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环没想过自己真会狠下心来买下那支团花嵌玉发簪。
八千八百八十八,取了个吉祥的数字,谁知道这中间价差能赚多少呢?铜色簪柄握在手里比想像中还沉,扁薄金属出乎意料冰冷,试探似的搔挠掌心纹路,她还没开口,老板娘瞥了她一眼,抢先一步发出声响,像是特意算准时机似的。
“没办法再低了,物以稀为贵。”
物以稀为贵,所以 方环有时候颇恨自己脑子有时会忽然当机这一点,她还没有反应过来,老板娘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一口气吐出一大串句子,“这把簪少说也一百多年了,上面镶的台湾玉以前可能不值钱,但现在可不一样囉,有些受损的部分我就没有打算再补强了,老东西嘛,就当成是某种时间的痕迹,这也是古董的价值之一吧!虽然我这样做可能会因此找不到买家,不过它可能也不急,陪它慢慢等也好,自然会有真正有缘的人出现。”
“ 它?”
“对啊,东西久了就会有自己的意识,人也是这样。”
“嗯?”话题开得有些突然,方环不太懂老板娘想说什么,她仍有些许迟疑,是什么销售话术吗?还是要推广她没听过的新兴宗教,像网络上那些卖矿石的那样?
“不是吗?”老板娘微微一笑,将桌上一字排开的发饰摆正,七彩梅树型亮片、镀金花丝珍珠发钗、蓝玉髓文殊笔银簪、绿松石小扁方 “全都是花莲在地产的玉石制作,有兴趣都可以拿起来看没关系——妳昨天也有来,我没记错吧?
啊,被认出来了!方环在心中惊叹了好大一声,握在掌中的簪柄回应她似的,瞬间提升了一些温度,她不知道该回答什么,脸颊一片红润,这种时刻承认好像会落入某种陷阱,像误入蜘蛛网的蜻蜓进退两难,承认表示很喜欢这家小舖,愿意在这里多花钱消费,不承认也不对,万一老板娘言之凿凿呢?
“没关系,我每个礼拜都会在这,有的是时间。”
像是要帮她开脱似的,老板娘开的话题辄然而止,假装专注在手边饰品,可方环似乎还听见了“真古锥”三个字从老板娘唇缝漏出,腾空弹进她的耳里,她忽然有些无法忍受,莫名一把火烧上心头,但她毕竟不再是容易冲动的少女了,先偷偷吸了口气,努力转动脑袋瓜里的字汇组织完整字句,没有过多情绪显露,从钱包掏出仅存的最后两张蓝色小朋友塞进老板娘手中,甩头朝超商方向走去,“这支我先订下来,我去领个钱。”
头也不回,方环不打算多停留任何一点视线在摊位上,她知道便利商店在哪,只是假日市集所在的花创园区离最近的便利商店有一小段距离,得先左弯右拐穿过日式酒厂建筑构筑的半开放式迷宫,进到周边更复杂小巷的外围才会抵达目的地,日头高张,躲在伞下方寸阴影也逃不过满身黏腻,方环没有想太多,胸口堵著一口气跨大步伐,她熟悉自己的脾气,话既然出了口就得负责,就算是怪手坦克挡在前头路口也拦不了她。
穿过稀疏树荫和一整排机车,星期天早晨路上行人并不多,可一眼望去尽是牵着小孩的家长和轮椅上的昏沈老人,她打从心底有点不舒服,不确定是心理影响生理,还是反过来解释同样成立,无论是小孩还是老人,没有生活自理能力的生物总让她倒尽胃口。
快速经过街口进入骑楼收起黑伞,一小段路后才是便利商店,自动门在身侧左右敞开同时响起早就听烂了的迎宾乐音,闪过柜台店员嘴里发射而出的欢迎光临弹跳,缩著肩膀转进货架,提款机摆在角落冰柜旁等着她插卡输入密码点按金额,抽出卡放回长夹,探手从机器里拿出一叠青蓝,右手食指与中指指缝夹着用左手推算,不多不少正好十张,萤幕弹出了好几个选项两列排开,方环点按了不显示也不打印帐户余额,再次忽视周遭噪声,照原路折回。
一气呵成。
她大学时也曾干过类似的事,那时流行的白色厚底鞋一双要六千多块,明明原本是设计给中年男子的款式,却莫名其妙在她们那个年龄层火热了起来,那间潮牌店店员的眼神她仍印象深刻,就只是个领老板薪水的打工仔三七步站在柜台旁,不知道哪来自以为是,即便没有明白表现出来,但一副“没钱就赶快滚蛋吧!”的嘴角上扬,六千块也不是没有,钱乃身外之物,她想,她可不是特意去店里被那些人羞辱的,只不过现下情境不同,感受却有几分相似。
回程的路途感觉缩短了不少,她走另一条巷子,配合什么节日的,花创园区难得有盛大的市集活动,摊位范围比平时扩大不少,绕过边角挂满渔夫帽的摊位,接续下去是各式各样贴纸、挂满铁制衣架的古著长衫、莫名其妙的小吊饰和一大堆发带、也有做皮革跟陶瓷杯的、手作帆布袋与藤编饮料提袋、甚至连手工奶酪的冰柜都来了,玻璃上蒙著一整片白雾,也不知道卖不卖得出去。来往人潮并不算多,仔细算算,摊商们和顾客数量差不多各占一半,摊贩与摊贩构筑出的道路虽窄却不难走,热狗堡与酒水摊接续著金工耳环项链,附近的书店也有推出自己专属的摊子,方环继
续向前走,似颜绘的画架旁边就是卖古董发簪的老板娘了,老板娘隐身在满桌满地老物之中低头看书,仿佛几百年来都停驻于此地似的从容,她的后脑深咖啡色长发盘起,发束间扎了根木簪,木簪上别了颗不规则几何形千层堆漆,偏棕的赭红上是米白纹路层层堆叠,阳光恰好穿透顶棚缝隙,光晕渲染下显得优雅贵气。
“好优雅。”方环默默在心里夸奖道,她其实不讨厌老板娘,她只是在赌气,且不知从何时开始她的个性就这样固定下来了,像白壁上的讨人厌残胶,用尽各种方法也还是清不掉。
站定,方环迅速环顾了一圈,却没见着她订的那支簪子,她忽然觉得眼前满目古色气味透散著类似气息,有些抽象与难以形容,但那感觉就像从北滨往东看过去时,那一整片没有尽头的海。
“我替妳先装起来了。”垂着眼的老板娘还是比她快上好多秒,从桌下抽出长条形木盒,起身,浅粉指尖朝下向自己的胸口徐徐推开顶盖,发簪就躺在里头的青灰软布上,外层花朵藤蔓造型的鎏金铜饰团团围住中心的绿色琉璃,内层十片青翠小玉叶片稍稍褪了色,但被锁住了的阳光在叶缘间来回流窜,方环眼前似乎浮现出一百多年前刚制作完成时的鲜艳欲滴,可画面转瞬即逝,团花顶部还有另一朵小花镶著乳白贝珠,隐身在浅金枝叶中,只能从缝隙窥见些许,却比露出整颗浑圆米白更显优雅贵气。
木质顶盖持续滑动,深红、浅梅与淡白系绳固定在簪柄四分之三处,彼此交错成团,特别是那红绳里应该掺了些金粉,接触到光线的瞬间似乎游动了起来,像溪流礁石间的小鱼群,方环以为自己看错,下意识多眨了几下微微肿起的眼皮,老板娘的嗓音像条蛇绕过她的后颈攀附耳边轻语,威士忌杯里冰块融化发出碰撞声响般理所当然却又突如其来,“我选了自己觉得好看的颜色,日式的水引梅结,希望妳会喜欢。”
这种小巧思总能掳获顾客的心,方环忍不住发出小小声的惊叹,木盒大小正合手,掌心向上捧在胸口,金属花卉像是指尖的延续,根须攀附盒壁内外浮出表面,随着夏末黏腻湿热微风朝四面八方摇荡,仿佛甩动出阵阵银亮脆响,但只传入方圆几尺内的两人耳中,再沿着血管流淌至心窝肚腹。
赌气一事如同遥远过往,方环意识到时脸颊已牵动嘴角左右咧开,像仰倒的娥眉月。
“再送妳一只蝴蝶,跟妳应该很合。”老板娘凑近的十只手指头变魔术般旋出翠蓝羽毛点饰金蝴蝶,部分边角弯曲处的翠已脱落,露出底部鎏金胎体却仍不减其整体美观,蝴蝶尾部延伸出的圆柱银制簪柄只有六、七公分左右,明显看得出是新加上的,“簪柄我自己穿上去的,这里有打上店里的款。”
老板娘食指指腹抵著簪底,示意似的抬高几寸,朝着方环的那一侧阴刻着尺寸细小的“忘川渡”三字,像是行书又有些类似章草运笔,必须要瞇眼细看才能辨识出字迹,但蝴蝶只短暂滞空几秒,迅速飞进铺了层棉的纸袋开口,折起封口,装进另一个牛皮纸提袋中。
“扣除押金,剩下六八八八。”老板娘接回木盒,确认顶盖是否已阖上,“帮妳装一起吗?”
“好。”从皮夹里数了好几张蓝色抽出,方环向前递出的手这次仍旧毫不迟疑,“谢谢。”
“我才要谢谢,”俐落找钱放回方环手心,老板娘抬起的视线带着笑意,“有问题再回来找我,我每个礼拜都会在这,有的是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