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数学读到高中的文组,这片的数学词汇我还勉强能跟上,“分割”的基本概念也还 OK ,但很显然本片在数学内容的表现上是没有要服务我们这种门外汉的,鲜少针对数学概念与手法多提,更少慢慢让我们细看我为我们解说黑板与信件上的内容。相信从快速呈现的剪影中,内行人可以马上抓到很多梗、甚至能体会两位数学家主角之间的关系进程甚至剧情演进的时间深度,不过很遗憾我不行,只好找其他一般性的电影叙事手法来跟。
拉马努金与哈代
先谈角色关系,这片透过拉马努金与哈代的碰撞,大体呈现了有神与无神的世界观差别。有神就有信仰,看到真理就直接发现它、发扬它、沐浴在它的美好中,一往无前突飞猛进;没神就没信仰,看到天上掉下的所谓真理当然要心存怀疑,然后用有限人力谦卑地一步一脚印,靠累积数百年人工的数学建制慢慢证明出来。
学术界就是这样,当拉马努金每天看见新真理冲了再说时,哈代要穷年月之功埋首努力的却是“证明”。证明,对两人都有重要意义,对无神的哈代来说是谦卑地追本溯源完美检验,对有神的拉马努金来说则是要将神的恩典转译给世间凡人,才敢言发表,这发表也才有了“意义”。不过拉马努金一开始不懂这世故,只觉得既然已知真理、何必浪费大把时间去做无谓证明?更坚信只要神说了,神的言语本身就是“意义”。
神与人之间的信与疑,在这部片又得到一次申论,我们不论任何学科都能从这对师生身上看见自己的经验,不论理工文法社科的年轻学生总是理想宏大一往无前,年长学者却要弟子放慢脚步自我省思并与跨越时空的学术建制密集对话,这就是师徒呀。
拉马努金与妻子
这个“神界与人间”的差异,看得出来本片也用了不少时代背景从旁提醒。从片头开始的 1914 年印度场景,拉马努金每天在神庙倾听神的启示、振笔疾书记载神的公式,这是他辛苦工作养家活口之外的世外桃源,但很遗憾他生在这道德宗法铺天盖地的印度南方。这前段短短的印度戏,我们看得出社会枷锁多沈重、拉马努金多渴望自由,绕过枷锁直接沐浴天启写下公式也是自由的一部分,难怪他宁可冷落妻子不回家也要把握数学时光。
姑不论史实,单看本片中,他不珍惜妻子吗?那也未必,那场夜里妻子来帐房埋怨他都不回家的戏应该是关键。这婚姻八成也不是他想结的,只是社会义务而已,当然他赚钱养家实践义务之余也未必对妻子身为一个人没有感觉。于是他满怀希望地想要重新开始:“你好,我叫拉马努金”,很遗憾妻子只回答了属于社会的答案“我是你的妻子”,连属于自我的名字都没说(倒是中文字幕画蛇添足加上了名字)。身处这个压抑社会,拉马努金与妻子 Janaki 终究无法 on the same page,只能以礼相待。
因此我们毋须奇怪也毋须指责“为什么他爱数学远胜妻子”,至少就电影情节来说,我认为他试过,却碰壁了,因此只退守家庭义务与人情,承诺妻子会回来他一定会做到,但要说把妻子当心灵伴侣?那恐怕还是无法。虽然本片说他与妻子的书信都被充满被害妄想的恶婆婆拦截了,但就算真的收到了信,他与妻子真的就能以爱互相扶持而滋生心灵活水吗?那也未必。光就本片来说,我觉得数学仍是他唯一的爱人, Janaki 终究只是自己一头热而已。这是斯时斯地的现实壁垒,谁忍苛责?
拉马努金的原乡与异乡
这片除了与拉马努金平等互动的要角之外,也很着重歧视问题,学术面上属于剑桥学者对素人数学家的嗤之以鼻无可厚非,但英国绅士对印度阿三趾高气昂的殖民压迫与种族歧视,更是怵目惊心。拍 1914 年英国与印度的电影,这个歧视是理所当然的背景,但歧视只是饥饿孤独等打击拉马努金的困阨而已吗?我觉得还不只。
本片中英国与印度的不平等关系,无所不在。英国老板不信印度小会计、英国教授不信没学位的印度学生、英国大兵更看不过印度人平起平坐在英国趴趴走、甚至对自己最赤诚的哈代教授还把“说英文”讲得这么自然。全新奉献神与数学的拉马努金,面对这些俗人的歧视与傲慢能否一笑置之?他完全不行,连面对教授都忿忿不平地要表明“神的千百种子民都跟你们说英语,请心怀感激”,让哈代为自己再自然不过的偏见羞愧反省。
这一切都是世俗,尽管口称“我只是写出神的话语”,拉马努金也没在这小我的神人关系当中自足了,他还是要远渡重洋来到殖民者的国度、口说殖民者的语言、等著发表在殖民者的学术刊物、期待受殖民者的学术殿堂认可成为研究员。这一切乍听之下像是“殖民者朝贡母国”而令人觉得刺耳,但对拉马努金来说,可能整趟旅程更像是在发扬神的讯息。即使有这么多俗世的扭曲与无理,都是现实,拉马努金都要苦行面对,包括饥饿与病痛,就算英国的俗世人们千夫所指,还是要不厌其烦走入俗世体制分享神谕。
《天才无限家》这部数学家电影,除了基本骨干的数学神蹟之外,在人间层次着重拍了拉马努金与恩师、与妻子和家庭、以及身在原乡与异乡的处境,三者可以解读为数学神蹟的三个面向。首先对妻子与家庭,数学神蹟给予社会枷锁外的心灵慰藉;再来对恩师哈代,从数学出发展开了神人建制的辩论;最后对异乡的困阨,丰富了拉马努金数学实践如传道般的使命感。他本以为数学的意义就是“神这么说”,后来才渐渐体悟到,要穷其一生的证明事业是要跨出一步“向人们说”。
本片唯一令我有点出戏的,是这“穷其一生”的时间深度,从寄公式给哈代的 1913、加入剑桥的 1914、得到皇家学会院士的 1918、到返回印度的 1919,这中间六年有四年的剑桥生活在一面证明、一面完成基础训练、终于成功发表并得到院士,但本片拍起来除了背景的一次大战伤兵医院与粮食管制外,实在看不太出来时节的递移,只让我觉得师徒两人争辩一个 motivation 问题争了几个礼拜而已,浑然不觉四年已过。也许本片对我们数学麻瓜还是太体贴了,中间各种努力发展之进程可能有的略过、有的拍得太轻松简单不多说,让我有点难以体会这四年一剑的沈重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