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po在版上的文章现在只剩精华区找得到了，所以厚颜再贴一次: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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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回忆被收进抽屉，在珠宝盒淡淡的光芒里密藏着，
而自己可以安稳地走下去了。“那不只是我和她的回
忆，那也是‘我’的回忆。”所以为什么要拿掉它？
为什么要拔除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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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彻夜一口气写完一篇电影文，是什么感觉？”刚才正在洗澡的我，问了自己这个问题。
但其实这背后的答案，我应该早就知道了——三年前的元旦假期前后，我先后写了那两篇
《花与爱丽丝》和《爱情，不用翻译》。两篇都是在深如青壑的夜里，就著渐渐灰亮的天
光，脑袋打结恍惚地、带着半意识敲键盘敲出来的。一篇在早上六点、一篇在早上七点多
，我写完按下送出键。那是一段无处嘶吼的日子。难以平息的痛，无路可去的徬徨，睡不
著、惧怕黑暗和冰冷的床，滴滴答答地按著键盘是种安全感，看着白底黑字的方块一点一
点堆落，心里似乎感觉到一直在往前走了。有个想追近的目标，得以完成它、写好它、雕
琢它、铺摆好它。把其他都忘记。
那真是一斑独特的心情。独特的创作状态和独特的时空组织。连夜写好的文章们，至今我
一直很清楚，其实，我大概从未再写出超越那两篇的东西吧？那样连贯的情绪，那样单纯
的气质，那样未经计算未被理性整理耙梳过的段落语句，那是最接近真情的质地。那也是
最赤裸裸的，自我的坦露和疗愈。
那样的心情，在《时光之砚》的累积人次默默冲破二十万的这个夜里，让我想起了另一部
电影。在身边接连有朋友失恋，得陪着他们学习和自己的情绪起伏辛苦共处的这几个月里
，我常打转在“告别”、“往前走”、“办不到”和“放不下”的这些逻辑里。于是我终
于想起了《 王牌冤家（Eternal Sunshine of a Spotless Mind）》，终于也许知道该怎
么来写这部电影了。
因为它所谈的，如此美丽如此温柔，是人类最重要的保护心灵的能力，那就是“遗忘”。
但它还想谈，如此正面如此积极的，是即使知道眼前布满火花和荆棘，仍要尝试走一遭的
“对爱的相信”。写电影文写三年了，《王牌冤家》大概可以荣登最多爱护我的读者们推
荐我看的一部电影。我想不只是因为它的意涵丰富结构新奇，不只是因为它独特的叙事语
气，这部电影最让人迷醉的，还是它对爱情中那非理性的角落极其可爱的描写罢！如梦，
似幻，如剧，又真，约莫就是如此。两个人儿的爱情故事，其实也就是如此。
这么说来，还是得回想起第一次看这部片的那天早上。那是个星期六上午，我难得在被生
理时钟吵醒后，有个还算清醒的神智，于是拿起DVD， 在电脑上看完这部大家都说我会爱
的电影。片头的倒叙、呢喃的自言自语，然后克兰蜜坦令人侧目的登场、小两口另类的约
会……接着在故事回到过去，开始从头交代起的那当下，我几乎是当场就被丢在街角，觉
得疑惑不晓得现在路是往哪走去了。
不好懂，浑浑噩噩，跌入五里雾中近看花群。那真是个新奇的体验，而这果然是一部清新
挥洒的电影。
《王牌冤家》的风格特殊性，是它让多少影迷死心塌地的最重要理由。但电影拍完至今六
年了，却几乎没有别人能再超越它，这已经很难以单纯的成功来描述，而是某种纯然的天
分、与一段难行的冒险历程交相激荡的结果了。我认为，《王牌冤家》这走钢索般游离在
亲近观众与远离观众的叙事方式，一气呵成头也不回，既留住了意象化而断若片羽的诗意
，又其实一路追着一颗心、一道记忆的痕迹，一股无助的深情。这样的拿捏恰巧是成功的
，迸出了颠覆过往又没落入自溺“实验性”泥沼的火花。
或许可以这样说吧，这部电影的迷人之处在于，它想讲且能够讲的东西太多了，但同时，
你能在当下看懂的又似乎太少。 但米歇尔冈吉（Michel Gondry）的执导价值正在于此。
他不担心你没跟上，他也其实没期待你第一次就跟得上。剧本是严谨设计的，叙事是前后
呼应的，细节是用心安排的，动线是精密计算的。但第一次看得雾煞煞的你，没有关系，
仍会为其中的小巧精致所着迷，而无碍乐趣地沈醉下去，也无法停止地跟着越走越进去。
有些能够理解的，有些不能够看懂；有的未曾听闻过，也有的根本就无法负荷。然一切又
清又美的气质，让人无法不醉心。说到底，爱情，不正是如此吗？
在《王牌冤家》里的世界设定，其实有个科幻底子：人们可以付费请医生帮忙移除记忆，
而且是针对某某另一个人的——所以通常是爱情相关的——一切根植的记忆。对所有刚失
恋堕入绝望深渊的人来说，这是何等梦幻的救赎啊！记忆中的每一寸每一毫、每一次相见
每一丝情话，乃至共同去过的地方、共同拥有的小饰品，每项都在提醒著自己，景物依旧
、人心却早已不在了。这些针扎火烧，让一切正常的日子都几乎要过不下去。于是唯有忘
记，和逃离，是把自己从深渊救起的方式。
科幻层面的“记忆消除”，是《王牌冤家》新奇的故事与特别的叙事手法的来由。关于人
的过去、为了自我保护而作的遗忘，再牵涉到该怎么从身边朋友一起着手把某人存在的痕
迹抹去，以及这样是否牵涉到道德等等，这是一部在思考层次上企图心旺盛的电影。而在
并不铺张的特效运用中，这些科幻元素也都被以很可爱的方式适当呈现了。
然，在《王牌冤家》脱俗的科学故事背后，我总相信它真正想讲的、及之所以被粉丝们热
烈爱戴的，是那些感性的部分。为什么两个人会无可控制地被彼此吸引？为什么最明确严
正的（ 罪证确凿的？）理性的清楚不适合，仍无法阻止两个人走在一起？查理考夫曼 （
Charlie Kaufman ）的这篇剧本几乎可以当作编剧教科书了：时间序、人物关系、意识流
、象征性的场景安排，然后在一切荒谬与跳tone与错乱与视点散焦的连结中，不变的却是
那纯纯的情，一股不想遗忘的、不想放弃的真情。
终究，这成了心理学上的困境。当一切牵扯到爱情，再怎么聪明的人、再怎么科学的分析
，都抵不过冲动——或者该说，抵不过对幸福的信仰了。
另一方面，我相信编剧也许没言明，但其实暗暗想说的是：“遗忘”之于人心虽然是保护
的力量，但这把双面刃也切在人之所以为人的另一半价值上：有时候，放不下不是因为无
法，而是因为“不想”放下。在那痛苦的当场只想忘了一切以求解脱，也许是灌下三杯黄
汤以酒浇愁；但等到伤口渐渐结了痂，心绪逐一归了位，你会发现，留下来的都是点滴的
美好。而当你不再感伤哀叹于失去那些美好，而是转而拥抱自己、拥抱这一路走来的痕迹
，因为自己曾经拥有它们，当回忆被收进抽屉，在珠宝盒淡淡的光芒里密藏着，而自己可
以安稳地走下去了。“那不只是我和她的回忆，那也是‘我’的回忆。”所以为什么要拿
掉它？为什么要拔除它们？
如果少了心痛，少了失去的冰凉和落空，我们真的会懂得、真的能学会下次更加珍惜紧紧
相拥的温暖吗？
也许，面对伤痛最好的方法不是丢下它，转过头狠下心不去看它，而是学着和它共处。也
许伤心的一切不一定要通通忘掉，而是把它们整理好，封存抚顺之。钱婆婆说过的：“曾
经经历过的一切不会忘记，只是暂时想不起来而已。”想不起来，但也不想忘记，由此我
还想起浦泽直树的《PLUTO》， 羡慕人类拥有“遗忘”能力的机器人，却在失去了另一半
后对主角说：“请不要消去我和他之间的回忆。”
于此凭著印象回溯一部电影，在深深的夜里。我放下了过去浏览周边资料、掌握全片结构
后才动手的基本功课，因为想着《王牌冤家》并不是一部需要被拆解分析的电影。我想我
自己也无从对它的技术面、文法面、符号面乃至哲学面给予什么评价或论定吧。金凯瑞在
此是拿捏得宜的，凯特温斯蕾的锋芒毕露更毋须多说；一票周边配角都不只是称职，尤其
是对我而言，永远是一枚甜蜜亮点的克丝汀邓思特。《王牌冤家》是近十年来电影史中的
一朵瑰丽奇葩，而这是编导演三方天时地利串起的一场魔幻之秀。我想，他们在那之后各
自，都不曾再有这样的经验了才是。
非常难得地，我大概写了一篇真的没有爆雷的电影文了吧。我相信爱这部片子的观众超多
，但还没看过的（很大一部份一定是跟我一样被这烂到昏头的译名所隔绝在外的）观众们
一定更多。别错过它，也许有天我可以更思路清晰地再来聊聊这部电影。但今天晚上（这
个清晨），我想先睡了。年假只剩下一天，我似乎一直在倒数什么时候会失去它们。这里
，我想起片中克兰蜜坦对乔尔说的：“This is it, Joel. It's going to be gone soon
. What do we do?”而他回答她：“Enjoy it.”
即使是心的碎片，也要好好地捡起它们，收好带在身上，往前走。因为那些就是我们自己
。那些痛过的，伤过的，曾经甜蜜的，伤痕与眼泪。别失去记住它们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