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时人间 2007.9.28
从李安到张爱玲(上)
◎张小虹
在西方电影圈开玩笑,要害一个导演,就叫他去拍莎士比亚,不仅因为莎翁经典深
植人心,朗朗上口,不易讨好,更因莎剧字字珠玑,意象丰满,若是拆了叫演员一
字不漏朗读一遍,又叫摄影机用影像画面拍摄一遍,没别的话,就是画蛇添足。
若是换了在华人电影圈开玩笑,要害一个导演,最好是叫他去拍张爱玲。从一九八
四年香港导演许鞍华找来周润发、谬骞人拍《倾城之恋》,就是一连串灾难史的开
始,其中稍稍及格的,只有关锦鹏的《红玫瑰与白玫瑰》,多亏了导演的敏感细腻
,演员陈冲红玫瑰的精彩诠释和艺术指导朴若木的美术构成,总算抓到那么一些些
老上海的氛围、张爱玲的底蕴。
这回李安要拍张爱玲,真是让所有李迷与张迷又爱又怕受伤害。两个大难题,张爱
玲怎么拍?前面的例子可以说是拍一个死一个。老上海怎么拍?十年来的上海热,
从台北、香港一路延烧回上海,早已让老上海的影像熟极而烂,要不落入窠臼套式
,难上加难。又是月份牌,又是老旗袍,又是黑头车,往往不是不够真实,而是所
有的真实都已过度曝光成了超真实,更别提还有那厢王家卫透过香港所折射出来的
老上海怀旧风格,难以挥去。
但李安还是拍了,拍出了一个惊心动魄的张爱玲,一个恐怕连张爱玲也觉得惊心动
魄的《色∣戒》。若是按照惯常的文学电影读法,当然是从张爱玲到李安,从张爱
玲的小说《色,戒》到李安的电影《色∣戒》,前者是“原著”,后者是“改编”
,再东转西绕两相比对一番,谈的终究还是是否忠于原著的老问题。这样的谈法既
不尊重文类的基本差异──小说是用文字讲故事,而电影是用影像讲故事,更是让
“原著”成为终点而非起点,让影像的再次创作,沦为文字的重复叙述。
所以我们要反过来说,从李安到张爱玲,这种违反常识的先后时序倒置,就是要让
我们跳脱“改编”的魔咒,真正看到影像创作的爆发力。李安的《色∣戒》拍出了
张爱玲写出来的《色,戒》,李安的《色∣戒》也拍出了张爱玲没有写出来的《色
,戒》。李安的厉害,李安的温柔蕴藉,打开了《色,戒》藏在文字绉褶里欲言又
止却又欲盖弥彰的《色,戒》,李安是在张爱玲的文字地盘上,大开色戒。
电影《色∣戒》从片子一开头,就充满了强烈的悬疑紧张氛围。李安成功地运用了
两种语言的加成,一种是快速剪接、局部特写的电影镜头语言,一种是尔虞我诈、
各怀鬼胎的华文牌桌文化语言,只见易公馆麻将桌上一阵兵慌马乱,玉手、钻戒、
闲话交锋的影像杂沓,一时间难以分辨是谁的手拿着谁的牌,搭著谁的话,碰了谁
的牌,吃了谁的上家,胡了谁的庄。这种电影语言与文化语言的完美搭配,让《色
∣戒》从一开场就引人入胜,让观众立即进入悬疑片的心理准备状态──不确定中
的焦虑与兴奋,也让《色∣戒》同时拥有了电影语言、电影类型的“全球性”与特
定华文殊异文化的“在地性”。
于是有时车子开在路上,你会错以为是希区考克的悬疑谍报片,一会又以为是五○
年代的黑色电影,转个身却又像是老好莱坞的浪漫通俗剧。李安不愧是李安,这种
运“镜”帷幄的大将之风,稳健中见细腻,平凡中见功力。只有李安才有这等电影
语言的娴熟,这般电影类型的出入自如。于是《色∣戒》从快到慢的影像节奏,配
合著由外到内、由表面练达油滑的交际人情到赤身裸体接触的心理挣扎,给出了一
个完全“去熟悉化”了的老上海,法国 Alexandre Desplat幽沉的电影配乐,墨西
哥 Rodrigo Prieto 光影层次的摄影,再加上香港朴若木平实而不夸张不过度风格
化的美术构成,让镜头前的“老上海”有一种特意搭构出来的“假”,假得既熟悉
又诡异、既本土又异国、既真实又如梦境,假得恰到好处,假得正好假戏真做。
但这些镜头语言与文化细节掌握的成功,只能让《色∣戒》从一部中规中矩的电影
,升级成为一部上等之作,而真正让《色∣戒》可以脱颖而出成为一部上上之作的
关键,就在《色∣戒》最受争议的大胆露骨床戏。有的导演拍床戏是为了噱头与票
房卖点,有的导演拍床戏是前卫反判的一种姿态,《色∣戒》中的床戏却是让《色
∣戒》之所以成立的最重要关键。李安的尺度开放,不在于让梁朝伟与汤唯全裸上
阵,而在于第一场床戏就用了S/M“虐恋”作为全片床戏的基调。原本明明是麦太
太按捺下易先生,走到较远的椅子边,打算演一出宽衣解带的诱惑戏码,哪知易先
生一个箭步向前,扳倒大学生王佳芝伪装的麦太太,抽出皮带,绑住她的双手,推
倒在床上,强行进入。这种突如其来、反客为主的暴烈,吓坏了业余玩票的女特工
,当然也吓坏了戏院里正襟危坐的观众。有必要这样S/M吗?就剧情的合理度而言
,S/M凸显了易先生作为情报头子的无感,必须借由如此暴力的强度,才能在猎人
与猎物、掌控与被掌控、占有与被占有的肉体权力关系中,既重复也纾解各种血腥
刑求所造成的内在扭曲。
但仅以这样的角度去理解《色∣戒》中的S/M,绝对是不够的。《色∣戒》中的 S
/M ,除了要展现权力的掌控,“行房”作为“刑房”的一种扭曲变形,除了要彻
底摧毁既定的道德体系与价值系统,更是要在逼搏出身体暴乱情欲的最高强度中,
展露出身体最内部、最极端、最赤裸、最柔软的敏感与脆弱,这样的“性爱”才有
“致命性”,会让人在最紧要的关键时刻,一时心软怜爱而迷迷糊糊地赔上了性命
。在片中这样的“致命性”,让女大学生王佳芝茫然困惑,无助却又迷恋,一次鼓
起了勇气,向同学邝裕民与重庆派来的上级指导员老吴坦承自己的无法把持,越往
她身体里头钻的老易,就越往她心里头钻。这露骨的不吐不快,让两个大男人目瞪
口呆,无言以对。他们不懂也不能懂,易先生与麦太太则似懂非懂,却深陷其中,
欲仙欲死。身体的交易,带出了情欲的高潮,而体液的交换,带出了灵魂的交缠。
于是几场重要的床戏,透过镜位、景框与剪接的精准安排,透过梁朝伟与汤唯的投
入演出,我们看到的不再只是肉体横陈,不再只是变换中的姿势与体位,而是那种
击溃所有防线所有自我保护后无助的肉体亲密贴合,有如婴儿般脆弱卷缩的相互依
偎。这是王佳芝的“意乱情迷”,也是易先生的“易乱情谜”。动荡大时代中的徬
徨无助,都转化成情欲强度的极私密、极脆弱、极癫狂。《色∣戒》中情欲影像的
强度,传达了极暴戾即温柔,极狂喜即致命的无所遁逃。
然而如此这般肉体情欲的暴乱,会是张爱玲吗?短篇小说《色,戒》成稿于五○年
代,张爱玲多次大修大改,一九七七年发表于《皇冠》杂志,一九八三年收录于《
惘然记》出版。二三十年的时间过去了,张爱玲究竟琢磨出怎样一个版本的《色,
戒》,来铺陈涉世未深的天真女大学生,下了台没下装,想演一出美人杀汉奸的戏
码,却因自己一时的意乱情迷而功败垂成。这其中的反讽我们懂,张爱玲用色与戒
之间的逗点,疏离了我们惯常对“色戒”等同于“戒女色”的认知,《色,戒》既
是美色与钻戒的连结,也是本应由男汉奸犯下的色戒转移到了女特务自身所犯下的
色戒,色不迷人人自迷,美人计中的美人反倒中了计。张爱玲在《倾城之恋》中曾
说,“一个女人上了男人的当,就该死;女人给当给男人上,那更是淫妇;如果一
个人想给当给男人上而失败了,反而上了人家的当,那是双料的淫恶,杀了她也还
污了刀”。就这点观之,王佳芝想给汉奸当上却上了汉奸的当,就算迷迷糊糊给枪
毙了,似乎也难博得同情。
但小说《色,戒》中有破绽,有陷阱,因为其中所涉及的真正缘由与转折我们却不
懂,好好一个女大学生为何会爱上一脸“鼠相”的中年汉奸,为了粉红钻戒而感动
?为了任务不惜失身而懊恼而混乱而寻觅救赎?是人海茫茫无依无靠的恋父情结?
还是单纯因为灯光下易先生的睫毛有如“米色的蛾翅”而生出温柔怜惜之心?就第
一个层次而言,我们不懂是因为张爱玲让王佳芝到死也没弄懂自己到底是哪里出了
问题,但就第二个层次而言,我们不懂是因为张爱玲也不懂,或者不想完全弄懂,
而尽在文字里穿插藏闪。而小说《色,戒》的文字犹疑,正是电影《色∣戒》影像
游移的最佳切入点,让李安拍出了张爱玲没有写出来的《色,戒》,不是无中生有
,而是打开文字的绉褶,用影像探访文字的潜意识,那不干不净不彻底的情欲纠缠
。
因而看完电影《色∣戒》后,再回过头来看张爱玲的小说《色,戒》,就懂得李安
懂得张爱玲懂得却没说清楚讲明白的那个部份。小说中三处曲笔,隐隐带出王佳芝
与易先生的肉体暧昧情欲。第一处点出王佳芝逐渐丰满的乳房,“‘两年前也还没
有这样嚜,’他扪著吻着她的时候轻声说。他头偎在她胸前,没看见她脸上一红”
。第二处则是两人共乘一车,“一坐定下来,他就抱着胳膊,一只肘弯正抵在她乳
房最肥满的南半球外缘。这是他的惯技,表面上端坐,暗中却在蚀骨销魂,一阵阵
麻上来”。短短几句,强烈的身体官能情欲,明说是易先生,又暗指王佳芝,十足
暧昧。第三处则是一连串正经八百的引述,先以一句英文俗谚“权力是一种春药”
,作为王佳芝自我心理分析的开场,接着又引谚语“到男人心里去的路通到胃”,
指男人好吃,要掌握男人的心,先要掌握男人的胃。但真正要带出的重点,却是紧
接在下面的那句“到女人心里的路通过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