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死金属的低吼喉音,阵头家将的高扬旗帜──郑文堂的《冲组》(2017)
文:陈平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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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文堂导演一向稳健地以影像作品参与台湾的政治,而且每次制作皆有实验性的
尝试。新作《冲组》亦然,不旦以闪灵乐团作为灵感来源与叙事主轴,以其黑死
金属歌曲贯穿全片声轨,更让团员加入编剧团队──郑文堂一路走来贴紧时代脉
动、对年轻世代的视野与动力保持好奇与开放,这正形塑了郑文堂电影作品多样
的、生鲜活泼的风貌。
为了不让“陆资”(红色资本)在家乡台南后壁土沟村圈地插旗、起造“中国城”
商场,吸引陆客游览车排队进驻,吃冰、血拼、观赏庙埕上的“宋江阵表演”,
爱乡爱土也热爱闪灵乐团的家将阿德仔,千里迢迢远赴台北,意欲当面邀请历来
呛声中国不遗余力的闪灵,下乡表演,以摇滚乐改变世界。谁知,正在拼事业的
闪灵,担心敏感的政治言论会吓跑赞助商,反而视阿德仔为麻烦负累:阿德仔是
一位“冲组”,哪里有事冲哪里,甚至在彼时白热化起来的反黑箱服贸运动现场,
抡拳、拔刀、丢鞋砸大官...。 对闪灵失望之余,无颜面对江东父老的阿德仔,
垂头丧气逗留台中,却意外偶遇同为闪灵脑粉的日本滑板少女──她误认阿德仔
是她日夜迷恋的“醒灵寺”的“潘正源” (此乃闪灵歌曲里的架空人物、通灵的
台湾硬汉),甚至想要以身相许...。受此激励和鼓舞,阿德仔再度擎起了家将旗
帜,决定一路南返故乡,“自己的家乡自己救”,在庙埕上以阵头直接与“中国
城”对干拼命...。
这是一部爽口好看而且痛快淋漓的台湾电影,生猛活跳、热闹滚滚,呐喊、欢呼、
与音乐(闪灵的喑哑与嘶吼)互相撞击交错,既有日本青春电影的色彩与节奏,也
有黑狼那卡西式台客的气口与气味。独树一帜的是,导演在电影画面的动态影像
上不时叠映了漫画图文,恰好贴合人物形象鲜明、言行直白有力、叙事简洁顺畅
的动漫风格。
然而,“动漫化”从来都不代表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冲组”也不意味着戴上
钢盔盲目往前冲:《冲组》是一部刺激复杂政治思考的电影。也许有人拍板笃定
此片乃是“以闪灵嘶吼来呛声中国”、无疑是一部呼应近十年来台湾青年呐喊的
政治正确电影──然而,内情并非如此单纯。全片充满了色彩鲜明、生猛有力的
政治符号与象征,但它们并没有被整编收拢在一言堂的窄硬论述里,它们甚至彼
此不乏矛盾,迸生了种种耐人寻味、迫人思考的暧昧之处。
台语、国语、英语、日语、以及喑哑喉音的政治学
比如,除了只在两三场戏里露脸的(万恶 K党)“国语官员”之外,片中最主要的
“反派”其实是一位“台语乡亲”:他操持流利台语,口沫横飞的说服乡人接受
陆资与陆客,好让家乡“经济起飞”、藉以建设故乡。他是“自己人”吗?或者,
这是(台湾近代史里反复出现的)“自己人开城门迎盗匪”吗?“猪队友”还能算
是队友吗?究竟应该想方设法“化敌为友”还是严格冷硬“区分敌友”?
全片的语言使用极为繁复,不同语言交错之际便是别有深意之处──正如闪灵的
歌曲,既有台语和英语、也有文言歌词古雅台语、甚至还有纯粹人声喉音的嘎哑
嘶吼。台南后壁土沟村,无论老少皆一口轮转台语,对比于游览车陆客字正腔圆
的北京话──包括担任导游的那位猪队友乡民的台湾国语。台北的摇滚乐现场亦
是台语不断,无论赞声或干话──尽管会被下港人视为不够纯正道地、“天龙国
的台语”。然而,台语摇滚天团闪灵的团长 Doris,当她夹在外国黑死金属乐手
友人“阿逗仔”和本土庙埕台客闪灵粉丝“阿德仔”两造之间,她的(美式)英语
显然比台语还要流利。“土台客”在刻板印象里必然和“国际化”绝缘,但“阿
德仔”却意外能以零星英语同“阿逗仔”沟通。接近片末,阿德仔在台中 (一个
歌剧院和金钱豹比邻的城市) 邂逅了那位令他振衰起敝、重整旗鼓的日本少女,
虽然同为闪灵粉丝而能以喑哑低吼互通心声,但比手画脚、鸡同鸭讲之际,居然
只有AV里的日语短句恰好派上用场...。
谁才是冲组?谁有勇气往前冲?谁有条件往前冲?
最为复杂暧昧的恰好乃是片名“冲组”。党外时代出现的词汇“冲组”,意谓著
“火牛阵”,在与镇暴警察对峙的八O 年代街头抗争现场,冒险果敢站上第一线
的硬汉──然而,当年不少冲组其实被某些社会干部当成“砲灰”,冲组一头往
前牴撞、政治菁英在后方摇旗呐喊呼口号下指令,甚至,一旦情势失控,一见苗
头不对,某些头人却迳行“落跑”、“放生”了群众。“愚忠”而“愚勇”的“
冲组”在九O 年代逐渐消失,此因政治菁英决定从“街头路线”转进“议会路线”、
以“数人头”取代“打破头”、从“街头抗议示威游行”转战“选举造势晚会扫
街握手拜票”...。
直到2008年K党再度执政,“冲组”也才随之再度现身── 片名“冲组”指涉的
正是男主角阿德仔。然而,闪灵却似乎没那么“冲”,好像有所踌躇踟蹰:碍于
乐团需要厂商赞助、支持与挹注巡回表演,负责乐团行政庶务的 Doris几次要求
团员必须刹车或裹足,不能一如从前那么“冲”了。也因此 Doris在片中与坚持
摇滚精神的Freddy起了口角──Doris 好像有点衰小,身为团长而必须打理内务
与财务、规划未来与发展,因而仿佛不得不扛起“不冲”和“保守”的指责。然
而,难道是:男人之所以能够在前台担任冲组,是否正因有女人在后台稳定支柱
呢?这个“冲或不冲”的拉锯,同时也反映了近十年来中国政府打压或封杀政治
不正确或发表政治异议的艺人的肃杀现象──从周子瑜到戴立忍,艺术与政治,
从来无法分割。
是否坚持、如何继续当一名“冲组”?
更值得玩味的是,此片于2014年开镜拍摄,彼时尚未政党轮替,高墙尚未倒下、
革命尚未成功。不过,此片杀青迄今预备登上大银幕的2017年,政局与时势已然
丕变──D党重返执政,不少那些年并肩抗争的干部同志也鱼贯进入政府或体制、
担任幕僚或官员。闪灵的主唱与核心要角Freddy也披上时代力量战袍选上立委。
于是,电影前制拍摄时期的闪灵,关注“摇滚乐如何改变世界”、“艺术如何参
与政治”、“如何抵抗那败坏的或邪恶的政治镇压暴力或者政治渗透力”;电影
杀青上映时期的闪灵,如今则必须面对“政策拟定”或“政治专业执行运作”、
“换了位置之后如何不换脑袋”、“摇滚乐如何不被世界改变”。
从舞台到质询台,从摇滚野台到政治舞台,从体制外到体制内,这将不只是闪灵
与Freddy势必接受的挑战,也是过去几年热情义愤的加入抗争、“以影音介入政
治”的电影人的挑战,更是我们这些观众、我们这些既见证了也经历了 (从野草
莓到三一八) 遍地烽火的年轻世代观众所必须迎击的挑战──如何能够继续奔跑
当一个冲组,而不仅仅退回电影院当一名观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