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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文学,初读时,即感喜悦,反复阅读后,喜悦更增。
-科幻小说大师Gene Wolfe
Good literature is that which can be read with pleasure by an educated
audience, and reread with increased pleasure.
-Gene Wolfe
经过了25年,四分之ㄧ个世纪后,重新检视这部和库贝力克《2001
:太空漫游》(2001: A Space Odyssey)、华卓斯基姊弟《骇客任务三部
曲》(The Matrix Trilogy)并驾齐驱(无论你喜不喜欢这个排名)的科幻钜
作《银翼杀手》(Blade Runner),让我对谓“经典”(Classics)一词,有
了更深的领悟。
初遇雷利史考特的年代,是那个场景无穷昏暗、冷雨和泪水分不清
的VCD《银翼杀手》年代,当时只觉得是一个普通的黑色科幻/侦探故事
,却难引人入胜。进入画质音效修复的DVD纪元,虽然仍无法追求剧院级
的震撼享受,至少,明显补强的明亮对比与色泽,可以让我较容易地进入
剧情核心。只是,一旦进入剧本的叙事结构与导演风格化的电影语言,我
就完全迷失了。电影呈现的元素如此多元,神话隐喻、历史借代与文学引
用唾手可得。刹那间,我脑里快速闪过多种攻克《银翼杀手》文本的解析
方法与理论。每一个都可以独立发展成为锐利的观点评论。麻烦来了,想
法虽多,主意也好,我却很难将这些多元的视角观点,完整融合成一篇大
开大阖的长篇钜制论述。
刚开始,我以为原因是,自己的论证能力不够。这当然是主因之ㄧ,
可是,当我开始考虑到“复数文本”与“经典创作”之间的关联,我才顿
悟。文本从来不是单数的,从不同视角切入,就有多少相对应的读者文本
。这些观点可能彼此不容,将之融冶一炉,反而是极其暴力的作法。况且
,面对像是《银翼杀手》如此经典的艺术凝炼作品,其本身就隐含了一种
“抵抗被阅读、被理解、被知识化、被建构化”的内在肌理与生命力(it
always resists being totalized)。记得不久前,我才对史特拉瓦底名琴
“秘方”遭破解的文化现象,提出“神话之必要”的命题:
究竟我们需不需要“神话”?对我而言,基于一种崇敬性的想像,我
并不相信这位来自意大利克雷莫纳(Cremona)的制琴大师,可以被超越或破
解,最终理论化成为人类巨大文明史的沧海一粟,成为Wikipedia或google
上可供高速下载的档案。那不过是生冷的的知识堆砌,是你硬盘上的0与1数
字游戏,和主机板的迅时通电状态。最终,我担心,如同被剪碎翅膀的天使
,当天使从云端消逸的彩虹中跌下,神话也将陷落,陷落一个意志难以复苏
的“母体”(the matrix)梦魇。
无疑的,科学工艺的进步,总有一天,可以探究人类此时此地无法解
释的现象,那些只好“暂时”被归类/驱逐/升华成为人文精神的高度发扬
场域:宗教、艺术、或所谓神话。有一天,也许正是今天,史特拉瓦底成功
名琴被复制了,但那深藏在可见的琴身里部,无可捉摸的意志与魂魄,是否
也能丝丝缕缕,七魂与六魄,如大师醍醐灌顶般,一律也锁进提琴的历史与
生命里?
所以我领悟了。对于神话或传奇般的经典,《2001:太空漫游》也好
,《银翼杀手》也罢,都不可能有所谓单一视角的权力(hegemonic)阅读方
式。相反地,正因为经典,它总是刺激观者无穷思考,总是能在阅读的过程
与场域,“发现”新的趣味。艺术大师罗丹所谓“生活不是缺少美,而是缺
少‘发现’”,正可呼应《银翼杀手》的极致美学与观点政治。
因此我的阅读策略,便从单一的融合式阅读,转型成多元解构的复数
观点。模仿Wallace Stevens著名的《十三种观看黑鸟的方式》诗作(The
Thirteen Ways of Looking at a Blackbird),我将提供六种观看《银翼
杀手》的可能角度。
《结构/后结构主义》
结构主义的阅读策略,每每寻找主题式的意义符码(如“折纸人”),
进行“二元对立”的建构工程。阅读《银翼杀手》,这将是一个非常省时有
力的捷径方式。例如,机器人与正常人之间的机械性/人性斗争,男与女之
间的阴阳对立,广大城市与狭小个人家园,与肉体与精神的反差对比等。然
而,《银翼杀手》以所以永恒不朽,成为IMDB排名100的科幻经典(多么特殊
的位置),绝非只是整理这些既有的意义对应,而是加以重组拼贴,进行意
义的革命与再造。以下的几种观点论述,莫不从此种“解构”技法演化而出。
《后马克思/新历史主义/进步史观》
作为一种可能的历史抗争/工具论阅读,《银翼杀手》与《2001:太空
漫游》有着相同的科幻关怀。亦即,科技的高度发展,如电影中的史诗城市
,飞行船,电视看板,究竟能否带领人类朝向稳定进步的未来?亦或消解人
心,使之落入“百年孤寂”?
雷利史考特并不尝试提供标准答案。他只是静静地描绘一个想像世界,
并预示可能:钢铁的黑色建筑,冷硬无比的机械意志,和持枪的杀手Rick冷
漠,而冰雨不停。人心却在灯红酒绿,热络不已的街道中,高速逃逸,无限
疏离。
《精神分析》
佛洛依德整个潜意识的分析场景,主要是关于“诡异”(the uncanny)
的深入探讨。早期“诡异”与其再现,会从“家园破碎”(unhomely)的观点
切入。整体而言,《银翼杀手》的架构也存在着对完整家园的一种安全想像
。例如,画面一开始,呈现的巨大高耸的黑色科技建筑物,闪闪发光,援引
的不只是Fritz Lang在《大都会》(Metropolis,1927)的巨型权力象征,更
是此象征背后隐喻的一种社会秩序井然,因此家园得以保存,
幸福长存。
这当然只是一种表象,作为一篇后现代政治的终极文本,《银翼杀手》
蠢蠢欲动,随时欲将摧毁看似饶不可破的意义符码。家园真的巩固吗?相对
于此种巩固表象,电影场景调度始终刻意出现的“唐人街”里的残败景象、
Zhora藏身黑夜的垃圾堆、Rick与Sebastian的灰暗居所,处处透露家园不再
,流离失所的精神分析场域。其中,更以,玩具/人皮制作者Sebastian的居
所最为诡异(uncanny),把生与死两种极端,缝制于既熟悉又陌生的人体,从
皮肤底下,发散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可怖。你以为Sebastain玩具正在瞪着你瞧
,其实,那张人皮后面,什么也没有。
其实,《银翼杀手》里最重要的精神分析场景,除了“家园破灭”的症
状研究外,必定是关于“幻想”(fantasy)的潜意识探讨,亦即电影,同时也
是小说作者菲力普.狄克(Philip K. Dick)对于“记忆”的永恒辩证如《魔鬼
总动员》(Total Recall)、《关键报告》(Minority Report)、《记忆裂
痕》(Paycheck)、《心机扫瞄》(A Scanner Darkly)或《关键下一秒》(Next
)。 你以为“我思,故我在”,对笛卡尔以降的理性主义奉行不已。可是,
记忆真的可靠吗?万一,你所珍爱不已的过往记忆,那些“追忆似水年华”的
美好种种,情人发梢的香味、母亲慈爱的呵护、高潮的狂喜经验,通通是虚假
的呢,只是移植复制自“那个人” (上帝?)的泛黄感觉?“人”的存在价值,
或许只是廉价不堪的幻想罗织,自欺欺人罢了?
《身体政治》
延续精神分析式的幻想探讨,“身体政治”(body politics)更着重于人
性/动物性的二元解构。《银翼杀手》里的极端机械性与人性对照主题,repli-
cant与人类如Rick的区隔,岂只是单纯的肉体/精神斗争呢?在Sebastian的
诡异家里,当Rick夺命来访,Pris刻意将自己装扮成静置的人像物品,我只能
无限惊异,佩服雷导的精妙巧思。这是皮肉/灵魂的两层玩弄手法。第一层容
易看出,Pris相对于正常人,原本就是一人像(dummy)般虚假的存在,可是当假
人都“有意识地”地把自己装演成假人,变成一种后设嘲讽的“虚假的虚假存
在”,负负得正的结果,Pris想问的是,到底谁才是假的?
“身体政治”在Roy身上,始终是最尖锐的问题意识。Roy虽然只是人类的
完美复制样品,却能违反原初设定,独立发展出高度智慧与情感,竟处处挑战
我们对人性的根本定义。黑夜里冷雨还不停,最终之战,当Roy伸手搭救Rick
免于坠落时,那是当泪水与雨滴再也分不清楚的时候,也将是肉身与灵魂的无
限越界(boundary-crossing)。
《后殖民与族裔论述》
承继精神分析的“家园破碎”探讨,《银翼杀手》处处充满他乡的渴望。
飞行船上的电视看板与唐人街里的熙熙攘攘,不仅充斥对他者(如含喉糖的日本
艺妓)的异国(exotic)想像,更随时随地召唤主体对“新世界”的认同:“在新
的他处殖民地,崭新生命正等着你-抓住到那无限可能与冒险之地的机会!”
。显现出的是,“帝国毁灭”的已到或未来景象,唯一重生希望的,是建立一
个“远离家园”的附属殖民地。
多元族裔的探究,长久以来,《银翼杀手》的奇装异服,早就成为时尚界
引用借喻的符码。同时,这些闪闪发亮的衣饰符码,更显现出一种对于“个人
史”与“次/底层文化”的高度艺术关怀。因为,长久以来,这些被斥之不正
经、非入流的衣着,在帝国权力的象征性瓦解后,反而成为一种标注自我,拒
绝物化的后现代“品味”。
《女性及其酷异观点》
Laura Mulvey早就于70年代中期,就提出传统电影叙事结构里,一种男性
暴力的“凝视”(gaze)角度,将女体/他者一律物化成可视的物体。因此,80
年代的《银翼杀手》里对于“眼睛”有着高度的议题讨论。电影开始,即是蓝色
的眼睛里,燃烧着一座火红科技城市,天使堕落之城Los Angels。银翼杀手与探
员之所以能够辨别谁是正常人,谁是披着人皮的复制人(skin-jobs),倚赖的便
是眼睛(瞳孔)的微妙变化。
可是,一旦复制人开始发展自我情感,(如恐惧生命的消失,猜忌他人等
纠葛人性)后,blade runner想透过“眼睛”作为凝视他者/女体是否存在,
就显的益发不可能了。Rick和博士在测试Rachael时曾讨论,愈是高阶,发展复
杂人性的复制人,就需要更复杂的测试。至此,男性/霸权“凝视”已经开始松
动。“凝视”的极端瓦解,是神话与宗教的彻底解构。当Roy进到博士的西洋棋
宫殿里,他说:“一个人要见到他的创造者/上帝还真不容易!”接着,宗教神
话里的创造/与被创造意义,开始翻转扭曲。身为人子,Roy以极端的方式─挖
取博士眼睛─进行神话的“弑父”传统。“弑父”,如当日宙斯推翻自己巨人父
亲Cronus,代表的不是Roy的残暴冷血,而是对于主体“被凝视”傅柯式霸权的
终极反动。一旦眼睛失去功能,“老大哥不再看着你”,复制人与“正常”人,
男与女,上帝与人子,神话与科学,所有阳具象征(在精神分析的场景,佛洛伊
德始终将“眼睛”与“阳具”连结)以降的二元对立,于焉模糊、消解、死亡。
最终,《银翼杀手》刺杀的不是复制人,而是赐予天使“银翼”的造物者及
其权力本身。家园、性别、族裔、精神与人性等科幻元素解构后,一个无政府的
末日嘉年华如《2001:太空漫游》的宇宙星孩或《骇客任务》的锡安意志,灿烂
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