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网络上众多关于这部电影的评论中,我时常看到这么一句话:“这是一部富
文学性的电影。”准此,我们似乎可以看见电影中许多的隐喻。
例如,班杰明生长的养老院。我们可以将它看做前往死亡的中继站,是冥府大
门前的审判台,所有的生命在这里都停滞在一种对过往的回顾与忏悔,还有对
将来的骚动不安中。于是当乘凉的老人在屋簷下看着马路上的孩童时,这个画
面刻画了一种在此岸与彼岸间的横断。
而班杰明置身于此,他注定了要与这些老人们,以及对街马路玩耍的孩童们,
背对背地迈开步伐。于是不存在着任何与班杰明有比较意义的对象物。班杰明
自身心物二元的极端的相互背离就是他存在的确证。班杰明成为了这样一个隐
喻:一个站在冥府大门之前比灵魂还要稀薄的人影。他没有供以审判的证词而
被斥回,于是他向后转身,在遥远的光晕中看见一群活跃的灵魂。他想朝他们
走去却没有办法,因为时间的洪流在推动他,但冥府大门也不为他开启。他站
在原地,送别那群审判完结的老灵魂,迎接那群逐渐迟缓的年轻灵魂。然而在
他们交会的那个瞬间,他被穿透了,才发现自己没有灵魂的重量,自己是比灵
魂稀薄的影子。
接着,我们可以在电影中寻找更多的隐喻,我们可以给予任何一个人物与形象
一份形上学意义;我们可以感受各个画面、台词的底韵,然后与自己生活中的
某个段落比照;我们可以用一种从众的个人主义将这个故事塞进我们的生命史
中,然后寻获一份人生的价值。
对我自己来说,故事有两种基础且二元的种类。一种是如同精密机械般的齿轮
扣联,所有的情节巧妙而缺一不可地锁死在一起,然后一同运转起来的厚重紧
凑的故事;另一种是昆达拉说的那种鹅肉般的故事,如果你仓促地催逼鹅肉进
入你的胃袋,就无法品味鹅肉在唇舌口齿咽喉的香气,而鹅肉本身只是很简单
的组织,但是他可以被赋予细致的调味。
而我不知道《班杰明的奇幻旅程》是哪一种,甚至称不上这两种的混合(其实
故事总是混合),因为故事的本身就如同主角一般稀薄不具重量。我找不到巧
妙的情节相扣,但是情节拥有一份奠基于故事起始设定的巧妙;我找不到可以
被反复咀嚼的情感,虽然故事里充满了关于生命的各种素人哲理。
我找不到评论这部电影个殊性的着眼点。一直到今天,我发现原来这部电影对
许多人来说其意义在于一种细细品尝的“文学性”。
于是我开始试图理解在此的“文学性”所指涉的是什么。在我的理解中,它指
涉了一连串关于这部电影的隐喻。像是开场与结尾的那只逆转的大钟,或者逼
近且充满不确定性的台风,或者一个个出现在班杰明生命中的人物,他们是音
乐家、工厂老板、艺术家、游泳者、舞者,或者班杰明与黛希先天后天残缺的
比照。这些隐喻如同沾土的玉石,在你匆匆跨过的路径里等著被挖掘出来擦拭
干净,而这块玉石的价值因人而异(我自己并不觉得这部电影里的隐喻除了趣
味之外还能提供给我什么)。
所谓的“文学性”在此就默认了一种能力,一种关于感受力、观察力、想像力
的水准。而站在“这是一部富文学性的电影。”这句话的反面的就成为了“如
果你无法感受这部电影的‘文学性’那就代表你在这种能力上的低劣。”同时
“文学性”这样的字眼是一种稳固的保障,其所保障的是一种对于人生不失永
恒价值的安稳感受。而“你无法感受这部电影的‘文学性’。”所指称的,就
是对一个人懵懂且愧对自我生命历程的指控。
在此,我并不是要说所有对这部电影感到认同或者深受感动的人,都“只”是
深恐落人之后地张扬自己也寻找到了某块隐藏的宝藏,或者“只是”炫耀式地
展示自己的文化资本。我真正好奇的,或者真正让我深刻感受的,是我们的文
化工业如何成功地为自己复制了一群信徒,如何让其信仰的正当性奠基在人的
知欲上却抑制人的知能;如何让人在寻觅人性时却变得对人性更加片段;如何
,在人对虚荣的需要中为他们开发更多虚荣;如何,在我们讨论一部电影的时
候,对某种“所谓人生的意义”的全然肯定(而且这个价值还是被文化工业所
形塑的)压制了其他的异议,而对这“所谓人生的意义”的推高其实只是往创
作价值的下限探求;我想的是,我们的世界,为何乍看清晰,但其实如同班杰
明一般稀疏浅薄地只见残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