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六天前,昏暗的仓库。
我记得很清楚,那句话。
在混乱的杂绪中,仍然掷地有声的一句话。
我不太清楚这代表了什么,
但我内心的悲痛从那缝隙中苟活了下来。
为此我还曾前往医院多次确认。
是的,那种自卑让我无地自容,
其实现在想起来好像也没这么严重,
要是我早一点说不就好了?
早一点坦承会不会就能停止一切错误?
总之我是不孕的。
我甚至还请了小惠做检查。
但真正的原因出在我身上,
我反复确认了三次。
在这科技日新月异的时代,
实际上我可以赶紧处理这个问题,
但我反而将它作为“挡箭牌”,
挡下一个大多社会性能够容纳的问题。
我的强颜欢笑跟故作镇定,都是为了掩饰这个缺陷,包括喜爱小孩也是一样,我不想让人
认为有任何蛛丝马迹。我总会在那些喜爱小孩的大人转身之后,有过想掐死面前这心灵之
窗尚未明朗的孩童,只是现实跟社会性把我的想法吞了回去。
很多事好像在孑然一身的时候才能思考通透。就像现在一样,躺在空无一物的仓库之中,
面对着蹂躏自己心智的面具先生以及他的快乐伙伴,他会给我一个又一个无法直视的答案
。现在的我不想面对,即使我在昏倒前听到那一句话,直到这一刻我还不想放弃。
“你醒了?看来我们的药品还需要改进空间。”那是我熟悉的声音,从后方传来,对此我
感到非常不幸。
“这里是哪里?”我双手被綑绑,前方摆着一张方桌。
“一间仓库。你已经睡了两天呢。”
“嗯。”我当然知道,我眼睛看得很清楚。
“看来你的理智还保持着。小尊先生,真是恭喜啊。”他的祝贺传来耳里如同讽刺。
“妈的。”
“我想你最后有听到吧?”
“我不想聊天。”
“怎么了,太难以接受?”
“我怎么知道这是不是事实呢?”我仍想逃避,因为承认这个令人畏惧的事实更让人活不
下去。
“你有一个访客。”
“什么?”
“你们有机会好好聊聊。”
“我不想聊。”我再说了一次,但是我没办法阻止天鹅先生带人进来,我已经听到脚步声
,皮鞋在地板上发出熟悉的声音。
是他,
我不懂天鹅先生在阻止我们之后,
又让我们会面的原因。
“小尊。”老爸坐在我面前,我有时怀疑他是不是拥有班杰明的逆生长技术,自从我进社
会之后,他反而越来越年轻了。
“你还有脸见我?”
“你还好吧?”愚蠢至极的问题。
“我很好。他妈的超好。”
“原谅我,小尊。”
“原谅你什么?”他踌躇了一阵,低头沈思,专注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令尊有一个令他非常抉择的交易。”天鹅先生在我身后。
“妈的,你又想搞什么把戏?”
“原谅我,真的。”我不晓得老爸的人生愧意为何如此浓烈,还是只是虚伪。
“什么交易?”
“我真的已经没钱了。”与我想像的出入不大,他接的场子已经跟以往来比少太多,我已
经提供大量的医疗费用给妈,没想到他连自己都养不活。
“所以呢?”
“我豪赌……了一场。”他的口气颤抖。
“什么?”
“输了。”
“赌了什么?”
“总之令尊欠我们四千七百万。”天鹅先生淡淡地说,这个价钱对我来说绝对是天价,原
来这间公司、完美人生、这场游戏都是一场骗局。原来就是一种仙人跳的概念,我摇头地
傻笑。
“拜托,只能靠你了。”我第一次看着他如同小狗一般,我热泪盈框,原来我心中的巨人
,那无法超越的骑士,也不过只是一介凡人。那种把老婆丢在一边跟自己儿子老婆上演疯
狂的爱情动作片剧情,竟然发生在我的人生当中。
“四千七百万。如果是四十七万我还可以。我手头根本没有这么多钱。”我认真的回应天
鹅先生,他应该很清楚我,既然他们的资讯网天衣无缝的话,应该会知道我户头里的余钱
应该不多,大多数都给了房子跟车子。
“小尊先生,你不必担心这个问题。所以我才找令尊来这里。”他缓缓地走向我面前,两
名黑衣人为他拉了一张沙发。
“拜托你了。”老爸深沈地低头,千万份颓丧落在我的脸上。
“什么意思?你们没看到我的双手吗?我能做什么?”
“小尊先生,你有听过一个道理吗?”天鹅先生微笑:“路上踢到了石子若不清楚,总有
一天还是要面对它的。”当他说完后,仓库亮了起来,一切又像是超现实幻象一样,我的
身旁有两面巨型萤幕,同时显影,那是天鹅先生擅长的技巧。
我看得出来的是影片。
一边拍的是在疗养院的妈妈,
她正在温煦的阳光中沐浴。
一边是小惠,
他结束了跟阿茂的性爱狂欢,
两人开心地正看着影片。
不,时间已经过了两天,
那这只是某一个他们的“日常”而已。
说著说著,阿茂低头亲著正拥入胸膛中的小惠。
“你有两个选择,一个选择或许已经听过了。”
“什么意思?”
“你只要做了选择,那么我们就折抵掉令尊欠下的四千七百万债务。”
“原来是这样,那如果我漠视呢?”原来这就是第二道题目,虽然我不知道选择是什么,
但显然就是要在小惠跟妈妈中间做取舍。
“那我在这里直接解决掉令尊呢?”我非常讨厌他‘呢’的发音,像是警告一样。
“拜托了你了!小尊。”老爸喊著。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选择是什么?”我问。
“妈妈的脊髓、小惠的孩子。”
“什么?”
“这跟在完美的世界不同,要是选了妈妈的脊髓,我们会用最礼遇的方式安乐死后再进行
意外重置,然后令尊也会领到一笔意外保险。”
“干!你们不要太过份了。”
“要是选择小惠的孩子的话,我们会用最礼遇的方式领出小孩。”
“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做领出小孩?”
“未来这小孩归我们所有,当然小惠也会知情,我们会付给小惠一笔可观的费用作为补偿
。”我感受自己的理智线渐渐剥落。
“总之,若不选择一种方案,令尊将会死在你面前,你有十分钟的时间可以深思熟虑,要
怎么死也会给你选择。”
“妈的──”错愕跟诧异已经把我的眼神及脸孔被占据。
这种失序且无法掌握的资讯量一次从脑中爆开,我都还无法接受我对面这禽兽干了我老婆
,就要为他背债,然后背债也不是要动我一根汗毛,而是出卖无辜的新生命跟无人细心照
顾的妈妈。
我非常后悔,非常后悔踏入权利的诱惑。
我以为我是冷血之徒,
原来我只是在文明世界所被豢养,
没有受过真正的杀戮、侵略、威胁。
也许只是人与人的耳语、猜忌、夺权,
就使我们崩溃。
但直到此刻,我才确认,
没有最崩溃,只有更崩溃。
我只是这邪恶世界的幼虫,
连使坏都显得无力的悲剧者。
在那无声的空白中,
我眼前的景象只剩下老爸殷勤地乞求我,
我脑海里的错综记忆已经盘据我的双耳。
我不懂这一切怎么发生的,
但一切似乎有迹可寻。
我是在寻找合理性吗?
我是在说服自己吗?
我无法确定。
又一次,我无法欺骗自己。
曾经,在完美世界中,我对自己宣告,
即使放弃一切也无所谓。
但一切只是可笑的“眼盲”而已。
原来这才是这些借据强大之处。
身处于那个世界当中,
那些重要的东西对你来说只是纸上的某一种成份。
你猜大概是墨水吧?
然后签下。
然而处于现实世界的我,一切就像是暴风雨一样,
虽然说得很淡,但却是极具重量的打下。
我的如意算盘的确做得到,
一次漠视,四次选择,后续签下十一项借据。
但我的内心与意志却不能带我到那里,
我无法准确描述我的想法。
大概是对手掷出速度不快的直球,
身处于虚幻世界的你即使是变化球也无所畏惧呢,
毫不考虑地打出去,连选球显得麻烦。
而身处于现实世界的你却会被压力与无形的力量给全身缠住,
最后三个直球将你的想像一扫而尽。
我认为我可以将球棒准确击出,
但实际双手的肌肉就是不听使唤。
我就是无法准确打出,
无论多愚蠢的直球也一样。
沈重把我包覆,
我的泪不停落下,难以停止。
因为这代表别离。
十分钟后,
我选择了一个相对简单的死法。
我不清楚是因为我心中的自卑感作祟还是正义感使然,
我帮老爸选了简单的“吊死”。
当他吞吐白沫的时候,我别过头。
原因是我没办法要他们去剥夺妈妈的生存,
也许是看到她在阳光下微微笑的表情,
无论过去她与心爱的另一半有多相爱,
终究不能相信无耻及无信的男人,包括我在内。
我也没办法要他们剥夺小惠的选择,
既然他选择跟人上床,选择不让对方带套,
选择不在安全期跟人做爱,
即使如此,她还是拥有选择小孩的权利。
即使如此,我还是抵抗不住强烈的痛苦,
我看着仓库中悬挂的尸体而深沈地哭泣。
在那泪水框满了我的世界,
家人、爱人、好友的过去都突然浮现。
我想起老爸过去温柔的样貌,
在我看着他的尸体之后,那些回忆才涌现。
如果这一切都没发生,
他仍然是我心中的完美骑士。
我想起走廊的钢琴声,
妈妈专注的背影,
我在后头嬉闹的声音都无法阻止她。
我想起小惠做菜的背影,
有时我会从后方环住她,
那时的我们还好甜蜜不是吗?
这一切令人感动的画面竟然充斥在我的眼前,
这一刻,我无法跟随我的韧性,
我无法跟随那冷血自私的自己。
“如果放弃会发生什么事?”我一个字一个字地问,因为我哽咽到不行。
“放弃什么?”他回应,面具里头的他依然冷笑。
“这一切、这游戏。”我几乎无法好好说好每个字,说得很慢。
“你应该知道结局。”
“奴隶?”
“这么称呼不太精准,总之您将会为我们公司所有。”
“那我问你,其他人是不是会一切安好?”我深怕下一个要我选择的选择,直到此刻我才
体会克洛伊游戏的真谛,克洛伊游戏跟借据原则没什么不同,每一次来,都将会是一个棘
手的问题,游戏者却错把将克洛伊游戏当作消耗完美世界周数与借据抵达的工具。我深怕
下一个就会是小惠,可能是阿茂,或者是妈妈,以及未出世的生命。
“原则上,当您隶属于我们公司之后,您将会切断跟过去的所有连结。”
“我的意思就是这个,你敢保证不再找他们麻烦?”
“你不是小孩子了,小尊先生。你应该了解不管是借据或者克洛伊游戏都是建立在你的身
上吧?”他的回答代表了一切。他们只是想极尽折磨,而重心不再我的肉体上,而是内心
。肉体的一切反而处于一种极具安逸的状态。
“我想放弃。”我泄气地说。真的。我无法下去了。我的内心极尽疲惫。
“哦,真的吗?小尊先生。”
“真的。”
“你不是只要再度过三关,接着签下十一张借据,接着再玩一次克洛伊游戏,选择一次漠
视与四次阻止就可以全身而退回到真实世界?”
“我知道这些。”
我连一关都撑不下去。
“可是当时的你可是非常意气风发呢。”
“已经无所谓了。”
“嗯?”他对我微笑。
“即使回去也无所谓了,不是吗?”实际我已经失去一切,最好的一切都失去了。好险我
非常讨厌我的工作,以及我没有任何喜好,否则这将又是蹂躏我的一道题目。
“真的吗?”
“真的。”
“那就签下吧。”原来他早已准备好。一旁的黑衣人递给了我一张合约。
基本上,这张合约就是宣判我死刑了。
我最终还是走到了这里。
但这是我的选择。
也许我是失去了求生意志,
但现在能无条件放我回去的话,
我会受不了创伤后的压力而自杀也说不定。
对,我失败了。
无论内心或外表都一样,
认真且毫无悬念的认输。
原来真正的对自己认输之后,
我才看见自己。
我很仔细地读了每一项合约,
跟那些莫名其妙的镶嵌淡色字文,
我将会是完全的奴隶,
我以后的人生将全部献给“天鹅”。
直到此刻,我都无法理解天鹅的意义。
“我问你。”
“嗯?”
“为什么叫天鹅?”
“通过职前训练就会知道了。”
“所以一般你们也不会回答客户?”
“要是客户知道的话就麻烦了。”他爽朗地笑,我无法理解,但是我也会心一笑,这是我
被他虐待这么久以来听见他认真的笑声。
我签下合约。
淡定地阖上它,
也阖上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