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正德/每个人终其一生都是演员?──是枝裕和新片《真实》的辩证
https://www.twreporter.org/a/opinion-hirokazu-koreeda-movie-the-truth
全世界是一个舞台,所有的男男女女都是一些演员;
他们有时下台,有时上场,每个人的一生都扮演好几个角色......
莎士比亚《皆大欢喜》(As You Like It)
演员的日常生活就是他们的工作,他们必须体验各种生命中突如其来或者意料之外的状况
,并被迫做出反应,同时在过程中感受到真实的情感带给他们的身体及心理变化,然后将
之运用在表演上。
这与演员的方法论有很大不同,后者是先设定并设计好角色的个性、特质以及一些惯性表
情或行为,做出具体化的定型(通常演员会在此阶段与导演进行确认,大牌演员甚至有可
能推翻导演设定),然后在正式演出时有时还得透过某些仪式性的行为,以区隔表演时及
非表演时的演员自我;由于演出的角色有时是非同一般的特殊人物,一旦娴熟于方法论,
演员就可以演出许多差异很大的角色,这当然有助于演艺事业的发展,但也很可能流于刻
板。
不论演出多少种角色,角色的真实性一旦被演员建构或设计出来后,就得与非表演时的演
员自我做切割,否则就会两边混淆,“入戏太深”或者“演得好假”都是此过程中拿捏不
好时可能发生的状况,前者如媒体盛传希斯.莱杰(Heath Ledger)在饰演“小丑”之后
“难以自拔”,后者则例多不举。
戏里戏外,模糊的真实界线
是枝裕和2019年导演的《真实》(The Truth),就是这样一部在演员的日常修为与常人
的日常表演这项议题上往来辩证何为“真实”的电影。全片表面上是导演将演员的日常生
活展现在观众面前,更精确地说则是演员在表演时,其角色的真实性来自于演员本人“经
过日常生活淬炼后”的真实,但这片多一层吊诡的是,演员饰演的角色职业就是演员,但
又不是演她们自己,通常素人演员最能完美呈现这点(但也只能呈现这点),而从侯导到
是枝裕和,其实都还是偏向采用素朴自然具有个人特质的演员。
凯萨琳.丹妮芙(Catherine Deneuve)及茱莉叶.毕诺许(Juliette Binoche)都很娴
熟于这样的表演方式,伊森.霍克(Ethan Hawke)倚之成名的《爱在黎明破晓时》(
Before Sunrise)三部曲也是这样的演出──这也难怪他在好莱坞红不起来,好莱坞能大
红或者被认为有演技的演员多半都是在方法演技上锻炼很强的演员。伊森.霍克很明确知
道是枝裕和的要求,自觉于演出片中那样一个“二流美国电视剧演员”而不觉得委曲,相
当令人佩服,事实上片中他饰演茱莉叶.毕诺许的演员老公,虽只见过岳母凯萨琳.丹妮
芙两次(相隔7年),但他却比茱莉叶.毕诺许更了解她老妈。
信仰方法论的演员常把角色的真实带进自己生活里,反之,一般演员多是把自己经验过的
真实带进角色里。但这二种并非截然二分,一个演员可以在这部戏中以方法演技演出非常
特异的角色,而在另一部戏中以个人特质演出自然真实的角色。同样拿希斯.莱杰做例子
,前者他演过“小丑”,后者他演过《断背山》。还有个更极端的例子:瓦昆.菲尼克斯
(Joaquin Phoenix)也演了“小丑”,不但其个人生命经验中不乏可以取用之处,甚至
加强他在此角中的方法演技,结果电影《小丑》(Joker)一出,最佳男主角非其莫属(
吊诡的是:希斯.莱杰版的小丑并未就此被比下去)。另一个前辈小丑杰克.尼柯逊(
Jack Nicholson)则在他盛年之时就已经是个杰出的方法论演员了,他演过多部好莱坞经
典名片:《唐人街》、《飞越杜鹃窝》、《鬼店》等,但安东尼奥尼(Michelangelo
Antonioni)要他以写实方式演出的《过客》(The Passenger)反而就显得无甚特出。
角色的真实与演员本身的真实,究竟哪一个才是真实?这就是本片的核心议题了。
戏台上的那个人,是演员,还是剧中角色?
所以凯萨琳.丹妮芙在片中谈及演员参与社运及政治,这里就直接触及当代某些全球性议
题的敏感神经,但可惜只有寥寥二句对白点到即止:凯萨琳.丹妮芙饰演的影后级演员认
为,一旦演员跑去对社运及政治议题发声,那表示他在自己原本的战场上已经失败了,而
这并不是“反之亦然”的事。这几句对白其实很粗略,让人不那么明白是枝裕和写这几句
的真义,但真实世界里的凯萨琳.丹妮芙本人可是曾经对“Me Too”运动讲过话的,而且
还站在一个不那么“政治正确”的立场,而茱莉叶.毕诺许也曾对伊朗囚禁贾法.潘纳希
(Jafar Panahi)表达过抗议。
一个最直接的想法是:演员最根本的战场就是在戏剧里,不论是电视、电影、舞台剧、网
路连续剧甚至广告短片,演员最大的挑战则是能否把角色的真实性完全表演出来让观众感
受到,并且信服,演员对角色的诠释甚至可以与导演抗衡拉锯(注),这也是演员参与创
作的重要意义;一旦做到了,观众会更明白戏剧与人生同样真实,甚至有时戏剧的真实甚
于人生的道理,这是比他们去参与社运或对政治议题发言更重要的本务。更何况,这世界
上各种大大小小的争议事件,有谁真的完全明白事实的真相?在一知半解的情况下去针对
特定议题发言,可能把事情弄得更糟。
回到一开始的演员功课上的话,那就是连自己在日常生活中与家人或其他亲友、同侪、同
事之间的相处都得意识到此。片中茱莉叶.毕诺许从小到大都对母亲抱怨连连,认为母亲
眼中只有自己,连女儿也不顾,类似《无人知晓的夏日清晨》(Nobody knows)里的自私
母亲,但“其实”凯萨琳.丹妮芙有自己的母爱表达方式,只是可能晚了几十年才让女儿
知晓(由于某些特殊机缘),在这不知情的几十年里面,女儿如果放弃对母亲的持续往来
沟通理解,她就无从发现母亲对她的“真实”的爱;所以演员是个一辈子的功课,推到极
致的话,每个人终其一生,其实都是演员──如同高夫曼(Erving Goffman)那本著名的
社会心理学著作《日常生活中的自我表演》中所述──表演是人的本能,每个人都天生就
会表演,不论有没有这个自觉,也不论是面对别人或是独处之时,只是演出的程度好坏如
何而已,而那个最“真实”的自我,很可能自己都不一定完全了解。
凯萨琳.丹妮芙2008年演过阿诺戴普勒尚的《属于我们的耶诞节》(A Christmas Tale)
,茱莉叶.毕诺许2008年演过阿萨亚斯的《夏日时光》(Summer Hours),两片都是透过
一场家庭聚会,每个家族成员各自有情事发展成复杂的矛盾与冲突;《真实》乍看是类似
的电影,但核心议题却有明显不同,只不过拿核心议题直接当作片名,似乎不是一个很吸
引人的方式。
不在的死者也是关键要角
最后谈谈是枝裕和的电影标记,与其说是枝裕和的电影主题是“家庭”,不如说是“被家
庭遗弃”。是枝裕和在《我在拍电影时思考的事》书中也曾说过:“有人说我的电影整体
而言是在‘描写丧失’,我个人则认为是在描写‘被留下来的人’。”什么叫做“被留下
来的人”?看遍是枝裕和的电影,当然就是“被家人遗弃之后还存活的人”。
书中接着又提到:“在欧洲老是被问到:‘为什么故事中总是有个不在的死者呢?’”《
真实》片中也有这样一个“不在的死者”莎拉,她也是个演员,是凯萨琳.丹妮芙的闺密
,也是她职场上的强劲对手,但在某部电影开拍前,本来预定给莎拉的角色,却给了凯萨
琳.丹妮芙,莎拉第二天跳海自杀,这件事造成本片母女二角之间的重要心结,因为莎拉
对待茱莉叶.毕诺许如亲生女儿──凯萨琳.丹妮芙抢走莎拉的角色,因她认为莎拉抢走
了她的女儿!
然而这只是简略的电影本事,是枝裕和细密编织蛛丝马迹──借由老来的凯萨琳.丹妮芙
新片开拍,这出电影的片中片《我母亲的记忆》(Memories of My Mother)原著是华裔
科幻作家刘宇昆,内容系描述女主角曼侬(Manon Clavel饰演)身罹绝症,若留在地球将
只剩2年寿命,她只好丢下丈夫及女儿艾米进入外太空,让她的时间暂停(科幻片的设定
),但每7年可以回来探望家人,于是她每次回来艾米都变一个人,片中共有4个演员饰演
年纪不一的女儿(凯萨琳.丹妮芙演的是73岁的艾米),但曼侬一直都保持同样年轻,某
种程度上可以视为曼侬是艾米已逝的母亲之魂灵,每7年回来看望女儿。是枝裕和在原著
之外的设计则是:饰演曼侬的演员(也叫曼侬),与当年的莎拉不仅外型像、气质像,连
声音都像,又与莎拉一样是个杰出的年轻演员,凯萨琳.丹妮芙与茱莉叶.毕诺许在片子
开拍中及开拍后都得面对这个“其实也是莎拉的鬼魂”的曼侬,母女二人不可避免得揭开
那段不堪的过往情事,而这就牵涉到前文提到的演员之各个层面的“真实”。
法国片里的日本味
除了关于电影主题的各个环节之外,是枝裕和也在许多小细节上特别向影史经典人物致敬
。比如曼侬在片中片《我母亲的记忆》的发型,明显是希区考克《迷魂记》(Vertigo)
里的金.露华,凯萨琳.丹妮芙到片末也出现一模一样的涡卷发型,毕竟她也是曾经有机
会拍希区考克电影的资深演员。另外某个车内闲聊时有人提到伟大女演员姓名字母都一样
,前两例是虚构的,然后讲到葛丽泰.嘉宝(Greta Garle)时凯萨琳.丹妮芙点头表示
赞同,讲到碧姬.芭杜(Brigitte Bardot)时,凯萨琳.丹妮芙白眼要翻不翻的表情,
正表现出角色的真实与演员本人的真实之间那个模糊的边界。
《真实》是是枝裕和在以《小偷家族》一片获得坎城影展金棕榈奖之后的最新力作,也是
他第一部在日本以外所拍的电影,不仅找到一个全新的议题(其实与《这么近,那么远》
、《第三次杀人》都有联系),还能与法国的世界影史级女星合作,在在都是看点,也透
露出他突破以往的意图。但某些空镜的运用,以及开场就隐隐出现、片末又以声音点出的
火车,都还是可以看出一点日式典型的影像风格,甚至连片末演职员等人名字幕的呈现都
还是使用一般日本电影常见的方式,或许他有意无意地还是希望在这部法国片里保留一点
日本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