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林文淇
去年，当李安以《断背山》获得美国奥斯卡金奖导演载誉回国，文化总会特别举办一
场座谈会，邀请他为国片把脉。在座谈会上，李安委婉地指出国片缺乏能够吸引观众的故
事情节。他提供国片导演一帖美国好莱坞药厂屡试不爽的通俗电影药方：三幕剧。
好莱坞这套说故事的方法其实西方诗学老祖宗亚里斯多德在讨论悲剧时就已经阐明，
一个故事的基本要素是：开始、中间与结束。这种公式化的电影叙事是国内侯孝贤、蔡明
亮等走出自己独特电影风格的导演不愿意采用，受新电影美学影响的年轻导演不擅长利用
的电影模式。然而，李安能够在国片众多导演里如此受到瞩目，很重要的一个因素正是他
的电影走遍世界都通俗易懂，同时故事又饶富深意。《推手》与《喜宴》如此，《理性与
感性》与《断背山》亦是如此，这回《色‧戒》更是如此。
通俗不必然低俗，而是另一种（其实是主流）电影艺术。作者风格强烈的艺术电影只
要有影展肯定，影迷赞赏，虽曲高和寡，导演可能就心愿足矣。《色‧戒》得到威尼斯影
展金狮奖的最高荣誉，李安人在国外仍心心念念国内观众的反应，明显透露出一个“说故
事的导演”对于广大观众在意的程度。
《色‧戒》作为一部国片能够在全国票房首周就破亿元几乎是近二十年来国内仅见。
身为与王建民同级的“台湾之光”，李安在（非常自卑的）台湾能够聚拢的超级媒体效应
自然功不可没，影片大胆的性爱镜头当然多少也勾动（非常色情的）台湾一些观众好色的
眼睛跟好奇的心。然而，《色‧戒》若没有一个“好看”的故事作为坚实的基础，是否能
够开高走高让口碑效益持续发酵，让观众在第二周仍旧大批涌入戏院，会是一个很大的问
号。
通俗电影要吸引大量的观众，在叙事上必然倾向采用结构单纯的二元对立价值观。《
色．戒》由李安编剧老搭档王蕙玲与夏慕斯改编张爱玲的短篇小说，影片叙事结构对立工
整程度可以作为国内电影编剧的示范教材。由王力宏所饰演的年轻爱国大学生邝裕民与梁
朝伟所饰演的叛国特务头子易先生为影片架起了二个鲜明的对立极端，不论他们的年龄（
少／老）、身分（人民／威权）；地位（低／高）、个性（莽撞／谨慎；动／静）、意识
形态（中／日；汉／奸）、活动场域（边缘／中心）在在都让观众清楚看到以企图暗杀为
主轴的故事核心冲突。在这个对立结构里，汤唯所演的王佳芝夹在这两个男人之中，一方
面为影片提供最容易贩售的“爱情”元素。另一方面，王佳芝为了对邝裕民与对国家的爱
，自愿献出身体去亲近所痛恨的汉奸，即使牺牲性命也在所不惜。然而随着剧情发展，她
开始动摇、挣扎，最后竟然拥抱她原来所要毁灭的世界！让观众在这位令人同情的女孩身
上看到一个曲折又感人的故事。
这是一个观众很容易认同的故事，不论从“个人牺牲”（爱国版，俗称马英九版）、
“造化弄人”（生命哲理版）、“爱情超越一切”（浪漫版）或是“色难戒”（情欲版）
都能够赋予影片很好的解释。然而《色．戒》之所以令观众看完影片后咀嚼再三，忍不住
要与人讨论，也是影片的高明之处，就在它用一个故事能够同时表达这些复杂的意义层次
，呈现极为深刻的人性面向，让影片散发出浓浓的醚味，愈闻愈香，愈迷人。
君不见王佳芝既是个怀抱高贵情操的学生，也是初识情／欲滋味的少女，她是中国近
代历史洪流里不幸的国民，也是受到物质世界引诱难免动摇心志的凡人。每个观众均能在
她身上看到一点自己的影子，也从她最后出人意表但是却又顺理成章的决定里反身思考自
己的价值观──如果我是王佳芝，能否有不同的决定与结局？
《色．戒》的叙事结构如此紧密，如同影片第一幕特写的狼犬与卫兵紧紧监视著大街，
让王佳芝这个女学生的命运注定成为一个必然的悲剧：学生天真的想法让她未能来得及深
思前就踏入一个就身体情欲与物质生活而言都更诱人的世界。学生在逃难中的贫穷、流离
失怙、乏味的机械式性交以及在杀人事件里表现出来的无知慌乱，都在影片里被刻意与易
先生所代表的世界对比。在那里，王佳芝享有富裕休闲（钻石与麻将）、稳定照顾（仆人
与专车接送）、“直钻入心里”的性爱（为何片中需要如此大胆露骨性爱镜头的原因）以
及易先生的成熟与体贴。什么样的“爱国情操”能够让一个原本未经世事的女孩子长期抵
御这个“花花世界”的吸引？
在片中，成为易先生情妇多时的王佳芝最后向邝裕民以及庹宗华所饰演的国民政府官
员明示自己处于这两个世界的痛苦。官员只以国家利益要求她继续坚持，邝裕民则是在她
失望离去前，终于提起勇气亲吻了她。相信不少观众会跟我一样，此时心里浮现的是先前
王佳芝与易先生两人激烈性爱后在床上四肢复杂紧密交错（向大卫．柯能保致意的）俯瞰
镜头。曾经沧海难为水，再给王佳芝一次机会，她会为了这个清纯的吻而放弃易先生能够
给她的各“色”生活吗？
影片末了，易先生生在王佳芝的房里，电影在他难掩泪水的脸部特写镜头里结束。他
的泪为谁而流？是为了他已经失去的王佳芝？为了他精明谨慎一生竟然栽在一个女学生手
里的自己？还是为了他将回到权高位重但是空虚乏味的日常生活与庸俗妻子身旁（陈冲饰
）？
等一下！李安的《色．戒》难道是易先生的故事？
文章来源：中央大学电影文化研究室：放映周报
http://www.funscreen.com.tw/review.asp?RV_id=305&period=1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