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好像还没有英国古装剧上映？那就更令人期待这部汤马斯哈代原著改编的《远离尘嚣：珍爱相随》。说到英国经典文学改编电影，我们一般台湾影迷比较熟的可能是珍奥斯汀与狄更斯，前者以描绘 19 世纪初摄政时期乡绅生活而著名，后者以描绘 19 世纪维多利亚时期的社会底层生活而著名。
那么哈代呢？哈代不论在景观还是阶级上，似乎都介于两者之间。曾在伦敦当过几年建筑师（还参与过 今日欧洲之星车站 St Pancras 的新建开发案）后黯然返回 Dorcester 老家的哈代，对城市生活的压迫感到窒息，却将希望的眼光放到英国农村。哈代的关注，是乡村但不是乡绅、是底层但不是城市底层，而是在维多利亚时期工业化与都市化下改变的英国农村社会、以及流动中的农民阶级。
当然在影坛，哈代的改编曝光度远远不如珍奥斯汀与狄更斯等人，上一次的哈代改编电影恐怕是 1996 年的《绝恋》 Jude，由年轻的凯特温斯蕾与第九代神祕博士 Christopher Eccleston 饰演，就在讲一个农村石匠努力发挥天才想读书向上成家立业却处处碰壁的故事，结局悲惨。这一回《远离尘嚣》则乐观许多，一个风景如画的农园里，女主角 Bathsheba 一样努力向上，在时代的洪流中学习各种层面的阶级翻身，最终圆满地成长。
女主角由《名媛教育》Carey Mulligan 担纲，其实这部片也可以当做农村民女的“名媛教育”，与《名媛教育》一样面对英国时代变迁下的社会解放、解放中眩目的花花世界、以及解放完成洗尽铅华的真实美好。还不只女主角 Bathsheba，事实上三位男配角也都是农村下层阶级，在这英国从沿海城市中产阶级富起来的美好年代，内陆的农民们也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基于长达 57 章的小说文本，可以把 57 章全部蜻蜓点水拍过去，也可以选择少数关键章节而把每场戏拍深一点。本片在这两种取向中试着达成平衡，采用慢节奏只拍精华的策略，每场戏都很有感觉，但往往一两场戏就把人物感情与发展交代过去了（譬如上一幕才见面、下一幕就求婚、再下两幕就有新欢了… 这类的），很在意情节进展细节的人，可能先去看小说为宜，把故事细节读完后再来享受小说的影像化。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WCm1XNVD_0c
三种成长课题
本片一女三男，四个人都在努力寻求翻身，在努力过程中也都会面临人格成长的课题。课题，在三位男配角身上分成三种人格，三合一对应到女主角身上，让她透过面对三个不同男人，来面临三种截然不同的试炼。
第一位 Gabriel Oak，姓“橡树”，就是个老实头，年纪与阶级都和 Bathsheba 相仿，他只想着从年轻牧羊人努力做起还债翻身，心里单纯的价值就是“经济”，以为有了地产有了钱“可以给你买钢琴”就是幸福生活的终点。相信那年代很多女生看到这点就愿意跟他了，不过 Bathsheba 这个超出时代一步的女主角就是看得多一点，不想就这样以“经济”完成一生。
“经济”的翻身当然是第一步，Bathsheba 也一样在努力。不过阴错阳差的际遇下，Gabriel 很快就跌落谷底，而 Bathsheba 很快就富裕起来，当然她也把握机会卷起袖管努力与农民们一起经营，打好基础站稳脚跟。没多久，Bathsheba 像火箭一般跨过了经济这一关，那下一关呢？
第二位 William Boldwood，姓“粗木”，更是老实，简直就是 Gabriel 的年长成功版本，如果 Gabriel 没被那只菜牧羊犬败掉所有家产的话，也许不久就能完成梦想像 William 一样。因此 Gabriel 与 William 之间总是有男人间的惺惺相惜，就算看得出来对方也喜欢同一个女人，都没有关系，都愿意一起给 Bathsheba 带来幸福。
但，身为 Gabriel 进化版的 William，事业成功后充斥心里的是“仪礼”。这些下层农民努力翻身，等“经济”上富裕起来以后，下一步就是要打造幸福的人生。但幸福人生应该怎么样才好？他们恐怕也不知道，恐怕也只知道参考过去乡村贵族们的生活：有地产、有大宅、有文化生活（又是钢琴）、有美满家庭。
这个拘谨守礼的 William 平常看到美女也目不斜视，但只要女士来封讯息给了绿灯，马上掏心掏肺一路追到底。William 一直急切地想要结婚，就算夫妻之间只是“敬重”他也想结婚、也愿意无私奉献给予妻子好生活，这只是满足梦想中的“仪礼”而已，因为在此前连经济这关都跨不过去的农民，哪有机会探索夫妻关系的爱情面呢？仍然超前时代一步的 Bathsheba，仍不满意，还要探索第三关。
第三位 Francis Troy，姓“特洛伊”，充满神话般的“浪漫”奇情，一出现就光芒万丈，仿佛把 Bathsheba 心中对农民翻身之幸福想像的最后一片拼图给圆满了。Bathsheba 从“诱惑自己不爱的”William 开始就显露她的激情与冒险性格，可惜在周遭一群老实人之间无法得到回应；现在 Troy 来了，率性不羁充满危险“可以驾驭我”，那令人脸红心跳的林中舞剑有什么象征符号就甭提了，他就是真命天子！
三剑合璧：道德
新女性 Bathsheba 有了地产、有了家庭、有了爱情，“经济”“仪礼”与“浪漫”三剑合璧，迎向幸福人生！只可惜，没有贯串这三剑的最后一课，这块幸福璧玉其实摇摇欲坠，禁不起挑战。
首先，用“浪漫”走天下的 Francis 耽溺了，舞会酒酣耳热间谁也不准提工作扫了兴致，生活一定要有乐子要冒险赌博，这才慢慢发现他原有的“红色军装”事业只不过是威风帅气的外衣而已；更糟的是，遇到过去那曾经刻骨铭心的初恋时，没有能力驾驭自己感情的 Francis 也乱了套，只能背着老婆继续花钱救助以弥补自己愧咎，甚至初恋 Fanny 死去时还放任悲情吞噬自己而说出不该说的伤人话... 好个挥洒烈爱呀。Francis 绝不是坏人，他的真情一样感人，只是无法驾驭，而被“浪漫”牵着鼻子走。
再来，个性老实内敛坚守“仪礼”的 William，尽管在 Bathsheba 看透“浪漫”之后看来是理所当然的下一个良人，但他一样无法驾驭那自己苦苦坚持的“仪礼”。在那时，向传统贵族仕绅学来的男人仪礼，就包括保护女性的骑士精神、也包括面对侮辱的决斗，因此见到佳人受到暴力胁迫，二话不说就是一枪，很正直、很感人，即使坐牢都俯仰天地无愧于心。这种终归一场空的“仪礼”，何尝不是一种僵固的“浪漫”呢？
一个被浪漫牵着、一个被仪礼牵着，那剩下的 Gabriel 也会被他一开始最念兹在兹的“经济”牵着走吗？正如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盖翁失羊”也焉知非福。失去了经济的优势，同时也放开了绑死自己人格的经济枷锁，更在 Bathsheba 面前脱下了漂亮的经济外衣，孑然一身的 Gabriel 再无包袱，也无欲无求，反而能开始建立毫无罣碍的“道德”，更处处直言提醒 Bathsheba 在各种诱惑试炼下显露的道德缺失，完全不用甜言蜜语讨好佳人而放弃原则。
我用“道德”两字来解读 Gabriel 在失去经济后的第二种价值，所指的当然不是外界束缚各种阶级的道德教条（那还比较像“仪礼”），而是一套由内建立的是非与价值体系，可以帮助自己面对各种挑战与诱惑时，能看穿一切、驾驭自我、并不卑不亢地精准出手。
这时，我们甚至可以来玩味一下哈代取名的艺术。除了 Oak, Boldwood & Troy 三个姓代表三种外表形象之外，三个名字似乎也指涉著三位男生的行动取向。Francis 不只代表“自由”也有“法国人”的意思，在那时英国只要开始沾染点文化气息的人恐怕都会着迷对岸的法国文化；William 字名本身就是“意志”Will 与“保护地”helmet 的结合，征服土地扎稳根基保护佳人的意味明显，更别说从征服者威廉开始有多少出名的威廉都是这种阳刚性格。
Gabriel 则是天使“加百列”，专门负责为上帝传达讯息，这和本片 Gabriel 一路站在女主角身边直言诤谏刺激其道德成长的形象完全吻合。而女主角 Bathsheba 之名则出自旧约圣经大卫王的妻子“拔示巴”，在大卫王的威逼与诱惑下半推半就跟着做了不少败德之事，也许取这名字就是要考验女主角能否在众多诱惑中坚守自己？无论如何，这两个终于修成正果的角色都有宗教意涵，也许也表示哈代心目中道德建立的神性？
三男一女的演技呈现
以上这么多本片内容与含意，恐怕都该归为哈代小说而非本片的功劳，本片不过就是在两小时内把这些东西拍得够强烈而令人认同罢了。我认为这本小说拍起来最容易出的差错就是把坏男人角色妖魔化，还好本片并没有，三位男配角与一位女主角都相当能令人认同，大家都只是在时代巨轮下渴望翻身而努力成长的小人物，只是有人失败有人成功而已。
Tom Sturridge 演出浪漫情人 Francis，一对帅气小胡子底下的真实面貌有点不清楚，不过虽然武功高强其实举手投足都很轻浮的身段表现得很贴切，给他的任性、愤怒、负气、多情等戏份也都表现得很好，就算是深情也是很软弱的深情。本片其实已经把这角色描绘得更纯善一点了，只是懦弱而已，而删除了一场关键的无情负心戏码。
Michael Sheen 向来演出枭雄与丑角（性爱大师似乎身兼两者）让我们看多了，这回看他演诚恳的老实人不太习惯，但也演得很令人认同，不只是属于英国人的压抑深情，更有本来不是士绅却要努力撑持士绅外表的矛盾姿态。如果不是小说让他这么冥顽地不解风情又管不住怒气，这角色让 Sheen 演起来何尝不能成为女主角的良伴呢？
Matthias Schoenaert 以“比利时天菜”之姿在英语电影里迅速崛起，今年已经第三部了（接下来还有《丹麦女孩》）！这一回还是继续他的深情腼腆戏路，当然是表现得很到位，不过同一戏路看久后也少了些惊喜，倒是这次所有如诗如画美丽景观中的农事演出都由他担纲，更别说只有这个高攀不上的小农可以让小姐放心地一起谈心拌嘴、策马狂奔，相当迷人。
而我个人觉得本片最可口的还不是三位男配角，而是导演先生 Thomas Vinterberg，看这部片如此优美舒服，实在令人难以想像他曾经和拉斯冯提尔一起创办 Dogme 95！过了二十年也未见老态仍是型男一枚，访谈起来更令人如沐春风。
最后，本片能让人入戏的关键当然是女主角 Carey Mulligan，看他面对每一种不同挑战的跃跃欲试、努力投入、忍俊不禁、细细思量，多种姿态层次十足，比起年轻时演的《名媛教育》，这次的成长故事更加严肃而充满未知，面对未知的演出身段也更加沉稳。
哈代的国度 Wessex
本片原著小说除了农民翻身的成长课题外，更是哈代第一次以自己老家 Dorcester 为中心写出他心目中的英国田园国度 Wessex，大概范围就在西南英格兰 Dorset, Devon, Somerset 等郡，在《远离尘嚣》中已经出现了农村 Weatherbury 也出现了有市场的小镇 Casterbridge“嘉德桥”，这些地名在后作都还会继续出现而且范围越写越大（譬如《嘉德桥市长》当然就在嘉德桥，又譬如《无名的裘德》范围还延伸到影射牛津的 Christminster）。
因此把景观拍美、在配乐烘托下让景观深遂悠远、更把农村生活拍得像田园诗画，在别的电影可能只是次要的美术包装，在本片就变成了基本任务！不论是一望无际的麦田、耕耘与收割的农园、牧羊的山边青草地、惊悚的白垩岩断崖海滩，在任何光线与天气下都抓得恰到好处，尤其是一人一骑或两人并骑策马穿越田野、或是看着佳人从远方缓缓走来，一幕幕都会令人惊叹“南英格兰居然还有这种世外桃源”。
世外桃源，的确就是这部小说“远离尘嚣”far from the madding crowd 所追寻的静谧天地，也许维多利亚时期的滨海工业大城都已经变得世故而乌烟瘴气了，身在 Wessex 田园的农民们仍本着一片赤诚努力翻身。但越是世外桃源，这个翻身的成长课题就越是回指自我内心，外界那看似简单的几种基本诱惑更是强烈诱人，从来没有“远离尘嚣”呢！因为尘嚣自在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