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世界大战》可说是史蒂芬史匹柏十年来最黑暗的作品，沉痛之深甚
至超越《慕尼黑》。当然灾难一直是他的拿手好戏，不管那恐惧来源
是史前恐龙、德国纳粹还是外星人，但银幕背后的用意说穿了多半还
是鼓励人向善。而《世界大战》不仅没有说教意图，片中甚至毫不遮
掩地显露出人们为了生存、为了食物、为了汽车，而争先夺后地大打
出手的丑恶群像。甚至片中主角汤姆克鲁斯还为了自身的安危而对同
胞痛下杀手。
这不像是史蒂芬史匹柏，倒像是日本漫画《末日》里的狰狞地狱图活
生生地降临人世。而当外星人驾驶的三足屠戮机器（Tripod）在城市
高楼间大开杀戒时，也不禁让人联想起《新世纪福音战士》里使徒进
击第3新东京市的画面，只是摄影机这次捕捉的并非巨大机器人EVA，
而是无辜百姓在巷道里奔走逃窜的慌乱景象。
虽改编自H.G. Wells于1898年完成的原著小说，并有大导奥森威尔斯
1938年的电台广播，与1953年经典原作电影矗立于前，史蒂芬史匹柏
在相隔半个世纪后选择将此作重新搬上银幕，但《世界大战》绝非一
味追求视觉刺激的商业灾难片，更非炒作人类英雄大战外星侵略者如
《ID4 星际终结者》之流，更添入了许多当代议题与时代元素。剥除
了外星人的伪装外衣，说到底《世界大战》还是在讲美国人民心中近
代最大的悲剧：九一一事件。
二、
面目全非的家园、残破断裂的坠机外壳、野火焚烧不尽、贴满照片与
寻人启示的布告栏，这些景象听起来可熟悉？老史不仅在片中植入了
与九一一相仿的影像元素，更从人民逃难时的内心恐慌与无法置信来
重塑九一一现场，便是企图将当年美国人民所遭受的创伤与打击，以
科幻动作片的形式为包装来放上银幕，来重新面对、沉淀与转化此一
悲剧。
人们望着碎裂街道、天际落雷交头接耳，身上沾满雪白骨灰（正如双
子星大楼倒塌时被尘土覆蓋的周边居民一般！），浑然不知发生何事
，又是遭受何方攻击；片中更将摄影机摆至人类视角来拍摄这些无情
的杀人机器，仿照九一一事件残存下来的许多平民手持V8拍下的纪录
画面，从街角、人群夹缝、后照镜、地下室窗户来窥视，只隐隐约约
见到金属外壳的局部而非清楚全貌，在加深不可见的恐惧之外，亦让
观众得以感受亲临现场身不由己的震撼、感受某种超越人类掌控（飞
机攻击／外星攻击）的震撼。
最明显的证据，便如女儿达柯塔芬妮在逃命时问了一句：“是恐怖份
子吗？”而其子“罗比”一角总是想离开父亲与幼妹身边，亟欲加入
军队、拿起枪杆，反击摧毁人类家园的外星人，亦是在比拟九一一事
件后，被仇恨冲昏了头，迫不及待投笔从戎实行“美国正义”的年轻
人们。
在摄影上，《世界大战》亦是史蒂芬史匹柏最精雕细琢、挖空心思的
一次尝试。当汤姆克鲁斯驾车载着儿女逃离杀人机器的追击时，摄影
机忽而在车内拍摄三人的失控尖叫，忽而移出窗外从后拍摄、又移至
右方、前方，一镜到底令人叹服。许多长轨道镜头、长镜头与手摇质
感亦增添一份惊惧感。承继自《AI人工智能》、《关键报告》的阴暗
异色基调，佐以老史与多年摄影指导搭档Janusz Kaminski 所始终钟
情的逆光过曝手法，两者相乘的极端对比为此片打造出暗中亦明的不
祥危厄气味，尤以达柯塔芬妮在河边看见尸体在潋灩波光中载浮载沉
一幕为甚。
三、
外星人电影最令人诟病的一点是创作者往往将角色简化为两大族群：
残虐无道的外星入侵者与挺身而出的人类英雄，将民族主义过份扩大
诠释，入侵者便是猪狗不如、人类则是为保家园而战，满嘴勇气与正
义云云，将人类世界的仁义道德套到星际战争上头。事实上，人类对
待其他动物如牛羊家畜亦与此类电影中的外星反派如出一辙：屠杀、
监禁、控制、食用，怎不见有人出来高声抗议？然而《世界大战》则
选择不刻意伪善，没有善恶对立的二元论述，片中提姆罗宾斯一角便
道出强存弱亡的真理：“这有如人类与蛆虫的战争，这是一种灭绝！”
当然，老史的每一部作品都还是不脱以家庭亲子作为主轴，《世界大
战》亦不例外。汤姆克鲁斯一角身为父亲的失格在片初描写得极为不
俗，可惜的是直到电影结束仍看不出他的成长，以及家庭紧绷关系解
套的原因所在。角色的塑造成功了，但角色的转变与互动则不甚出色
，是《世界大战》缺点之一。
非传统式的结局或许有些反高潮，但照部份网络看法上来说，原著本
写于西方列强往海外殖民风潮最盛的时代，而此书亦是在暗指殖民者
进军未曾开拓的蛮荒之地后，因水土不服而导致殖民失败的当代景象
，才有此一结局的诞生。2005年的电影版延用原始结局，实是非战之
罪。
若真要说《世界大战》的缺点何在，将老史以虚构电影比拟真实的企
图心摊开来看，将入侵者妖魔化为未知的外星势力这点，实在无助于
重新认识历史与解构悲剧的源头。因为这群面目狰狞的外星怪物、亦
即那两架冲入摩天楼的飞机，都是美国人多年来自身不知反省而创造
出的魔物，而不是什么从天而降的莫名入侵者。
或者我们调过头来看，把汤姆克鲁斯与达柯塔芬妮换作在家中栗栗发
抖的伊拉克平民，望着因砲火轰隆而不停从天花板簌簌落下的灰尘，
惶惶祈祷不会有一群杀红了眼的美国年轻军人（外星人）冲进屋里来
扫射，也可套得合情合理。
若把历史与对错丢到一旁，单谈人民面对恐惧威胁时的惊慌失措，单
谈九一一对美国人民造成的冲击，《世界大战》是顶级出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