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普照》:在/再建台北
一、
当接近片尾的时候,妈妈与爸爸一起祭祀完阿豪,正是因为离去的人有了某种不可能的异
界距离,我们用神圣的沉默与稳重爬上了高处,怀着某种复杂的心去慰藉这些崩解。妈妈
问爸爸有没有空,一起去走走。那时候家样貌已经在许多事情的发生之后,有了缓和的默
契,稳稳的像过肩前进背影镜头,向前中。到达足以俯瞰整座台北城市的瞭望平台,他们
用一直线站立著对话。爸爸说出了他一直未说的电影之中最后的冲突高潮,妈妈终于纠结
的崩溃痛哭,因为攸关生命的事情,她经历多了,知道事情有多么严重,只要是攸关到眼
前这片城市之下的人的事情,无论是建构之中的茁壮、修补试着跟上越来越好的、还是整
个倾毁就回不去的,每一个事情其实都很重要,有快乐与痛苦的,都很重要。这里有一种
岛国的忧郁,那是台北盆地限制了活动,却也包覆了人们,像是他们拥抱彼此的时候。
二、
所以我们会想起杨德昌拍的台北城市,从《恐怖份子》(1986)所拍摄出一种现代性的台
北都市,詹明信用了著名的〈重绘台北〉(Remapping Taipei)论述之,是多元且混杂的
因素,在后殖民第三世界的景貌之中,杨德昌似乎是外来者总体性的再现能力,将这样台
湾开放性、资本发展中不稳定不平衡,不承袭大中国与乡土地想像,同时出现压缩与开拓
的特殊性。而到了集大成作《一一》(2000),每一个在台北的家庭人物,都肩负了一个
极重要人生命转折的重要意义,城市与这些角色,重绘了一个现代性台北里经验。这些也
是迈入千禧年之间,我们足以用电影这项语言试图去观看城市的一种方法,特别是关注了
“个人空间”在被包覆在许多用城市概念下区隔的空间关系,既“相互抵消又相互获利”
(如私人空间、性别空间、多文化空间),这些电影之中的中产阶级人们不会在以往资本
式、异化与独立自主等等的事情上迷失而消逝。这样的新体制空间感确实“重绘”了一个
我们观看的台北寓言。
过了近二十年,这部或许是最好的台北电影《一一》终于已在这里公开上映,也深刻以银
幕形象给了下一辈观者一个新的感觉印象。转换到了《阳光普照》同样也是居处于台北,
一个家庭的故事,我们却发现这里不再只是詹明信口中一个后现代化下重绘的台北了,而
是一个正在“努力”阶级中的“在/再建”台北。
三、
其一是正在建构中。背景里当阿豪与女孩走过台北车站,首先是扭曲的倒影,人物会有误
会“倒退”且模糊不清的幻觉,转换到兴建中的大巨蛋工程围墙,白色的铁皮还有涂鸦(
那是一个很讽刺且次文化的事情),再到另一个在朗诵关键“阳光论述”讯息的空镜头—
等待的公共汽车亭美丽玻璃对面是围起布幕工程,或是父亲拉下脸与菜头“够安静”对谈的阳
台,其实是施工闹声轰轰的,那应该是车站附近也在建筑中的大楼(车站象征了某种上个
离乡到城市聚集繁荣之地,在此当代的景象里多是正在落寞/正在重建中的)。这些背景
应和了故事中核心人物问题的冲突:需要在建构,是关于阿和负罪悔改的自我认知归属到
这座城市,他必须是在开场那被支离破碎的逞凶斗狠下镜头场次,配乐是抒情且预知悲剧
的缓和,而无法谅解的父亲表明“只有一个儿子。”如何在极度跟不上台北空间的样貌下
建构脚步,必须掌握时间方向,为此被赶出城市后与自己空间内商讨。这个冲突的拉开了
所有这家庭底下发生的:有未成年什么都还不知道沉默的怀孕少女小玉,重头到尾表明的
情绪只有“我要回家。”正因为她也是一个曾经没有了家的人,选择生下孩子更是为了自
己组成一个家;有自我默默不想麻烦到任何人选择自杀的阿豪(却其实还是麻烦到了大家
),那就是无论怎么去估算与细想,都无法将自己的存在脱离这个空间之中关系的矛盾,
阿豪用了司马光寻找阴影躲藏的故事,自我论述了这番忧伤的道理,与之解脱隐隐负载
身上的重力,是那更狭小浴室里擦拭镜子的动作,这座城市已经够拥挤了,找不到自己清
楚舒服的样貌。正在建构的失败与难以处理,在此也走向了另一个为所有事情化解的戏剧
关键。
四、
其二是再建构。延续了这个重要的戏剧关键,也正是死亡,我们思量了所有的正在建构之
中,不可逆必须以释怀为解的正是阿豪。所以他也是那一场以入梦为由,魔幻写实的“来
看你。”重要的钥匙。因为阿豪的招唤,父亲深夜起身在便利商店遇到了阿和,疏离的父
子可以“再”建构的现实,在这段关系之中连结起了这个家庭男人系谱的情感。这和钟孟
宏一如既往关注于男性父辈的母题有些延续与转向,以往通常离开或缺席父亲身份了,才
成为了无家的疏离(在《停车》与《失魂》中尤其显著),而父亲在《阳光普照》中从未
实质离开,而是用话语的不真实(“我只有一个儿子”)拟想了一个缺席,所以只要能再
见面这样开口说上几句,说著不相干的事情也罢,那正是需要“再建”出来的关系。
还有驾训班位于边缘的山脚,那栋有点年纪斑驳的公寓家居,或是菜头与阿和深夜驱车开
往北海岸远离了台北。这样不合时宜的城市落后与边缘感,正像一股同时引领着“在建”
过程的反拉力,强烈阻止缝合又同时弥补了先前缺陷的未看清楚。再建构中的只是抛下一
个单方向、或稳定的自以为,再去看待一次阳光与阴影之下的台北。也是这部电影诉说著
最巨大的双重性抒情:“我们都曾受过伤,才能成为拥抱彼此的人。”难道不受过伤就不
能拥抱人(像阿豪未表明出的事情,或许称不上伤、或像一定要犯罪更生才像是个励志电
影的叙事,接着要正面?)难道必定要去定义出一种稳定/混乱;前途光明的/隐蔽不承
认的;或等等双向的叙事元素,才能把电影再现的台北说出来呢?其实不然,那正也是用
了“阳光”这个母题去论述光明黑暗的相互包容,人们皆有也皆是的样貌。
五、
所以回到了无论是在/再建台北的俯瞰样貌,最后是回到了妈妈整理房间,日常的周末与
随意的邀约,阿和真正成为了“一个儿子”,但也肩负且暸解了更多获得的建筑成果,他
决定带妈妈坐上脚踏车,缩小到了不在台北都不重要的场景,试图重回记忆诉说过那单纯
的男孩。妈妈在城市街道的树叶中寻找阳光,普遍的日常的不需要去解释的,在巨大光影
对立之间寻找缝隙,想再建、或是找回那些熟悉的关系,才爬到了最高处拥抱彼此,每个
人都是每个人的阳光、每个人也都是每个人的阴影,《阳光普照》确实有着极阴暗下温暖
的家庭治愈感,更重要的是也不知不觉中建构了快过了二十年后当代某个样貌,生活在这
里的我们,无论怎么或许都能找到一点感动的地方。那些俯瞰或空拍的镜头全然是一种凝
视:车子里都是人、房子里都是人、城市里都是人。为此其实从来的建构都已经被瓦解了
。
所以才会说,当然不放心,至少我陪着你不放心;在/再建构也都不重要,只要这里的人
都被这公平的阳光照射,终于会有属于自己的空间,无论是何种归属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