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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告]
1.本篇内容有很大很大的雷,不过,本篇也确实比较适合看过电影的来阅读。
2.本篇内容很硬,想看感人式抒情文字的请出门左转。
3.本篇内容很长,如果无法忍受的请直接跳出,也恳请没有看完的不要按 END 去推或嘘
文,你会害别人要看更长的篇幅。
前言:思路的歧出点
《羊男的迷宫》在台湾上映已有一段时日,票房表现以非美式商业片而言已是可圈可
点。至今有不少影评纷纷出现,多半集中在探讨童话/现实的辩证,或是将其视为政治寓
言进行索隐工作,即使我在第一时间观后写下的拙作“抉择的苦痛─评《羊男的迷宫》”
意图跳脱这种讨论框架,实则仍然是从童话/现实的观点出发。就一部电影来看,能引起
这么热烈的解码动作,已经足谓本片内容的多元与丰富性。然而在阅读了诸家讨论之后,
仍不免进一步思考:有没有更突破的论点可以发挥。
后来我在阅读到批踢踢网友ning17的影评时注意到几句文字(重新标点排版):
一个很重要的一点,我觉得,小女孩其实在内心深处对弟弟有极为复杂的情感
,可能是某种恨,因为一切因为这个宝贝而起。不是因为弟弟,上尉不会要取母亲
(可能是强暴后或是其他因素而产生的结果,因为上尉并不爱母亲,餐桌一段可以
看到,只因他怀的是男婴,上尉要完成自己大男人主义─告诉儿子自己的信念和英
勇─的某种满足自我的虚荣心)
相近的观点则有AdHocLZM的心理分析(一样重新排版):
第三个任务启发点是在母亲死亡后。在此时,对于继父的憎恶已经到极限,我
想女孩必定将母亲的死怪在继父身上(因为继父说过的话)。破坏继父的最爱──小
婴孩,是种对自己的救赎。
两段文字不约而同的往奥菲莉亚的心路历程发挥,延伸到童话/现实的问题上去,然
而我却在这里有了歧出的思路。我想到了性别论述是否也能够提供一个参考的视角,用来
阅读这篇开放的寓言?不想还好,这一探究思绪变一发不可收拾,许多影像符码重新又再
脑海里打碎重组,变成了另一个层面的故事。我想这种看一片可以抵三片用的乐趣,对于
追求感官娱乐者可能难以理解。
本文就试图以性别意象的角度切入,来看看闯入这个大迷宫之后,除了前人的指引,
还能不能画出另一条通往出口的路径。
子宫:身体主权争夺战
谈到影像中的性别意象,最容易辨识的三者就是乳房、子宫以及阳具。假如对于影像
符码够熟稔的话,也可以很轻易的发现《羊男的迷宫》中,使用的是子宫与阳具二者。关
于子宫形象的,包括在第一阶段考验里提到的大树、第二阶段考验里无字天书上出现的血
痕;当然最具象化的,莫过于孕育著新生命的母亲。反过来说,枪杆、匕首等武器,还有
那把钥匙,都是阳具的象征,而被孕育的男婴,就承载着父系社会中男性被赋予的重大使
命:子承父志。透过怀孕的动作,男女之间在子宫上演着一出争夺战,激烈的程度不下左
派游击队与政府军的对抗,甚至两股势力之间的交互关系比实体的政治战争还要有更多复
杂的纠葛。
奥菲莉亚的弟弟的存在对母体来说是很尴尬的事情,他与母体在分娩之前都是既友好
而又敌对的。友好是因为两者血脉相通,敌对则是因为男婴不断吸取母体养分并造成母体
的伤害。我们从现实的处境里看到,怀孕已经让奥菲莉亚的母亲造成许多不适,然而有意
帮助母亲的奥菲莉亚却无法不以“安抚”的方式,例如说童话故事,对弟弟采取怀柔的姿
态。从外在来看,这和奥菲莉亚不满上尉的闯入,但又必须在母亲的苦衷下勉强采取合作
态度是一样的。
奥菲莉亚意图与上尉抢夺母亲的偏爱,其实也是在抢夺子宫这块领土。奥菲莉亚抱怨
长大后绝不怀孕,意味着她试图对于这个传承自母亲的天赋采取主动,想宣誓其主导权。
不过由于奥菲莉亚是女性、小孩、无权势者,三位一体的弱势之姿对上男性、成年、有权
势者的上尉,在争夺战中显然是节节败退的。奥菲莉亚母亲身体日渐虚弱原因,在于上尉
引起的怀孕,加上其坚持看到儿子出生而强迫她在怀孕后期受长途舟车之劳的缘故;然而
母亲为了权势的庇护,是完全放弃自我,甚至疏离她所爱的女儿,完全偏上迎合上尉及胎
儿的。
由此观之,羊男的第一个考验也反映了奥菲莉亚对胎儿的敌视,她潜意识认定必须除
去枯树内的怪物,或至少夺走他的阳具;也许母亲未怀孕或怀的是妹妹,就不会被上尉视
为战略要塞,非得强加占有了。
在第一阶段里奥菲莉亚的毫不犹豫,是因为她还未意识到女性对于“异化”这件事情
的无能为力。如前所述,胎儿对于母体而言既是自我而又不是自我:胎儿与其他女人身上
的器官透过脐带相连,享用的是同样的血液、同样的养份来源和排泄路径;然而,胎儿却
会对母体踢打、推挤,甚至造成母子只能存活其一或玉石俱焚的场面。当母亲面临可能发
生难产的时候,奥菲莉亚对于子宫主权的争夺也犹豫了,她意识到母体养育胎儿的宿命,
于是拒绝怀孕的奥菲莉亚开始进行象征怀孕的仪式:以鲜血喂养胎儿。
奥菲莉亚短暂的获得母亲子宫的控制权,她的仪式在暗中消弭了母亲被异化的痛苦感
受,于是她更大胆地,开始试图从源头除去这父权的来源。
阳具:两败俱伤的斗争
相对于母子之间曾经透过脐带与子宫紧密连结,父亲对于儿子之间关系的掌握性是天
生较为薄弱的。子体的基因虽然也曾经储存于父亲体内,但是在他与父亲分离之时,也就
是射精的那一刻,还不能算是一个完整的存在。因此,意图强化父子关系的稳定,也可以
说是意图强化父权结构,必须要付出的代价就是斗争,透过势力范围的建立宣告女人怀中
胎儿的所有权。
这一点在上尉身上发挥得淋漓尽致,他必须守护他的权势、地盘,并以狐疑的态度看
待任何可能与他为敌的事物。他摧毁看似邪恶法术有损婴孩的曼陀罗根,就如同他杀死无
辜的猎人父子,只要有一丁点怀疑就格杀勿论的。
第二阶段的考验也就是在预示奥菲莉亚如何破坏上尉的父权,食婴怪可以视为上尉的
投射,而窃走匕首的动作就与最后窃走婴儿相互呼应。这其中牧神又特地交代不可以碰任
何食物,意味着不能试图贪图父权提供的一丁点资源,否则极容易无法脱身。奥菲莉亚在
这里无法表现出第一阶段的决心,在最后关头动摇了。她感到饥饿,而这饥饿的是因为她
未能以漂亮的女性打扮出席父亲的盛宴,这种不合作的态度造成的。父权掌控的资源最容
易使人屈从,正如同上尉透过民生物资的掌握控制民心一样。
这个阶段的奥菲莉亚已经不再有过于天真的想法,认为毁掉弟弟就能够争回与母亲的
关系。正如前文所述,这胎儿本身与母体曾经流着完全相同的血液,也就是说他与奥菲莉
亚之间也可能有这种一体性。母亲丧失孩子的主权是因为分娩的异化,独立成为个体的婴
孩才会被父权宣告完全纳入体制之中,不再与母体有所关联。第二、三的任务明显就是要
将婴儿再度窃回女性的呵护之中,以切断他与父亲的联结。由此可知奥菲莉亚在抱住弟弟
之后,不愿交予牧神的原因,正因为弟弟在她的怀里时,相当于在母亲子宫内时的状态,
有外人无法分割的紧密相连。怀孕既然属于女性别于男性的自然天赋,她的举动等于是从
全然排斥怀孕,进一步的体验了怀孕对女性身份的复杂性。
站在与奥菲莉亚的观点,她对于继父上尉的权力有根本的疏离与反感,对于生父的权
力也不见得有任何期待。如同片末的暗示,若地底王国的统治者与她生父的形象叠合,那
么当初她逃离童话世界的动作恐怕也是源自反抗之意。不过相当尴尬的事情是,在生父与
继父的世界之间,奥菲莉亚没有太多逃离的空间,只能够策略性的选择较有情感相依的一
方。这个尴尬性也可以在女佣玛西蒂的身上看到,她对于战争并没有太大的参与感,对于
反抗军中的伤患或政府军阵营里的小女孩都同样予以呵护,在男性的斗争里她其实是希望
以一个中立的方式存在。至于偏向反抗军而成为其卧底的原因,单纯只是因为反抗军中有
她的兄弟,情感的瓜葛使她不得不参与其中。
由此则可以解释结局为什么营造出那样的矛盾:一方面以阴郁的夜色和哀伤的曲调描
写死亡的痛苦,另一方面又似乎说明奥菲莉亚成功通过考验。实际上奥菲莉亚的处境就是
一种痛苦的成功,她不得不在这两者之间择其一,否则迟早面临消失的命运。她的母亲已
是前车之鉴:在完成生产任务之后,父系血脉的传承就不再与她是合为一体的,她也就不
再是必要的存在;而很不幸地,怀孕的状态迟早会被解除,不可能长久的保有这种优势。
奥菲莉亚也无法长久的将婴孩抱在怀中,即使不交给牧神,后面追来的上尉也将会将他夺
去。严格说起来奥菲莉亚的挣扎到最后是完全失败的,她无法找回那个短暂的时光──只
与母亲单独相处的时光。
对于片中的女性角色来说,类似政府军与反抗军这种男性权力间的斗争带来的只有伤
害。即使最后上尉被击败,父亲遗留下来的骄傲也确定无法传承至下一代,但是夹在其中
的玛西蒂仍然必须面对奥菲莉亚──真心同情她的小女孩──的死亡。她为奥菲莉亚哼的
催眠曲同时也是哀伤的挽歌,整个悼祭仪式只有她是真心的参与,因为她面临的将是更无
助的世界。这层感受可以从奥菲莉亚死亡时,各人物的相对位置可以看出来:玛西蒂与她
是贴近在一起的,其他男人在同围置身事外般的围观。
牧神角色的确立
若以童话/现实的观点看牧神的角色,其存在只是童话人物的象征,换成另一种神祇
似乎也不影响故事的意义;若以政治寓言来看牧神,他的存在也不是没有可替换性。不过
换成性别角度切入,牧神就变成相当有意义、难以取代的符码。希腊神话中的牧神掌管森
林、羊群和田地,简单的说,他掌管了大地上万物的孕育与生长,这一点与女性在扮演母
职──尤其是怀孕的母职──的角色时,是有极大的相似性。奥菲莉亚与他能一拍即合,
基本上相当信任,表面上的理由是剧情设定里她对童话的热爱,实际上可能是因为牧神本
来就带有一部份女性意象的转化。
之所以强调只有“一部份”,是因为牧神的立场就与奥菲莉亚的母亲一样,并不是完
全无可置疑的。最有问题的一点就在于他是来自地底王国的使者,他传达的可是国王的旨
意。这使得牧神对奥菲莉亚下达了不少沙文主义式的命令语,甚至提出不得反抗、质疑的
要求,与奥菲莉亚母亲要求她叫上尉爸爸、要求她穿上洋装参加她并不喜欢的宴会一样,
对父权采取社会化的屈从态度。这也就是奥菲莉亚与牧神之间的同盟关系一直不够稳定的
缘故。
在希腊神话的原型里,牧神的形象也是性别未定的,所以他的摇摆理所当然,就连代
代传递童话的时候,人们都会记得警告“要小心牧神”。这对于权力游戏中占尽优势的男
性来说还不算什么威胁,他们大可以像地底国王一样收编牧神当做棋子;然而,对于女性
来说这种摇摆性容易造成她们的伤害,所以玛西蒂的母亲这样警告她,她又这样警告奥菲
莉亚,一脉相承的都是女性的忧虑。
透过这样的分析,奥菲莉亚不肯交予牧神男婴的原因又更加理直,即使牧神口中说的
只是要取“一滴血”,但没有人能够保证他这个要求的背后是源自谁的旨意。如果是出自
奥菲莉亚或她的母亲,那么的确只要一滴血证明他和她们曾经有过的交融,就能够帮助奥
菲莉亚回到地底王国;然而若他所代表的是国王,是奥菲莉亚的父亲,那么极有可能以斩
断血脉的方式,对上尉试图带来的新父权进行反击,这毁灭性的动作的确有可能同时也造
成母体本身的伤害,这个母体指的可能是怀孕的母亲,也可能是意义上承接母职的小奥菲
莉亚。
结论:悲观的女性出路
从性别意象的角度切入来看《羊男的迷宫》,与其他阅读方式的相似点就是会得到一
个哀伤的结论,与整个电影的节奏是相符的。奥菲莉亚面对庞大男性机制的倾轧,她无法
获得同为女性的母亲的支持,自己也无力抗衡。即使是童话世界中的牧神,也没有为她带
来真正属于女性的权力空间。传说里,奥菲莉亚固然用她的仁慈与智慧成功治理了王国,
然后背后传承到的父亲权柄却也注定无法摆脱。如果承接这样的权柄来治理王国是她所期
望的,那么故事的开头她会选择从那看似完美的世界脱逃吗?答案恐怕是否定的。
迷宫在童话/现实辩证或政治寓言的阅读法里有什么决定性的作用,至今仍待有心人
进一步探究,而就性别意象来阅读,无疑象征著女性能够存在的那唯一一个狭缝。迷宫通
路的两端对奥菲莉亚来说都是通往父权包围的世界,如果可以的话,也许她应该躲在里面
不要选择任何一边的出口。但很显然她做不到,在上尉凶悍的侵入下她只能逃到另一个端
点,接受童话王国的沉重使命。这夹缝的隐蔽性是如此脆弱、如此不堪沙文主义的强暴,
显示对女性出路的悲观。
片中三个重要女性角色都各拥一方来为自己的生存提供蔽护:奥菲莉亚有童话王国、
她母亲依靠上尉、玛西蒂则受保护于反抗军。而她们也各自付出代价:奥菲莉亚总是被威
胁要听命行事、她母亲则是价值被剥夺到只剩血脉传承一项、玛西蒂则必须抑制自己内心
的羞愧和挣扎,冒险从事地下情报工作。在强大的父权体制里,她们无法高度联合起来夺
权,甚至不时陷入自身的矛盾当中。
唯一的希望是在那枯树重新开花的意象上,也许奥菲莉亚的牺牲、玛西蒂协助反抗军
胜利的功绩,慢慢的还是能替女性争取到些许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