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月金马影展上过、但好像台湾没要院线上映的《默爱》，本周末终于上了外语平台线上资源，我赶快在家看了！在家看的好处是可以限时内多刷个两次、也可以第二刷带孩子看，只要把那个明明多元性别教育很鼓励、但电影分级就是不准小孩看 XD 的部分跳过就好。我是罗南粉、闪光是凯特粉，但我们小孩可是玛丽安宁粉！每一个爱恐龙爱到有点着迷的小孩，多半都知道 Mary Anning这号人物，知道的多半也都读过关于她的励志童书：她是住在海岸渔村的小女孩、她与哥哥跟随爸爸捡珍奇石头卖给观光客为生、但这天她凭著好奇心与冒险精神挖了个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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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丽安宁，化石猎人的血泪
看台湾部落格，好像看过这片的观众评价普遍不太好？而大家对这部片的期待，好像就是 2020 年的《燃烧女子的画像》或女女版《春光之境》？而会被拿来比较的都是些柔情细腻同志经典譬如《因为爱妳》或《以你的名字呼唤我》？我们家可没想到这些。对孩子来说，这就是“恐龙妹 Mary Anning长大的续集”，对爸妈来说则是英南峭壁“侏罗纪海岸度假镇”故事。真看下去还发现远不止如此：这里有 1830s南英格兰海滨度假、有传说中的海水浴疗养、有来自伦敦的绅士淑女们... 怎么看都想起社会学著作《观光客的凝视》、电影则令我想起杜蒙片《魔爱食人湾》！
玛丽安宁在恐龙科普中为人津津乐道的，是她学习技艺、细心观察、大胆探索、手脑并用、终能看见人所不能见、而成就了无数科学家都无法企及的古生物学发现、进而为一代代孩子们开启两百年来精彩连连的恐龙时代！不过她在近年英国学界最火热的话题，则关于对她的“平反”或说“正名”：原来，玛丽安宁尽管找到一个又一个化石、贡献了一个又一个来访的科学家带回伦敦去，但这些发现的学术贡献 credit 都被那些科学家叔叔伯伯们默默拿去了、而且给的酬金很低廉，令她与她家一直都仍过著穷困无人问的渔村生活，不但没有应得的尊严、甚至生活潦倒毫无改善。
本片宣传中，毫不意外地全部聚焦在女同恋情，难道会是一部风花雪月爱情片吗？还好，第一镜破题就宣誓了它绝不是：一具鱼龙头骨化石放到展示架上，本来上面的资料标签是 "Sea Lizard" “海蜥蜴”而且是玛丽安宁发现的，只听得监督搬运的官员轻蔑地“哼”了一声，换上了向她买走这具鱼龙化石的 Henry Hoste Henley 之名，连物种命名也换成了神圣的拉丁文学名 "Ichthyosaurus"，说实话翻成英文也就 "Fish Lizard"“鱼蜥蜴”和玛丽自己称呼的“海蜥蜴”并没差多少啦 XD 本片后来，玛丽也很不以为然地说这命名只是 "fancy words"。
化石是心爱之物、还是观光纪念品？
但这个史实由男性科学家叔叔窃盗小女孩学术功绩的“更名”，后来随着玛丽道来她的“鱼龙之爱”后，又有更深的意义：鱼龙，对玛丽来说不止是个物品，甚至已像一个 11 岁女孩的小小同伴，正如她的妈妈会把八只小动物玩具当自己死去的八个孩子，有人如果要出手动那八个小玩具、妈妈还会觉得有人要夺去她的孩子呢；而今，一个亲爱的鱼龙化石被伦敦科学家叔叔巧取豪夺廉价买走，是否对玛丽来说也如同一个亲密好友甚至孩子被夺走、放在伦敦玻璃展示柜任有钱人赏玩？甚至原乡玛丽给它取的简单英文名字被剥夺、换上一个高端学术道貌岸然凡人不懂的拉丁文？
玛丽安宁经典的“鱼龙被夺走”这件事，本片堂而皇之分了好几层谈论：一是功绩的剽窃、二是收购的廉价、三是情感的剥离、四是认同的剥夺、五是上流的凝视。说到“凝视”就不免又令人想起《观光客的凝视》了，而本片接下来看似和鱼龙没有直接关系、但其实鱼龙意象一直遥遥呼应的故事主轴，就非常地“观光”：鱼龙开镜后的第二场戏，我们初次看凯特温丝蕾演的四十岁左右玛丽登场，她可没因这科学贡献改善一丁点生活，恐龙学界在伦敦大都都已风起云涌了，她却还是在卖小化石赚小钱，而且老妈妈随口一句就是“多去挖些菊石吧，观光客最爱菊石了。”
默默地，本片“鱼龙”意象正式转为片名“菊石”Ammonite，毕竟鱼龙身形庞大挖掘费工，真能担纲“观光小纪念品”souvenir意象的还是较小的菊石。随后，孩子最期待的挖掘戏上演了：玛丽很听妈妈话，马上去海滩找小石头，可惜正如当今在 Lyme Regis 捡小石头的观光客般只捡到些小小零碎的；但玛丽抬起了头来、看着大山壁，过去年轻当女孩时她不就是在这山壁上飞簷走壁找到很多大化石吗？中年身材臃肿的凯特温丝蕾也来徒手爬壁了！马上摔个狗吃屎，还把本来完整的大菊石给摔断了。这就是法兰西斯李电影，与其拍细腻的柔情，他看来更爱拍物质与皮囊。
凝视玛丽，就是凝视 Lyme Regis
史实我们详细知道玛丽年轻意兴风发的丰功伟业、却只约略知道她年长维持家贫，我个人觉得本片最大贡献就是把这少人提及的“年长家贫”给阴郁地拍出了，那完全就是法兰西斯李《春光之境》描绘衰落山村贫穷牧羊人的笔触，只是这次拿来描绘衰落渔村 Lyme Regis 与贫穷捡骨人玛丽而已。要说他们有产也是有产，但他们的经济处境都只是在苦苦维持着颠簸的平衡，平日要养活自己就已不易，妈妈甚至生病咳嗽到咳血都一路瞒着玛丽，Gemma Jones 光靠脸上的紫红色化妆就告诉我们病已入膏肓... 这种底层濒危的家庭，竟然还要分神照顾上流富家的病娇贵夫人？
这病娇贵夫人，就是罗南小妹饰演的 Charlotte Murchison，这角色在史实也是一号科学人物，不过在此片完全不展现这一面向，就纯粹是个玛丽生活中空降下来撩拨她的可人儿。话说我很爱的罗南，从小演了一堆各具特色的奇幻少女角色，这几年跟着鬼塔演出活力四射的商业片女主我倒是没那么喜欢... 但这片不同，更令我惊艳：罗南演的 Charlotte是个美少女、极具诱惑令主角怦然心动，而且当主角很严肃内向时、这 Charlotte非常主动屡次出招，她不但每次出招前眼珠转动打着鬼主意、出招失败后倔强小嘴绝不服输、等终于出招成功手到擒来更展露得意的笑容！
罗南演个撩拨木讷村姑的“撩妹”，这清纯中带着三分邪魅的戏路是前所未有！甚至我还觉得这角色已是本片“反派”集大成的概念化身！当然啦，看到本片最后，我们仍能确认这角色并不是个坏人，事实上真要说谁是坏人那也未必，顶多是没露面的剽窃之徒 Henry Hoste Henley 吧？此片的人们不过就是各自待在那个时代他们所属的社会位置、去做那个位置惯常做的事、就自然而然地遂行了那个位置对别的位置所造成的压迫。当然，严格说来，要说“压迫”他们也是可以振振有词地否认：我有给妳钱、对妳也很礼貌、给了妳感情与物质的奖赏，还有什么好不满意呢？
Murchison 凝视妻子，开启豢养
本片角色不多，核心的就 Mary, Charlotte & Mr.Murchison 三人，他们三人俨然形成一个压迫的转嫁，这压迫也不是什么物质的压迫而是个“凝视”。这凝视很博物馆也很观光，博物馆方面的顶层就是大英博物馆、观光方面的底层就是 Lyme Regis ：一个上层的人面对比他下层的人，并不会付出真心去倾听他理解他、当然也不会关怀他更不会真爱他，而只是把对方当一个“漂亮”的物品、一个可以收藏赏玩的珍奇器物，其善者是把对方收藏起来当自己小收藏或小宠物悉心照顾、其恶者则会把对方当个战利品回去向同侪炫耀走路有风！
这“凝视”在本片三位主角中，第一个凝视发生在 Mr.Murchison 面对他妻子 Charlotte：他只想要一个聪明灵巧活泼可爱的妻子、不要一个病弱忧郁愁眉不展的妻子，他本想把妻子带去他的欧洲旅行当个光鲜亮丽的女伴、但妻子一路忧郁光鲜不起来带不出去了，于是他身为伦敦上流人把脑筋打到 19 世纪初正夯的“海滨度假镇”、那个“吹海风有益健康、泡海水更有疗效”连旅馆都有 bathing wagon服务的海滨度假镇，这么多海滨度假镇中除有物理疗效更有心灵成长楷模的、当然就是古生物学传奇明星 Mary Anning所在的Lyme Regis！
可以说 Mr.Murchison 养老婆就是养只笼中鸟，要养得漂漂亮亮容光焕发、可以带出去让人羡慕，同时享用她对自己的倾慕眷恋、自己掌握开关想热就热想冷就冷，看 Charlotte想抱抱但老公冷眼转头的戏可见那倨傲与卑微；笼中鸟无法容光焕发、身心受伤需人照顾时，主人才没要浪费自己力气去关爱照顾呢、当然外包给便宜下人去做，那就送来 Lyme Regis 先跟玛丽来场捡化石课程、再亮底牌其实要妳帮我照养老婆我再领回去。善良老实的村姑玛丽，接到这烫手山芋对家里也是大负担，但有中产医生 Lieberson帮腔施压“照顾一个女性同侪是女人的责任”，只能撩落去。
Charlotte 凝视玛丽，转嫁豢养
不过等这位不负责男士一声不响离开、老实的村姑玛丽勉为其难帮扛照顾后，这位病娇美人 Charlotte的戏份与角色深度才要展开：此前她一直是被老公豢养压抑的笼中鸟、现在老公跑了终于轮到她自由坐大、当然要轮到她当老大享受一次“豢养笼中鸟”的大女人滋味！她寻找猎物当然不是如大男人挑大家闺秀型美女带出门、而是看见个美好圣洁又聪慧有才的女子就目不转睛，毕竟女人挑私房女人是不能带出去行走社会的，能够养在自己后宫赏玩临幸最重要，尤其眼看着这位女子天纵英才却埋没小镇沧桑一生、更有一种观光客对原住民美好文化浪漫想像的“凝视”。
当然啦，若要指控 Charlotte这角色是个“坏人”，说实话她也只是个可怜人、她也只是要填补自己的空缺，而她对对方的世界所知也有限不知如何面对、能做到的也就有限认知下所能给予的物质小惠。这样天真地只看见自己却无知地伤害了玛丽的 Charlotte，和天真地只看见自己却无知地伤害了地方的“观光客”也异曲同工。光以本片的视野来说，真正在感情食物链顶端收藏宠物吊人胃口的，当然是男主角 Mr.Murchison 无误；但被他豢养的 Charlotte当完宠物被他玩弄感情后，一样是把这“养宠物”关系转嫁到下一个宠物玛丽身上。
伦敦上流与中产，会以观光客对景点的凝视，对海滨小镇予取予求、掌握他们卑微的经济渴望、买走他们心爱之物当纪念品；自然史学界，会以男性学者对素人女孩的凝视，对化石猎人玛丽予取予求、掌握她卑微养家的经济需求、买走她心爱的鱼龙还把她名字抹除；Mr.Murchison，会以上流绅士对诚朴村姑的凝视，在照养义务上对玛丽予取予求、掌握她对上帝道德的单纯虔诚、塞给她病弱妻子去照顾、也把她的菊石廉价买回抹去她名字；那最后，连 Charlotte都会以上流闺秀对乡下才女的凝视、对玛丽的感情予取予求、掌握她卑微的爱之渴望、最终把玛丽自己也给买走吗？
玛丽所求的，只是独立的尊严？
本片之为“默爱”的趣味，就在玛丽这颗小脑袋，总是省话让人不知她在想什么、甚至连她自己恐怕心里都很乱。到底她这一生在意的是什么？她生活处境艰困为年长劳动所苦，但片末有人给她物质生活并从劳动中解放，她也不置一顾；她苦工攒钱养老母一生，但老母过世后她也只是按表操课静静做完该做的事；她在意自己名字被抹除，结果片末终于有个人把她的名字贴了回去，她也只浅浅一笑并没多在意；她孤寂一生没有爱情亦无子嗣，但她最后拥有了可以活在自己角落双宿双飞的女同爱情，搞不好 Mr.Murchison 都还乐得同意呢 XD 但她也负气不要！那她到底要什么？
其实答案很明显，虽然我觉得本片给她的结尾控诉有点太直白：她求的恐怕是个“尊严”，也许包含她自己的独立自主、她所属的原乡受到正视、她与她父亲一脉相承的“化石猎人”得到应有的尊重、她身为底层劳工阶级不可任人摸头的骄傲、以及她身为情人不被摸头豢养的尊严？这一切的具体化身，可能就是“菊石”这个纪念品吧：我们菊石也卖了、我的鱼龙也卖了、我的名字 credit 也卖了、我们小镇产业也卖了、包括许许多多费工的“贝壳镜框”也卖了... 她第一个坚持不卖的，是爱人 Charlotte亲手做的镜框；然而最后准备买下她的，竟是爱人 Charlotte自己？
本片终局这场分裂的品质，全片已靠许多小物件意象间接表达清楚了，竟让玛丽把“妳只想把我当笼中鸟豢养”讲这么白，也许只是为了向一头雾水的 Charlotte交代吧？综观全片，一次次在 Charlotte古灵精怪地施展媚功、让玛丽敞开心扉栽下去时，不论是窗台上的菊石、工作台上的鱼龙、地上被鸟儿啄食的蜗牛、还是横越油画沙漠的渺小瓢虫... 一次次牠们都仿佛冷冷地看着玛丽的失守，知道玛丽迟早要遭到牠们的命运，被一个更强势的阶级吞噬而剥离。这里是玛丽的原乡、是她与父亲的传承、是“睡前一定要洗完工具”的职人工作坊，但 Charlotte不懂也没去懂。
法兰西斯李，物质派爱情
我们会发现这与其说是“爱情电影”不如说是“阶级电影”，从伦敦的凝视剥削、自然史学界的凝视剥削、来访男科学家的凝视剥削、乃至爱情中的凝视与占有，一切都关于阶级！玛丽虽然年纪可能长了一截、但她在爱情中的阶级关系是弱势，甚至在“很会”的 Charlotte面前每每像个单纯脆弱的小女孩、仿佛自 11 岁被人狠狠夺走心爱之物与自己名字后、那阴影就留到了今天。本片还有 Fiona Shaw 饰演的大宅药师女主人，看她与玛丽的互动应该曾经是恋人，但看她每每姿态轻盈舌灿莲花不着边际打哈哈、对比玛丽总是心情沈重隐忍待发，我们也知阶级问题存在她俩间。
耳听她云淡风清地劝告“总有一天妳要敞开心扉”时，这种话由一个住大宅种药草开上流派对的沙龙女主人来说，实在太轻飘根本不知底层的物质血泪与愤懑！本片虽有爱情，但这爱情绝非唯心而有更大成分是物质的；本片虽有性爱与肉体（而且为观众津津乐道XD），但这肉体以玛丽的粗壮躯干开场就是沈重的皮囊；玛丽在此片的各种粗工细活多年练就浑然天成自不在话下、对比 Charlotte养尊处优帮手笨脚快速放弃，看得出物质劳动经验的轻重如何影响爱情观与人生观；甚至本片收海浪音海风音器物音摩擦音处处比人声对话还大声，这“物质收音”的着重亦可见一斑。
最终，玛丽先意识到自己终究像个“菊石”般被人买下豢养了，气愤之下跑去看那第一个被买下豢养而从她身边惨遭剥离的心爱之物：鱼龙。对玛丽与她母亲这等人来说，连对待物体都可以“视物如人”投注感情细心呵护；反之，对那些自命善意但其实都在异化他们的上流人来说，倒是“视人如物”并不关心他们本身的爱恨等情怀、而只在他们身上投射自己的想像满足自己的渴望。只是这种细微的情怀，身受其害的玛丽尚难理解清楚大声说出，隔着玻璃柜这层“看不见高墙”的 Charlotte又要怎么意识到呢？（史实 Charlotte和电影多所不同，算本片消费了她一把 XD）
我想，如果观众带着 2020 最强档“女同爱情片”的期待、来看凯特与罗南如何携手飙戏来场动人的女女恋、甚至期待她俩的交心可比“卡萝”“抠蜜”“烧女”“春光”等同志经典，那恐怕只会觉得处处不到位、进展太匆促、铺陈不完整、爱情来得太快去得也太快、甚至床戏太过突然也太粗暴了；不过，我们家的观赏兴趣是“化石猎人玛丽安宁长大怎么了”、“她的功劳能得到肯认吗”与“她遭遇的不公能得平反吗”，以这些关注来看本片可是怵目惊心血泪交织呢，虽然剧情都是杜撰的、但那精神多少也是切题的。
玛丽安宁死后一百七十多年的今天她已渐得到平反，但我们当代“中央凝视地方”“主流凝视边缘”“观光凝视居民”“上层凝视底层”“学界凝视素人”“体制凝视个人”的各种凝视豢养与驯服抹除，那恐怕仍然在世界各个角落继续上演中！法兰西斯李这个“物质派爱情”导演，倒是在玛丽安宁的故事中找到了这个切入点，既切合她的生平悬念、也和我们许多城市中产观众息息相关！我们也许都自认诚心仁善，但若把我们放到 Charlotte的位置上，我们真能看穿盲点做到更好吗？我仍希望此片有机会在台上映，或至少哪个中文串流平台上一下吧。推荐找机会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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