来，做什么都只是个半吊子。搞的就连自己也讨厌自己的说话以及处事方式
，无奈改不回去了。我苦笑着告诉她大学四年到现在出社会了，能跟女孩子说这
么多话，还是第一次。
她则告诉我，她不知道为什么到哪都显得格格不入。虽然不至于没有朋友，
但仅是点到为止。其实自己也没有那么喜欢那些人。之前本来还有个男朋友，却
毫无征兆地被甩了。说到她的前男友，她平静地说起她当初是被设局灌醉的，在
意识不清的情况下发生了关系，后来就顺理成章地开始交往了。不过她不怪她的
前男友。她说她实在太寂寞了，只要有人肯陪在她身边，就算只是贪图她的肉体
也没关系。
真的没关系吗？我想问，却又问不出口。因为我自己也体会过这样的心情，
两者都是。像是忏悔似的，我对她说出，当初也曾经为了把某个女孩留在身边，
差点走上歪路，不过还是做了一些不太光彩的事。如果只是这样被爱情冲昏头就
算了，有几次是想让自己留在谁的身边，甚至只是想在团体里证明自己的价值以
及不可取代性，而思索著该采取哪些手段。只是我没有那个勇气。不单是实行，
连承担后果的那份勇气也没有。
听见我这么说她笑了出来，那笑声像是自桌边滑落的玻璃杯，碎了一地般地
清脆。
我问她为什么要笑。她笑着回答，因为没有学历，只能接些零工，好不容易
找到了稳定的正职，却在试用期还没结束就被开除了。后来还差点因为没办法生
活而下海去卖，最后也是因为没有勇气只好作罢。
这段话让我心头一紧。
为了能够在这世界上生存，究竟要把姿态放的多低，究竟要丢弃多少东西呢？
曾几何时我变成了一个打从心里肮脏污秽到外的人，变成了我所厌恶的那种
人。曾几何时我放弃了寻求那如梦似幻般的归属，找了一个不三不四的地方，还
打算就这么孤单地终老一生。
但还是不够。这个世界仍要活在里面的人继续舍弃更多的东西，就像电话另
一头的她一般，连最后一丝身为人的尊严也不能留下。这样的世界总让人觉得就
算活不下去也没关系了。
可是我们还是活着。
我们还活在这样的世界里，仍持续追寻着属于自己的一片狭小天地。我们还
是想要活下去。
出于好奇，我问起她家里的事。难道她家人都不曾关心她吗？只听见她幽幽
地说道，好几年前她毅然决然地离开那还算温暖的家，想出门寻找专属于自己的
归属，为了让自己没有退路而斩断了跟家里的所有联系，只有她妈妈偶尔会打通
电话来，但她总是敷衍了事，口气也从来没好过。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是在逞
强，不过事到如今已经没有脸回头认错。而且要是她认错了，那她这几年下来的
坚持不就毫无意义了吗？
“不过，”她接着说了下去。“早在当初离家的时候，我就隐隐约约有种感
觉。好像一旦离开那里，就再也回不去了。”
听她这么说，才发现原来我们两个是多么地相似。
男孩子就该坚强这样的屁话听多了，以为自己真的有自己想的那么坚强。用
著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面对家里的状况，面对周遭的朋友，面对身处的环境都
只是一再的隐忍。没有认真看待自己内心真正的想法，没有试着做些改变。等到
问题再也无法不去正视的时候我便逃了开来。我也只能逃开。会无法融入人群，
到哪都格格不入，其实都是自己害的。
我们都是些笨拙的人。许多话语在该说与不说之间错失了时机；许多事情，
在摇摆不定之中变得无可挽回。即使强迫自己待在人群之中，心里的孤独感只是
变本加厉地将自己空虚的内心掏的更空。却又无法忍受一个人的夜晚，好像闭上
眼睛就会消失似地害怕得难以入眠。
坐在床上的我这时抬起了头，看向窗口。月亮已经爬到了窗子的上方，斜照
进来的光芒依旧冷得让人直打哆嗦。
但是今天有些不一样。
自始至终，我都是一个人走在这片荒芜之中。现在总算发现，远方有个相似
的身影，神情一样地疲惫，步伐一样地蹒跚。
原来，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还有个同病相怜的人。这让我觉得安心，也令
我不禁猜想，会不会这世界上满是像我们这样的人。光是摸索自己的定位，寻找
自己的价值就已经精疲力尽，没有多余的力气回头检视走上的这条路究竟跟原先
的预想差了多少。只能硬著头皮走下去，伪装出适应良好的表象。整座城市就由
这样的人群建构而成，平时看到的生气蓬勃不过就是虚构的假象，一旦把光遮起
来，就再也骗不了人了。
虽然是真是假不得而知，但这样的臆测实在太过浪漫，令我无法停止想像。
“对了。”我也不知道这是哪里来的勇气。“我人在台南，妳呢？”
想见她。
她的存在，就像是在寒冷的雪地里握住了一双温暖的手，救赎了即将失温昏
死过去的我。听着她细柔的声音，一股好暖和、好暖和的感觉不断地透过硬冷的
手机传了过来。我仿佛可以看见她的形象在月光之下逐渐具体清晰，就在我的面
前，伸手可及。
“我也在台南啊。”听见电话的另一头传来这么一句话，我差点忘了呼吸。
这种情况，要说是命运也不为过吧。
身在同一个城市，在同一个夜晚里分享着相同的孤寂。
我要找到她。
再也不需要窥视黑暗，再也不需要让自己处在濒临失足的边缘来提醒自己仍
然活着。只要找到她，就不用再独自一人面对旅途中的种种苦难。
“真是太巧了。”我努力地试图压抑著因为过度兴奋而高亢的声音，先报出
了我的住址，迫不及待地问她住在什么地方。就在这时候，窗外传来一长串发了
疯似的狗叫声，回荡在废墟般的城市里。而这声音竟也从电话的另一头传了过来。
我突然感觉到强烈的焦虑。
声音平息下来后是一段令人窒息的沉默。过了好久，她才又开口，带着最初
那份冰冷的气息。
她的形象转瞬之间幻灭在无垠的黑暗之中。
“我也住在那栋楼，七楼。不过……”
恶寒再度紧紧攫住了我。
“我现在人在顶楼。”
要是我没有问她那句话，事情是不是就会不一样了呢？
如果我没这么迫切地想见到她，也许就不会发生那样的事了。
不，我想这样的结局，终究还是无可避免的。要怪的话，就怪不停把人往下
拉的重力吧。
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好远好远，听不清楚是哭还是笑。而我的心跳越来越大声
，脑袋闹哄哄的几乎要爆炸开来。
模糊之间，我好像听见她说了声谢谢，还有再见，然后是手机与地面碰撞的
声音。
我用力把手机往旁边一甩，冲到窗口，探出身子往顶楼看去，差一点就跌出
窗外。
高挂在上的月亮被几片乌云遮蔽，光线微弱之中隐约可见一个人影晃动。
“不……”
不要啊……
燥热感再次涌上，喉咙一阵干痒。
云层隙缝透出的光芒如利刃般将黑夜切开，我看见她在顶楼的边缘站直了身。
“不要…………”
不要啊……
我想将她的动作停下，却看到她向前微微一倾。
“不要啊啊啊啊─────！！”
我大吼著，却一点声音也没有。
接下来的景象，竟像是好几个连续的快门。
喀擦、喀擦、喀擦。
每一个瞬间，都变得跟永恒一样漫长。
就在她落到我面前的那一刻，就在我跟她的眼神对上的那一刻，她笑了。
那是这世界上最美丽，也最令人心碎的笑容。看似解脱，却又有更多的后悔
和无奈。
──我感到一阵晕眩。
回过神时，我发现我缩在窗边发著抖。没有力气，也没有勇气探头出去看。
死亡一直以某种极其魅惑的姿态在深渊边对我招着手，真正来到深渊旁时才
清楚看见了她的样貌是如此地贪婪、如此地丑陋。我吓得说不出话来，有些恍惚
，又感到极度地恶心。
我害怕得好几天不敢出门。
我把自己关在房里，不吃不喝。睡了又醒，醒了又睡，不知道过了几天。等
我再度踏出房门时，却找不到一丝那晚发生的事所留下的任何痕迹。
住在附近的人以一样坚毅却冷漠的态度过著一样的日子。报章杂志充斥着来
自世界各地的悲剧和闹剧，仿佛所有悲惨的事情都来自一个遥远的国度。整个世
界依然匆忙地想要赶去某个地方，没有打算为了任何一个人停下脚步。
直到现在，我还是不清楚那究竟是现实，或只是幻梦一场。而那股晕眩却无
可质疑的在我的脑海里刻划下了难以抹灭的记忆。
从那天起，我就再也没见过深渊旁的甜美笑容。取而代之的，我常常想起那
个奇异的夜晚，想起那场美丽的邂逅。然后期待着在哪个相同的夜里，在这城市
的某个地方，再次上演一个──
殒落世界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