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不问沉默一会，应道：“没有人选，但有方向。一，王城内应有记载古言的书籍，但这
样八成会和沙后碰上。二，找城里负责祭祀的人，最后还有一种……”
“找会众多才艺的人。”梁哥说：“有些地方有艺妓，不确定锦沙城有没有类似的人。”
我努力回想，可惜只想起日日蜗居王城的记忆，无奈摇头，“没什么印象。祭祀的人也不
用想，沙后每年主持祭仪，她就是最重要的祭司。”
“大人，您确定么？之前邀我进包厢的那群大爷们动作起来挺熟门熟路的，说不定锦沙里
有类似的能人异士在，您不知道罢了。”苍素窃笑道：“早知道就留个人下来问。”
“……还是我们回酒馆再晃一圈？”我提议。
苍素所言不无道理，不排除是我以前太不食人间烟火，导致情报有误。
“不了，太费时。”梁不问看了眼城内方向，“等我一下，我看能不能打听点消息。”
接着，他闭上眼。
我这才想起，他在酒馆时有用菜单折了几只人形傀留置城中，没想到这时会派上用场。
趁著梁不问在忙，苍素悄悄靠来我身边。他弹指立了个无声阵，眸中闪烁狡黠光芒，轻声
说了句：“大人，解完局后，我可以拜托您一件事么？”
我皱眉，脑中警铃响起，“什么事？”
“秘密。”他咯咯笑了两声，“您先答应我，我在局里就会乖。我很好用哦。”
虽然苍素实力不俗，但他方才对梁不问的杀意太露骨，对于他的请求，我实在无法安心。
我想从那双带笑的金瞳中看出点什么，却只感受到凌乱又跳跃的思绪，只得问道：“承诺
在祸鸟眼中毫无价值，你怎么确定我届时会依言而行？”
他故作惊讶，“咦？怎么会问这种问题，我信任大人您啊。”
我回给他一样吃惊的表情，“说什么鬼话，你敢讲我还不敢信。”
“啧，我信用这么差？”苍素弯起眼，语气听来毫无检讨之意。
过两秒，他才在我充满质疑的沉默中，吊儿郎当地承认：“祸鸟一脉和谎言共处已久，虽
然平时怎么骗怎么爽，但偶尔还是要预防同伴反水出乱子。”
他摊开手心，一丛幽幽萤火浮于掌上，笑道：“这是为了围剿火凤而诞生的密咒哦。”
我细看那奇异术法，青绿火光毫无温度，熟悉颜色唤起我脑海深处记忆。
几近透明的两条迷你锁链若有似无，低调藏于焰色之中。我刚刚只要一答应苍素，这两条
锁链就会穿透皮囊，分别锁住我和苍素魂相中的关窍，让我们无法违约。
“语言类的强制束缚？这种术法从何而来？”苍素释出的情报完全没有降低我的戒心，相
反的，我觉得自己全身寒毛竖起，“正常人根本想不到这术法，谁教你们的？”
“苏白湘都能凭自身能力独创镜符了，我活这么久，参透语言类术法也不足为奇，不是吗
？”苍素笑得自然，依旧是说谎不打稿的程度，毫不打算交待有关术法的事。
但我心里早就有底。这类型术法，最后都殊途同归，学成言命就是终极目标。
对于早就精通言命的人而言，要把言命转为其他相关术法，那是轻而易举。
我看着他，决定不再兜圈子，开门见山地问：“你知道温昭在哪？”
“大人，您太多问题了……”他语气微沉，停顿，朝我灿然扬笑，“您知道么，没有人像
您这样和我提问完还活着的。我愿意说这些，已经是我最大的让步了。”
苍素是彻头彻尾的掠食者，他一眨眼睫，金瞳中眸光流转，浑身渗出的危险气息更甚。
“所以，您应不应呢？”他笑意未减，又问了次。
“……不。”我的迟疑很短暂，终究没有被他说服，“你听起来像诈骗。”
“好吧。”他表情略为遗憾，收回手，耸耸肩说：“真可惜，那也没办法了。”
我忽然有种自己方才答了个错误答案的感觉。不过，谁知道呢？说不定怎么选都会是错的
，我以为我做了决定，其实只是从不同条路，走到相同结局。
我和苍素的短暂谈话，就这样告一段落。
请求被拒，苍素看起来也没多难过，好似早已料到我会这样回应。
几分钟后，梁哥睁开眼。他整理了下思绪，朝我们说：“现在的锦沙没有特别培养这种身
怀多项才艺的人，但是，旧王党掌权时……算有，私人的。”
我一开始听不懂他话中之意，但想了两秒后，就知道了他的意思。
“有权有势，钱不知道花哪，就开始养些花花草草。”苍素讽笑一声，下了注解。
“那些人以前都被关着，不能走到街上，犹如主人私藏的珍宝。”梁不问平静转述他获得
的资讯，“沙后上任后，他们才重获自由……刚听人说，他们在城中一起开了家酒馆。”
“开酒馆？他们才刚从阶下囚似的生活中解脱，怎么有钱？”我问。
梁不问摇头，“这我没有再问，直接去那间酒馆一探或许更快……”
他话说一半，忽止住声，看向我们脚底。不光是梁不问，我和苍素也做了相同动作。霎时
，遍及锦沙全城的剧烈摇晃让脚下沙地成了虚浮平面，我们猝不及防陷入滚滚黄沙中。
——沙蜃！
天摇地动袭来，远方树梢上鹫群惊飞，刺耳鸟鸣似要撕裂蓝天。
灭顶沙尘对一般人来说是生死交关的危机，但对修者而言，憋个气，等变动过去，再离开
黄沙堆便行。然而，就算没有生命危险，被埋入沙中依然不好受。
苍素第一时间运起风法离开沙尘飞扬范围，免去全身是沙的窘境。我一样不想受这个罪，
便也学他动作，让自己浮于半空。
一片混乱中，我转头想帮梁不问一把，却见他神情镇定，朝我比了个不要动作的手势。
我眼睁睁看着梁不问被黄沙迅速掩埋，虽知他必是有事想做才放任自己陷入沙中，但那景
象还是让我的心莫名惊慌。
他消失在我眼前的过程花了多久？
一秒，两秒？还是半秒不到？
若今天我们脚下不是普通黄沙，而是成分未知的禁河，生与死，不过眨眼之间。
地震持续时间不长，当我从掠过心头的惶惑中回神时，大地已重回平静。
“梁不问在干嘛？”苍素拍拍衣衫，优雅落地，看向梁哥被埋进沙里的位置。
我摇头，想让自己声音听来从容不迫，“想玩沙吧。”
“大人。”苍素的语气莫名有种同情之意，“您说谎技术有待加强。”
……我知道，不用提醒我。我被梁不问抓包好几次了，没一次成功。
虽然感觉得出来梁哥还活着，但我实在不知道他在沙底下干嘛。为了转移注意力，我转而
去看远方刚刚飞起的鸟群，牠们现在已经降落在另一处树梢上。
炎炎热气中，我似乎看见有只鸟的单边爪子泛著金属光泽。
“咦？”意料外的材质吸引了我的注意，但就在我要细看时，鸟群再次飞起。
那只异样的鸟被其他同类掩去身影，与此同时，一道风卷从我们面前的沙底窜起，梁不问
姿态轻盈，两三步踏回地表。
我收回看鸟的视线，走向梁哥时一边说：“还以为你会从沙里狼狈地爬出来。”
他沉静如故，不冷不热地回：“……我说过我会基础的五行。”
“好想看你从沙里狼狈爬出来的样子，可以表演一下吗？”苍素毫无顾忌，笑嘻嘻的。
梁不问绝对有听到苍素的话，但他选择无视，连个表情也没给。他直切入正题：“刚刚沙
蜃移动，我原想借机潜入沙底一探牠的真身，但……”
“被牠逃了？”我问。
“不。”梁不问摇头，“沙蜃比我想得还巨大。锦沙全城，包括这整片沙漠，都在牠的身
躯之上。我试图用灵丝一探，但牠的甲壳太厚，我试了一阵便作罢。”
我听完点头，再问：“跟当初盘据祈山的灵胎相比呢？牠有比灵胎大吗？”
“应该有。我猜沙蜃是某种极为长寿的生物，已经潜伏在这片沙地下很长一段时间，若无
惊扰，平时也不太移动……”梁不问说到这，像是想到什么似地说：“对了，红雨。”
“如果红雨带有藻类或是其他物质，造成沙质改变，可能会惊扰到沉眠的沙蜃。”梁哥说
：“沙蜃苏醒，再造成后续连环影响，只是我们现在还不确定那影响是什么。”
散落的碎片意外出现能嵌合的缺角，我却没有豁然开朗的感觉。
这样想来，果然当初选择替锦沙城招雨，自始至终就是项错误的决定吗？
“我很少见到长得这么大的妖，你觉得沙蜃会是化灵吗？”梁哥见我默不作声，开口问。
“应该不是。”我被他的声音唤回神，“就只是某种活很久，又缺乏天敌的妖兽而已。”
他略作思索，点点头，“刚刚沙面上还有什么特别的事吗？”
我犹豫一会，还是告诉他，我看到一只长有金属鸟爪的秃鹫。但我也强调，我不确定是不
是天气太热，又或是我心不在焉才眼花看错。
“金属鸟爪？”梁不问沉吟，提出了比较合理的答案，“义肢？”
“说不定不是看错。霖的右腿也是义肢，而且做工精细到超乎常理。”他很快就将相同特
征联想在一块，“锦沙城内，或许真有特别手巧之人。之后可以多留意。”
我再次体会到，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差异。
我只会怀疑自己眼花，但梁不问就是不会轻忽任何一点线索。
接下来，我们讨论到底要往左方绿洲前进，还是要回城中酒馆找人。
梁哥认为，既然都出城了，就该把附近区域都探索一下，“绿洲可能有枯木葬线索。”
我个人觉得枯木葬或许不是那么重要，但梁不问想查，我也不反对。至于苍素，他什么都
可以，他在场的大多时候，都站在离我们不远不近的位置，静静看着我们笑。
苍素身上散发的威胁感，始终未减。
或许，在这个局中，最危险的不是想杀我的苏家人，也不是我另个半身。
未爆弹一直都在，但我们怀着私心，希望他爆炸时会炸在敌方阵营。这种侥幸的心态，是
否和我当年选择招雨一样，都是种根源上的错误？
众多疑问在我内心交互出现，但在前往绿洲途中，我只字未言。沙漠环境太严峻，路上多
讲一字，似乎都在损耗残存的体力。
我们三人一路无话，在风的帮助下，来到地图左上角绿洲。
虽说是绿洲，但说实话，这儿也就是因为有一湖泉涌的地下水，所以稍微长多一点树而已
。其中最醒目的，莫过于地图上特别标志的那棵枯木。
我们走到枯木旁，它的倒影映于湖中，占据了大半湖面。
这枯木的主干坑坑疤疤，干身粗壮，估计需数十人才能环抱。苍素往树木空心的主干里探
头，窃笑了一下，耐不住手贱，伸长臂膀从中捞出一样东西。
一颗腐烂到一半的人头。
“里面都是头，没有身体。”他把头当球抛了两下，几缕发丝掉落。
我皱眉看着他，“不要玩头，好恶心。”
“原本以为至少会遇到一两个人，结果只有一堆烂到一半的头。”苍素把头抛回树中，又
往坑洞看了一次，“嗯，只有头。身体不见了。”
梁哥确认苍素不是胡诌后，转头问我：“枯木葬大概流程是什么，你有听说过吗？”
“我知道他们会把尸身抛入枯木中，但我不知道身体为什么会被吃掉。”我尴尬表示：“
抱歉，我感觉自己不像是住过锦沙一段时间的人，而是来玩的观光客。”
梁不问摇摇头，表示没关系。
他推测，和枯木葬相关的线索应该在流放地，但眼下苏白湘在该处，我们不适合前去。删
删减减完，此时最适合动身的地方还是那间能人异士齐聚的酒馆。
更何况，现在快天黑了。
这是入局后第一个夜晚，在对周遭尚有许多疑问的情况下，停留荒漠并非明智之举。
确定完下个目的地，我们顺利赶在天黑前回到城中。市集中飘出炭烤羊肉的香味，我问梁
不问要不要去买两枝来吃，他想也没想就摇头拒绝。
“去酒楼。”他望向四周，说：“闲晃越久，越容易遇上意外。”
“什么意外？”我问。
他抬眼看来，“我不知道。我在局里运气一向不好，我不想赌。”
真巧，我也觉得我在局里运气不好，我们有没有机会负负得正？
然而，当找到梁哥从他人口中探听到的酒楼时，我就知道，我们的运气真的没救。
里头豪华到让人吃惊，若是在玩游戏，这场景肯定是事件触发点。台上女子正献声高歌，
我在门口偷拐了下梁哥手肘，低声问：“我们钱够吗？我怎么觉得这里要价不菲？”
“……我路上有再拿一些，不够就从这里面的人手中拿。”梁哥也是很诚实。
就这样，我们走到柜台，打算订个包厢，再找几位人来一起喝酒。
在梁哥认真和柜台打交道时，我转头看了看周遭的人。不得不说，这间酒馆的招待无论男
女，容貌皆在均值之上，跳舞、演奏、饮酒，样样精通。
虽然梁不问讲得很隐晦，但旧王党在位时，这些人就是他们养的禁脔吧？
终于，梁哥好不容易和柜台说好价钱，一位女子带笑前来，要领我们上楼。说时迟那时快
，大门开启的声音吸引了我的目光，让我不由自主往门边看去。
柜台女子见到来者，喜上眉梢，热情地前去招呼，“霖大人，欢迎欢迎！”
我转头看梁不问一眼，心里大声叹气。
果然，时间到了，该来的，一个都逃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