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文转录自 aerymani 信箱]
作者: aerymani.bbs@music543.com (aerymani.bbs@music543.com)
标题: 拥舞的诗神与厉鬼(一)
时间: Mon Nov 26 15:17:03 2007
作者: honeypie (20th century boy) 看板: BobDylan
标题: 拥舞的诗神与厉鬼(一)
时间: Fri Jan 28 13:33:52 2000
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
于天上看见深渊。
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
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鲁迅,一九二五年
这是最后一场演唱会了。迪伦在漫天掌声中缓步上台,时间是一九
六六年五月二十七日。一束聚光灯从伦敦亚伯宫(The Royal
Albert Hall)漆黑的天幕斜射下来、笼罩着迪伦和他的吉他,把瘦
长的影子打在背后的布幕上,琴身不时随着身躯的倾侧反射出刺眼
的亮光。
迪伦的头发纠结夹缠、散乱地爆开,宛若火山喷发瞬间凝定的熊熊
烟雾;他的肤色呈现病态的苍白,原本圆润的脸庞整个瘦了下来,
困顿的双眼漫无目标地游移著。那个态势,似乎随时身子一倾就要
倒在舞台上了。他像醉汉一样颤巍巍地站定,静静等待掌声止歇,
然后不发一言、刷起木吉他,清脆的拨弦声顿时响彻整个大厅。迪
伦缓缓开口:
她拥有她需要的一切/她是艺匠/她从不回眸
她能萃取出夜晚的幽闇/继而染黑白昼……
两天前,迪伦刚刚过完二十五岁生日,然而他沙哑、疲倦的声嗓,
只能属于两百岁的苍老灵魂。他像一抹鬼影飘浮在舞台上,成串诡
奇的意象自唇齿间源源不绝滚动而出、弥漫开来,把所有聆听者攫
进浓稠绵密的乐音中,逐渐灭顶。
迪伦拨弄著琴弦,一字一句地唱着诘屈聱牙的冗长歌词,他唱得极
慢,仿佛要重新确认每个词汇的定义一样,把每个音节都拉得长长
的,令人担心他是不是要在舞台上睡着了。强光照射下,迪伦迷离
的双眼看不见舞台下的人群,他聚精会神弹著吉他、不按章法地吹
著架在脖子上的口琴,苍凉凄厉的音色破空而出,一路迤逦蜿蜒而
下,令人汗毛倒竖。他不再意识到台下一排排的观众,只偶然昂首
向天顶的强光,沈溺在歌词织就的幻境,一脚踏进了黎明与暗夜的
暧昧交界:
圣母依旧没有现身/我们看见空着的牢笼都已蚀坏
布幔曾一度翻涌/在彼处她底舞台
提琴手正踏上旅途/他写道:
曾经亏欠的物事/如今尽皆偿还
在载鱼的货车后座/我的良知爆炸开来
口琴吹奏著/骷髅的乐符以及雨水……
观众的掌声听起来有些迟疑,困惑显然多于赞叹。就像迪伦自己唱
的:我们困坐,搁浅在这里/却又竭尽所能地否认……
事实上,有不少人是为了闹场才来的。他们知道:结束上半场自弹
自唱的表演之后,迪伦要和一个五人组摇滚乐团一齐登台,肩上的
木吉他即将换成一柄通体黑亮的Fender Telecaster,凝滞神秘的气
氛也将转为狂嚣暴烈。这些不满的群众静静坐着,准备等下半场节
目再给他难看。对他们来说,迪伦是个背弃理想、无可救药的变节
者。这是怎么回事?
迪伦的一夕成名,从琼拜亚(Joan Baez)在一九六三年的新港(
Newport )民谣音乐节带他上台合唱Blowin' In The Wind轰动全场
算起,到这时才不过三年,这个来自明尼苏达州的男孩却已经永远
改变了流行音乐的模样。祇消看看1964年的The Times They Are
A-Changin'和1965年的Bringing It All Back Home两张唱片封面就
可以明白,短短一年之间,迪伦的变化有多大︰1964年那幅照片是
黑白分明的高反差,一颗脑袋就占掉了大半个画面。瘦削的迪伦顶
著一头洗衣刷也似的刚硬短发,穿着粗布衬衫,眉头紧蹙、冷冷往
下睨视,仿佛要用凌厉的目光杀死世间所有的罪恶与不义。这张封
面的一切,连同印刷字体在内,都在告诉你这张专辑有多么严肃、
多么沈重--再也没有比这帧相片更完美的“抗议歌手”形象了。
然而仅仅一年之后,迪伦坐在摆满雅致饰物的沙龙,换上了一身剪
裁合度的西装,穿着硬领衬衫、露出精巧的袖扣,怀里搂着一只长
毛猫,身后斜躺着一位仿佛刚从法国电影里走出来的红衣女子,用
完美的手势捏著一支香菸--当年歌迷煞有介事地传说这位女子其
实就是迪伦本人扮装演出,可惜并非如此,她是迪伦经纪人的妻子
。镜头外围那圈柔焦效果,替这幅精心布局的场景增添了几分华丽
颓废的神秘感,若是把标题遮去,你几乎不可能认出这两张照片上
的男子竟是同一个人。
这两帧完全对立的相片,意味着迪伦已经跟过去的自己一刀两断了
。一九六五年四月二十五日,迪伦推出一张名为Subterranean
Homesick Blues的单曲唱片,彻底扬弃了口琴木吉他的民谣诗人形
象,改用摇滚乐团伴奏,结果成为迪伦第一支打进排行榜前四十名
的单曲。在专放畅销歌曲的电台节目里,人们听到轻快的摇滚节奏
竟然配上了这种挑衅、调皮的歌词︰“不要跟随领袖/看好你的停
车表”;“你不需要一个气象员/来告诉你风往哪个方向吹”。这
首歌夹杂在排行榜上一堆偶像情歌中间,就好像高中毕业舞会上忽
然闯进来一名卖艺的流浪汉,把学校乐队赶下台、自顾自站在台上
唱起囉囉唆唆的劝世歌,虽然格格不入,却也另有一番趣味。
不过,许多人不喜欢迪伦这样的转变。大多数的民谣听众是自许为
“敲打族”(beatniks)的知识青年,对媚众的流行音乐深恶痛绝
。对他们来说,摇滚乐就是几个穿着滑稽制服的傻笑偶像,拿着电
吉他在萤光幕上蹦蹦跳跳,唱些冲浪飙车泡马子之类的玩意儿。这
种东西只能拿来骗骗十来岁的青少年,迪伦搞摇滚乐简直是譁众取
宠、出卖良心,不仅背叛了当初栽培他的民谣圈,更严重亵渎了当
代美国民谣从伍迪葛瑟瑞(Woody Gutherie)到彼特席格(Pete
Seeger)一脉相传的老左派知识份子传统。
但事实上,迪伦从来就不甘被囿限在那个老传统里。他的野心太大
,完全没有可以追寻的典范,只能单枪匹马、奋力辟出一条险路。
从粗布衬衫牛仔裤到爆炸头墨镜法蓝绒西装长筒靴;从一柄木吉他
一支口琴到狂暴放肆的摇滚乐团;从主题鲜明的抗议歌曲到揉合韩
波、艾略特和金士堡风格的晦涩诗句,迪伦孤独地走在整个世代的
前端,步伐太大、脚程太远,完全没有人跟得上。毫不夸张地说︰
即使他此刻死在亚伯宫的舞台上、一笔抹掉此后三十年的种种,仅
只这短短三年,也足以在乐史留下不朽的传奇了。
这次巡回演唱已经断断续续进行了九个月。从纽约开始,踏遍美国
本土,之后是澳洲、瑞典、丹麦、爱尔兰、英国、法国、再折回英
国,以连续两天在伦敦亚伯宫的演出作结,这绝不是一趟轻松的旅
程。从一九六五年八月二十八日踏上纽约森丘网球馆(Forest Hill
Tennis Stadium)的舞台开始,来自观众席的嘘声与倒采就未尝间断
。日复一日,迪伦和他的乐团来到一个新的城市、表演、被愤怒的
歌迷喝倒采;接着转向下一个城市,继续表演、继续被喝倒采……
歌迷甚至包车跟着迪伦到每个城市,只为当着他的面大声鼓譟。场
场爆满的演唱会,总是从迪伦背着电吉他现身的那一刻就充斥着怒
骂和嘘声。流行音乐史上从来没有一个艺人能激起这样的公愤,让
歌迷甘愿跟踪他跑遍全国,仅仅为了喝倒采。替他伴奏的乐团名叫
Hawks,平均年龄还不到二十二岁。鼓手李凡贺姆(Levon Helm)受
不了每天被喝倒彩的压力,半途挂冠求去;吉他手罗比罗伯森(
Robbie Robertson)多年之后回忆起当时种种,感慨地说:每一场
演出,他们在满室鼓譟中结束表演、回到旅馆,挫败沮丧之余,总
会重新聆听当夜的现场录音,然后说:“肏!我们明明做得棒透了
,为什么他们不喜欢?”
迪伦和他的乐团其实是在全无前例可循的情形下,进行摇滚史上第
一遭,激烈、大胆的声音实验。他们把演唱会当成另一个即席创作
的场域,在舞台上摸索“新的声音”,夜复一夜,迪伦的作品在演
唱现场发展出和原始版本完全不同的面目。以当时的演出环境而言
,要实现这样的野心,先天上是备极艰困的:摇滚乐是一门诞生才
不过十年的新兴艺术,一般的巡回演唱纯粹是为了促销唱片,现场
器材只能算聊备一格,演唱会的“看秀”意义远大于“听歌”,没
有人把舞台音响认认真真当一回事。就在迪伦拥抱摇滚乐的同时,
Beatles正在欧美各地巡回演唱,但是现场除了歌迷的尖叫声,什么
也听不见--事实上,连站在舞台上演唱的Beatles都听不到自己的
声音,演出品质可想而知。当年看过Beatles演唱会的人表示:就算
他们一人拿一枝扫把装装样子,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差别。两相比较
之下,迪伦的企图和野心着实令人咋舌。
迪伦有好几个礼拜完全没阖眼了。他靠安非他命提神、喝大量的咖
啡,在所有人都沉沉睡去的时分坐在打字机前,叼著菸、劈哩啪拉
敲著一行行的诗句,等待天明。他并不在意进一步虐待自己的身躯
:酒精、药物(可能是海洛英、可能是古柯碱),还有不断投怀送
抱的女子们姣好的肉体……迪伦在急速耗竭自己的能量,而且惟恐
不够快似地,他在两头燃烧的蜡烛中央又架起一盆烈火,任凭这一
切加速摧毁自己。
他独自站在亚伯宫的舞台上,唱了七首歌,五十分钟已经过去。中
场休息之前的最后一首歌,是著名的Mr.Tambourine Man:
嘿!铃鼓先生,为我奏一曲
我还不想睡,而且无处可归
嘿!铃鼓先生,为我奏一曲
在这铿锵的晨早,让我与你同去……
尽管你也许听见笑声,旋转着、疯狂地摆荡,越过烈阳
那并不针对谁,祇是漫长路途逸出的声响
况且蓝天之上,并无栅栏阻挡
若你还听见模糊的印迹,韵脚跳跃旋转
与你底铃鼓唱和,那祇是跟在身后,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丑
我并不介意,毕竟他捕捉的,祇是
你眼中的一抹淡影……
然后带我消失罢,穿过意识底层浮升的烟圈
沈入时光深处雾气氤氲的废墟,远远越过冻僵的寒叶
穿出阴森悚栗的林木,来到多风的沙滩
与狂乱伤悲的扭曲界域,遥遥隔开
是的,在钻石的天空下起舞,一只手自在地挥呀挥
侧影反衬著海水,四周是圆场的黄沙
带着一切记忆与命运,一齐潜入波涛之下
明天到临之前,且让我把今日忘怀……
他的声嗓已经几乎报废了,不时在句与句的空档咳嗽著。从他残破
虚弱的声音,不难嗅出颓败的气味正在吞噬他的肉体、咬囓他的知
觉。听到这样的声音,没有人会相信他还撑得下去。
然而在下半场的演出,迪伦和Hawks把音量扭到最大,从漂浮在舞台
上的梦游诗神、变成自焚的狰狞厉鬼。祇等迪伦的靴跟用力踏在地
板上数拍子,一、二、三、四,整个乐团就会像火球一样迸炸开来
。目睹他们演出的人回忆说:你听见火箭在教堂里飞窜、原子弹在
脚底轰然引爆,震耳欲聋的声量让你喘不过气。观众席的鼓譟愈大
声,乐手的满腔怨怒就愈炽烈,两相交缠,把舞台幻化成噪音的战
场,这是地球表面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声音。真正的冲突和暴乱,这
时候才要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