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卢贝松《碧海蓝天》有感：
‘到了海底深处才是最困难的，因为我需要一个好理由让我回到水面上。’
－这是男主角贾克在投入死亡温柔的怀抱前，也就是他的最后一次潜水、他作为一个战士
在死亡的凝视下所跳的最后之舞前，对他此生最爱（也是唯一）的女人所说的话。那女人
，也就是女主角乔安娜，听到这话心都快碎了……
这其实是一部在谈灵性与死亡、自我与无限、恐惧与臣服、悲剧与祝福、存在与非存在、
真实与梦境之人类灵性发展大哉问的电影。没有爱情？对！无关乎爱情。不只爱情，连跟
亲情或友情都无关。而是关于生命，关于存在，关于你和我。在死亡面前，我们对爱情的
信仰也会被无情的摧毁，死亡或无限作为一条边界，在边界的这一头，我们的执著、我们
的记忆、或是我们认为最真实最不可能被摧毁的真理—我们对某人的爱（就像1984温斯顿
˙史密斯对茱莉亚的爱一样），所有定义住或局限住我们自身脉络的信仰，也就是构成自
我的所有事物—爱情、各种信念、信仰、历史，在死亡的这头通通都会失去意义。在死亡
这一头，只有空无，或者说，无限。没有自我，只有无我，死亡就是无我在梦境状态中的
影子。但死亡无情地将这些燃烧殆尽，并非要惩罚我们，而是为了要释放我们的灵魂，让
我们自由。
上面那句男主角贾克的台词其实就如同昆德拉爷爷的这段话：‘他一生最爱的女人(
那时他三十岁)曾对他说(听到这话的时候，他的心都快碎了)，她的生命只维系在一条极
细的丝线上。没错，她想活下去，生命给她带来无限的喜悦，但在此同时，她也很清楚，
她的‘我想活下去’是由细如蜘蛛网的丝线编织而成的。只要轻轻一动，只要轻如浮尘的
一点细微变动，她就会掉到边界的另一头，一旦越过边界，任何事物就不再有意义了：爱
情、各种信念、信仰、历史通通都会失去意义。人类生命的一切奥秘就在于，生命正是紧
靠(甚至是紧贴)在此边界上展开的，生命与此边界的距离毋须以公里计，两者相距不过毫
厘而已。’
而死亡的祝福面就像〈时空拦截〉中引用自德国神祕主义者艾克哈特所说的：‘唯一
会在地狱里燃烧的东西，就是你生命中不肯放下的那个部分：你的记忆、你的执著。他们
将那些东西燃烧殆尽，但并非为了惩罚你，而是要释放你的灵魂。若你恐惧死亡，且还紧
抓着不放，就会看见魔鬼将你的生命强行扯离；若你已能够和死亡和平共处，那么魔鬼就
是让你脱离尘世的天使。’
而整部电影的高潮，或者说贾克人生中最后的高潮，就在贾克的现实和梦境互相交融
之际，在意识深处和海豚产生神秘而强烈的〝感应〞之后（在许多电影或艺术作品，或一
些神秘主义人士之中，有非常多的例子在探讨这种感应、现实和梦境融为一体，和死亡的
关系），义无反顾地投向死亡的怀抱，而死神也以他最爱的海豚的形象来迎接他，甚至得
知乔安娜怀了他的孩子之后，依然丝毫无法动摇贾克回应死亡召唤的意志，最后贾克丢下
那象征乔安娜和他原有世界的机器，投向海豚（海豚象征著死亡、未知和无限）的这个举
动，就是整部电影的关键（这个举动象征的意义也可在〈钢琴师与她的情人〉、〈海上钢
琴师〉、〈时时刻刻〉、〈时空拦截〉中看到），也是贾克生命的关键、贾克生命的最后
一块拼图，让他的生命从随机的静电干扰，变成一幅完美的图像。
（这个投向死亡的举动与其说是出自贾克自由意志的选择，不如说是对贾克的召唤更
为合适。他知道这是无可避免的，他只是看出整个宇宙为他安排好的模式，观察并觉知到
今天是他赴死的完美日子，他只是选择放手、臣服，准备好和来迎接他的天使（海豚），
在他的力量之地，在战士的最后立足之地，回到他旅程的起点，跳他最后的死亡之舞，在
死神（海豚）的注视之下，像烟火般尽全力燃烧自己。如果他选择抗拒，对乔安娜还有有
所执著，他就会看到海豚作为死神，变成以魔鬼的形象而不是天使将他的生命强行扯离。
）
为何说这最后一幕是贾克生命的最后一块拼图？如果他够敏锐，就会对所有促成他今
天走到这一步的力量充满感激。亲眼目睹父亲和好友恩佐的死亡、他母亲从小的离去，造
成海豚是他唯有的家人，所有的这些不幸其实都是伪装成悲剧的祝福。有了死亡这个不会
说谎的最高指导原则和朋友，使得贾克从小就避开跟灵性无关的岔路，一开始就踏上他的
英雄之旅。就像惠特曼所说的：‘所有的力量都不断地被用来让我们完整、让我们快乐。
’当事情发展符合我们期待时，我们才会认为那是好运。但当事与愿违时，其实是有一样
的力量在其中运作，好运与坏运其实是一样的，只是我们的观点太过狭隘。道是回归的动
作，所有的生命都被这股力量推动着，都有着不断扩展自身意识，回归自身无限本质的倾
向。这种倾向也在每个人的死亡本能中展现。当然我们大部分的人，不是压抑此种本能，
就是不愿承认它，认为它是病态且软弱的。只有在某些神秘时刻我们的死亡本能才会盖过
理性和否认，悄然地向我们揭示，而这种揭示常常造成改变我们一生的影响。这种死亡本
能就像尤金．尤涅斯柯所描述的：‘既然所有生物的核心都存在着死亡本能，既然我们因
压抑此本能而受苦，既然所有的生物都渴望歇息，让我们解开跟生命绑在一起的结，培养
死亡欲望，刺激它发育，向呵护植物般为它浇水，让它顺利成长。压抑死亡欲望使人产生
痛苦与恐惧。’
贾克在最后的时刻，必然在瞬间就“知晓”这一切，而不是经由思考而得来的，思考
完全是多余的步骤，人们其实可以直接知晓事情，而不需要思考。并且带着没有特定对象
、全然包容，不算难受的感伤的这种感恩之情，向这个可爱且充满挑战性的生命说再见，
说谢谢祢，谢谢祢让我活了这一生。
若你此生唯一说过的祷词是“感谢祢”，这样便已足够。－艾克哈特
另外一点值得留意的是，死亡与美、还有死亡的地点、死亡的时机和个人生命故事线
彼此交织在一起的神秘关联。为何宇宙为贾克安排死在希腊？（说是宇宙的安排，但其实
我们无时无刻都在参与自身宇宙的共同创造）更重要的是，为何死在海里，死在他最爱的
海豚召唤里？又为何死亡挑在乔安娜怀孕，挑在乔安娜再也无法忍受贾克的世界而想要改
变并且定下来的时刻？这其中的一切全部交互关连，并没有半点偶然或意外的成分。并不
是因为希腊是他的家乡，而是那是他目睹父亲死亡的所在，因此那片死亡海域是他旅程的
起点。对死亡的觉察和思索从此成为他的力量来源，因此这片死亡海域也象征着他的力量
之地、他的力量来源。因此他必定死在这里，他最后必然是在这里跳他最后的死亡之舞！
这并不是什么偶然或巧合，睁开眼睛的人会看见里面有宇宙完美而无限的智慧，这无限的
智慧存在贾克的每个念头中、存在父亲的死亡中、存在和乔安娜的相遇中、存在海豚的每
一个呼喊和眼神中…这可在卡罗斯．卡斯塔尼达〈巫士唐望的世界〉和昆德拉〈生命中不
可承受之轻〉中见到此种神祕关联的描述：
‘安娜其实可以用完全不同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但是车站与死亡的这个动机，这个与
爱情的萌发相系、令人无法忘怀的动机，在安娜绝望的时刻以阴暗的美引诱着她。人，不
知不觉地，依循美的法则谱写了生命，直至绝望最深沉的时刻。所以我们不能指责小说被
种种偶然的神祕相遇所迷惑，不过我们倒是很有理由可以指责，人竟然看不见这种偶然，
因此剥夺了自己生命美的维度。’
对死亡之处与个人力量之间的描述：‘无疑地，那山顶能带给我一种无法言喻的快乐
，具有一种未知的特殊感觉。我再度在树叶的床上躺下来，奇怪得很，我的担忧也立刻消
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宁静、安详的奇特感觉。这对我而言是非常新鲜的感觉，我的思想
似乎被关掉了。我觉得快乐又健康。一种寂静的兴奋充满了我。微风从两边吹来，拂遍我
全身，却没有一丝寒意，我感觉风吹在我脸上，拂过我耳朵，像是一波波温暖的水来回洗
濯我。这种存在的感觉是多么奇妙，和我以前忙碌而疏离的生活是多么不同。我开始哭泣
，不是因为悲伤或自怜，而是由于一种难以形容，无法解释的快乐。’
‘现在你必须把注意力集中于这山头的一切事物上，因为这是你一生最重要的地方。
’
‘这也将是你死亡的地方。’他轻声说。
‘我会一次又一次地陪你来这山顶，’他说：‘然后你要单独来，直到你被山顶上的
一切所充满，时候到了你自然会知道。这山顶会成为你最后之舞的地方。’
‘你说我的最后之舞，是什么意思啊？’
‘这是你最后立足之地，’他说：‘不管你在什么地方，你会死在这里。每个战士都有一
个死去的地方。一个他偏爱的地方，充满著难以忘怀的回忆，一个力量曾经留下痕迹的地
方，他目击奇蹟的地方，有秘密向他显现的地方，他储存个人力量的地方。’
“战士每次探访力量后，就有义务要回到他偏爱的地方。他或者走路去，或者藉做梦去
”
“而到最后，他在世上的日子将尽，他感觉到死亡轻拍他的左肩，他的心灵早已准备
好，便会飞向他所爱的地方，在那里，战士和他的死亡共舞。”
“每一个战士都有他特殊的形式，具有力量的姿势，是他穷尽毕生之力发展出来的。
这是一种舞蹈，一种动作，在个人的力量下做出来的。”
“如果垂危的战士只有些许力量，他的舞就短暂；如果他的力量丰盛，他的舞就华丽壮
观。但是不管他的力量是多或少，死亡都必须停下来，在旁观看他在世上的最后表演。战
士是最后一次重述他生命中的辛劳时，死亡必会等待，直到他的舞结束。”
“因此你会在这里和你的死亡共舞，在这山顶上，在一天将近的时光。而在你的最后
之舞中，你会讲述你的奋斗，讲述你的胜利与失败，讲述你在遭遇个人力量的时欢乐与迷
惑。你的舞会讲述你所储存的秘密与奇蹟；而你的死亡会坐在那里看你。”
“将逝的落日会照亮你，但不会燃烧你，就像今天一样；风会柔和芳香，而你的山顶
会震动。当你的舞接近尾声时，你会举头望向落日，因为你将永远不会再看到它了，不论
是在清醒或做梦中。然后你的死亡会指向南方，指向无际。” －卡罗斯．卡斯塔
尼达
碧海蓝天的最后一幕，贾克最后那轻柔游向海豚的瞬间，所蕴含的意义之丰富是贫瘠的文
字再怎么样也解释不清的…因为这是对死亡的思索、对无限、对空无的思索。要理解的唯
一方式，就是把自己上升到宇宙的层次，而不是硬是把无限的层次切割成零散而有限的知
识，只为了让我们人类的小脑袋去琢磨。对死亡的思索即是对生命的思索，思索死亡即思
索生命，生命与死亡并非背道而驰的两个极端，恐惧才是，恐惧才与生命背道而驰。觉知
死亡就是觉知生命。人生若缺少死亡，则不可能有觉醒。死亡是生命的关键，死亡定义了
生命，赋予生命形状、意义与脉络。死神是我们的力量来源，也是通往清明的途径。死亡
让我们了解事物的价值与美的真谛，让我们的生命以感恩而非恐惧为基础。到头来，我们
对死亡的观点，决定了我们面对人生一切问题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