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爱情片，却不是特别喜欢那些男女主角终成眷属过著幸福快乐日子的，而更喜欢男女主角辩论一回爱情哲思后各自带着成长分道扬镳的。上次在院线看到这种电影是安东叶尔钦的遗作之一《情留波尔图》Porto ，本周则看到舞台剧改编的英国片《情陷斯卡布罗》Scarborough 。话说这种片的台译片名都很精巧地琢磨了“情留”或“情陷”这类关键字，而英语片名则直白告诉我们城市意象必在这爱情辩证中占有重要位置。
此片基于英国年轻剧作家 Fiona Evans的同名舞台剧改编，这舞台剧从 2006 纽卡索首演、到 2007 爱丁堡艺穗节、又于 2008 再红到伦敦，直到去年给拍成了电影。这出剧，过去上演就是以“同一个旅馆两对师生恋情侣，似曾相识的关系因性别对调会有何不同”为主要课题，两幕各由一对情侣担纲；而拍成电影合为一幕后，我觉得至少有三个潜力被好好开发了：(1) 故事背景 Scarborough与旅馆 Grand Hotel的景观质感被充分运用，(2) 双线的“似曾相识”用了很多交叉剪接随时接棒如行云流水，(3) 近距离手持摄影帮助观众近身参与情侣互动的时时刻刻。
http://www.filmfeeder.co.uk/wp-content/uploads/2019/09/scarborough.jpg
师生恋、老少配、男女标准大不同？
原剧，是 30 多岁男老师 Aidan对 16 岁女学生Beth，与 29 岁女老师 Lauren 对 16 岁男学生 Daz；电影，是 30 多岁男老师 Aidan对 16 岁女学生Beth，与年近 40 岁女老师 Liz对 16 岁男学生 Daz。这其中一位角色的年龄调整以及名字替换，我觉得是让故事格局彻底不同的关键，把本来简单的两对情侣故事延展出无限空间！到底怎么延展呢？老实说电影也并没明确说破，只是不经意地让线索藏在生活背景中，并在电影后段慢慢靠似曾相识的镜头与剪接暗示我们，看了真令我倒抽一口凉气！
我不知道台湾观众会怎么看待这种恋情，但在英国这剧是曾经掀起极大争议的，上网爬爬今年影评与当年剧评都可见一斑。成年人与未满 16 岁少年男女的恋情本已是禁忌、是师生关系更是直触时下正热的 #MeToo 议题、而本剧开宗明义直接给他们打两场砲更是被视为性剥削的非法行为！但完事后看他们展开这“Scarborough 旅馆的两人周末”又是那样地两小无猜，而看两人关系的强势与弱势、信心与忧郁，又令人觉得那我们心有定见的年长剥削年幼之关系，落到第一线的实际运作恐怕并没我们想像中那样简单。
在少年人小鬼大每每伤害大人还能仗着法律全身而退的英国（可看法鲨旧片《猎人游戏》Eden Lake，话说那片的 Jack O'Connell竟是此剧 2008 伦敦版的少年男主角），这里的少年谈起师生恋底气十足自认掌握主权知道自己在干嘛，只是他到底知道多少呢？而在长幼轴线外的性别轴线上，一场不伦恋中弱势的理应是会怀孕的女性，但怀孕又何尝不能作为感情勒索的道德武器？一段关系会有物质条件上的强弱之别、但也会有文化霸权上的逆转竞逐，这竞逐关系在本片基于原剧的“双线对照”剧情得到充分发挥，一次次挑战观众对“男大女小”与“女大男小”的文化先见。
https://pbs.twimg.com/media/EEsULfRWsAAykbA.jpg
不伦恋情，代代相传的镜像复制？
光就西方观众来说，可能集体意识里对“女大男小”更难接受、历年也有多起案件引起舆论无情猎巫？而在近年这 #MeToo 年代可能“男大女小”更是人人喊打、尽管历年总是若无其事轻轻放下？我猜台湾观众会来看这种欧洲小片的，应该面对这种不伦恋情的道德眼光会相较宽容、而更能认真审视当事人之间的感情品质吧？只是尽管感情本身是赤诚认真，感情背后的责任与诚信却未必，大体上是成人懂得爱情的责任之重而瞻前顾后、少年却总是乐观地云淡风轻甚或不顾一切，而男人在爱情中承受的风险较低也许更能直白坦率、会怀孕的女人则承受风险较高而更需隐瞒算计？
本片在原剧四边形格局的双轴线辩证下，最终选择了“性别”这轴线来将女性命运连在一起。这也许暗示著年少的失落空缺、直到年长仍会苦苦追逐渴望补偿？而新的追逐所造成的新空缺，也说不定又将激起下一段的追逐补偿？在这两对年龄差异巨大的师生恋之外，电影对两位老师后方那没有详谈的正宫，都只隐晦地给了一个“年纪比您还大一截”的提示。难道，这种老少配师生恋，未必只是个无来由的随机缘分，而也可能是个一代代接棒相传的情结？
不知 2006-2008那我们大多观众恐怕都无缘看过的原剧中，有没有建立这两对师生情侣之间的连结？有没有为师生恋展开这样代代相传的概念空间？总之本片这接近片末渐渐清楚的大爆梗，是深深震撼了我，令我回想自己过去几段恋情尽管没有这种老少师生的关系、但也有属于自己的某种关系之镜像复制，就算理智意识绝不会任错误重来、但潜意识里宛如命中注定无可避免。是否在本片故事中，老少配师生恋这个爱情中的特定型态本身已经是次要、那自我复制代代相传的镜像关系才是这故事的重点？
https://pbs.twimg.com/media/EDhjg_0W4AEg6iY.jpg
Scarborough，永求翻身的冻结之城？
剧名与片名叫 "Scarborough"，那很显然这英格兰北部约克夏经典海滨度假镇的城市意象必是重点。在约克夏，一般玩英国的游客大概一定会造访的就古城York、顶多加上 York 周边庄园城堡、顺便去 Leeds逛逛拱廊街或去 Harrogate喝杯下午茶就已算挺深入了、再另类一点的大概就去吸血鬼文学小镇 Whitby 、应该怎样也不会想到来这没落的海水浴场 Scarborough吧？但同时，喜爱英文老歌的听众应该都会记得 Simon & Garfunkel唱红的那首传统民歌，那句 "Are you going to Scarborough Fair"接着 "Parsley, sage, rosemary and thyme"的市场景观一次次送往迎来。
这个 Scarborough Fair 是 13 世纪崛起、在中世纪盛极一时、到 17 世纪逐渐没落、而在 18 世纪末画下句点的欧洲北部著名国际商展；而 Scarborough早在 19 世纪大英帝国进入全球贸易与工业发展的新时代前，早已于 18 世纪初率先转型为英国最早的贵族海滨度假镇、更随着 18 世纪中第一波工业革命扩大客群蓬勃发展；等到 19 世纪全英海滨度假镇如雨后春笋般兴起并将客群扩大到中产与劳工后，Scarborough 更成为英格兰东北方首屈一指的北海明珠，那间位居海湾腹地与高丘景观核心的旗舰级旅馆 Grand Hotel就成了 Scarborough的维多利亚时代荣光象征。
只可惜，Scarborough 的历史荣光到此结束，欧洲美好年代经过一次大战彻底幻灭后，没落的 Scarborough再也没有东山再起，总重复著一二十年来一次振兴计画短暂复苏、再一次梦想破灭的没落周期。不知不觉从 1918 至今已百年，Scarborough 觉得自己可以重返荣耀却总落得一场空，这镜花水月已持续了一世纪俨然成为 Scarborough的新永恒？回想影史上前一部以 Scarborough为主舞台的电影《哑巴歌手》Little Voice (1998) ，那人人缅怀昔日荣光把握青春尾巴寄望新生未来却仍落一场空的命运，是否从《哑》片的小镇梦想谈到了《情陷斯卡布罗》的爱情梦想呢？
https://pbs.twimg.com/media/DuR8vuuUcAAKFFR.jpg
（我这周末重看《哑巴歌手》后在本版发的心得文：
https://www.ptt.cc/bbs/movie/M.1569688446.A.270.html）
Grand Hotel，希望枯竭的失落旅馆
光就静态的当下爱情状态来看，《爱在斯卡布罗》这剧与这片选择 Scarborough为背景更作为剧名，的确善用了 Scarborough在 2018 与 1998 年（两对情侣可能的所在年代）并没多大不同的萧瑟感，让我们看两对情侣住进门可罗雀的豪华旅馆、依偎在斑驳锈蚀的旅馆阳台、缠绵在二十年如一日的蜜月套房、打闹在空无一人的清幽海滩、追逐在小猫两三只的海滨拱廊、欣赏他俩包场的室内外剧场、在没人搭的摩天轮吃著一天卖不到几支的棉花糖... 那两人满怀希望自作多情、其实离群索居不愿面对、最终爱情将如地景般枯竭的末日意象，栩栩如生地令人既是惊惧又是惆怅。
而若在 Scarborough的当下景观基础上、再把 Scarborough的历史沧桑放进来回顾品味，我们也许能在这满怀美好应许却在这百年俨然永恒失落的城市舞台上，看见两对主角乃至他们前后代代相传的“老少配”与“师生恋”等不伦恋情一样永恒的想望与失落？这种上下拉开历史空间俨然暗示无限循环的剧情格局，真是无愧中文片名《情陷斯卡布罗》宛如身陷无穷循环的时空陷阱中。好罢，也许梦想终究是要扑个空，但至少一次又一次的徒劳尝试，还是为爱情中黯然失落的女孩，留下了那么个专属于她的希望香火，只是说不定仍只是开启另一线代代相传的想望与失落？
这部《情陷斯卡布罗》没有明确的结局、只有无限的惆怅，它没有立场明确的道德启示、只有冷眼旁观的道德演示。这样的电影令我看完后觉得心里空空地、却又觉得那空寂反而才是天地悠悠怆然泪下的无限。推荐喜欢爱情片、喜欢谈爱情哲学、喜欢英国舞台剧电影、喜欢英式阴雨绵绵景观、以及喜欢英国海滨度假镇的观众欣赏，如果能稍微做点功课多了解一点 Scarborough的城市典故与意象，也许还会更有感？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TSw5Cef9a8A
话说我多年前也是去过 Scarborough的，当年还觉得那堂皇气派的 Britannia Grand Hotel 一定很贵我也一定住不起，但昨天上 Booking.com 查一查才发现竟然超便宜！而它的网友评价也毫不保留地超残酷！不过这更迷人了 XD 推荐喜欢这片的观众们，若有机会去英国旅游，也可造访这曾经繁华今日没落的约克夏北海明珠 Scarborough，必是一场怀想古今沧桑的灰色旅程，或若有幸遇上晴天换个角度可以独享空旷的阳光沙滩。当然若要光明亮丽一点，还是留在 York, Leeds, Harrogate 或上周《唐顿庄园》介绍给我们的 Harewood House ，那才是开心的经典英国旅程。
https://imgur.com/81sQSv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