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提到体育老师，相信每个人脑海中都会出现不同的画面，因为大家遇到的每个体育老师都不一样。
可能是我的运气比较不好，国小跟国中时，我遇到的体育老师都比较奇特，有身材瘦得跟竹竿一样，感觉轻轻一碰就会飞走的体育老师，也遇过连篮球规则都说不清楚，感觉像是从数学课跑来兼职的体育老师。
到我升上高中时，我才遇到一个真的很“体育”的体育老师。
叶老师在学校里总是穿着全套的运动服，让人一看就知道他是体育老师，他的身材也很有说服力，就算穿上运动外套，还是能看得到底下鼓起的胸肌跟二头肌，尽管已经四十多岁了，他却一点白头发跟皱纹都没有，看起来甚至比三十出头的老师还要年轻。
我们问叶老师是怎么保持年轻的，他总是回答说：“就是运动啊，特别是跟你们一起运动，让我感觉自己也跟着变年轻了！”
的确，跟一些放牛吃草的老师不同，不管篮球、羽毛球或排球，叶老师都会上场跟我们一起打。
更棒的是，叶老师就是我们的班导师，因此我们班在体育课经常能享受到额外的福利。
“整天都在考试，我看大家都累了，今天的体育课就到外面去上吧。”每次听到叶老师这么说，我们就知道又有好玩的了。
叶老师会用校外教学的名义带我们到附近的保龄球馆或台球馆打球，他自己也会加入跟我们一起打，而且他不会因为我们是学生就放水，每次看到他认真打球的表情，我们都怀疑校外教学只是借口，根本就是他自己想出来玩吧。
奇怪的是，叶老师带我们玩遍所有运动，唯有棒球这项运动他没有教过我们。
明明学校附近就有一间棒垒球打击场，国内的职棒也很流行，叶老师为什么不带我们去打棒球呢？
当时中华队刚好在国际赛上打出好成绩，全班的人都很迷棒球，大家便吵着要叶老师在体育课带我们去打击场玩。
通常只要是跟运动有关的事，叶老师总是会很热心地跟我们一起讨论，但一听到棒球两个字，叶老师的脸马上就沉了下来，说：“棒球的节奏太慢，不适合你们，而且打击场很危险，球打到你们的话怎么办？”
“我们知道，我们会做好防护，也不会不自量力跑去打太快的球。”带头的班长说：“更重要的是，大家都想亲眼见识一下老师你打棒球的样子嘛。”
这是我们的大绝招，之前只要说出这句话，叶老师不管哪里都会带我们去。
“好想看老师帅气推理的样子喔！”
这么说之后，叶老师就带着我们去玩密室逃脱了，他跟学校用的理由是“动脑也是一种运动”。
“好想看老师开枪射击的英姿喔！”
这么说之后，叶老师就找了一个周末，带我们去打漆弹了。
像这样稍微捧他一下，不管是什么活动，只要能促进学生之间的感情、对学生有帮助的，他都会带我们去玩。
只有在棒球这件事上，叶老师说什么都不肯让步，他甚至说：“要去打击场的话，你们找时间自己去，我不能带你们去，太危险了，出什么事的话，学校会怪到我头上的。”
这根本不是叶老师平时会说的话，平常的他总是带我们一起反抗学校“成绩至上”的制度，有其他老师想借体育课来补课或考试时，叶老师二话不说直接拒绝，每次带我们出去时，很多老师都有意见，叶老师总是拍著胸脯跟我们说：“你们就放心去玩，哪个老师敢针对你们就来跟我说，我也不会让他好过。”
但我们每次想跟叶老师聊棒球时，无畏无惧的他仿佛完全变了一个人，不管言语或行动上，他都在逃避棒球这项运动。
难道叶老师讨厌棒球？但为什么偏偏是棒球呢？我们百思不得其解，就算问叶老师，他也只会用各种话题来逃避。
有一次在上其他老师的课时，那位老师忘了拿教具，便叫我去教师办公室帮他拿一下。
因为是上课时间的关系，学校走廊上没有半个人，老师都去上课了，办公室里应该也没人了吧。
抱着这样的想法，我来到教师办公室门口，直接省去敲门的步骤，把门推了开来。
门还没完全打开，我就听到办公室里传来一阵“唰唰唰”的、像是有东西猛力划破空气的声音。
在办公室里的是叶老师，他这一堂好像不用上课。
如果只是单纯遇到叶老师，那还没什么，但叶老师正在做的事让我大吃一惊。
叶老师的电脑萤幕正在播放昨天晚上的职棒精华，叶老师本人则在电脑前摆出打击动作，手上拿着雨伞“唰唰唰”地练习挥棒。
连我这个外行人都看得出来，叶老师的挥击动作很漂亮，仿佛他已经练习过这个动作千万遍，雨伞划破空气的风压甚至震慑到我的全身毛发，听说强打者踏上打击区时，散发出来的威压感会让投手不寒而栗，我似乎可以体会到那是什么感觉了。
“报告……打扰了。”
直到我敲了一下门，叶老师才停下挥棒动作，睁大眼睛盯着我，问：“你怎么在这里？现在不是上课时间吗？”
这是我第一次从叶老师的声音中感受到不安。
“不好意思，林老师请我帮他拿教具……”我畏畏缩缩地走到林老师的位置，准备拿了教具就跑。
“你全都看到了是吧？最好不要告诉其他人喔。”我本来以为叶老师会这样警告我。
但直到我拿着教具从办公室离开，叶老师都没有再开口说话。
他就像在比赛的关键时刻准备有所发挥，却突然被教练换下场的选手一样，垂著头、筋疲力尽地瘫坐在椅子上。
******
那天看到的事情，我并没有告诉班上其他人，叶老师也没有找我说过这件事。
叶老师是希望我说出去呢？还是希望我保密呢？我也不知道，因此我一直把这件事藏在心里。
没想到连叶老师都有秘密，但这不影响到他在我心中的地位，毕竟正是因为他，我们才拥有跟其他学生不一样的精采校园生活。
只不过这样的生活，在我们升上三年级时变调了。
那一天晚上，我回到家在房间唸书，突然间手机传来大量的讯息通知声。
拿起手机一看，班级群组里出现十多条未读讯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点进群组，同学们的讯息一口气跑了出来，而且还在持续增加中：
“大家知道吗？我们学校门口出事了。”
“好像是夜间部的学生跟外面的人起争执，有人被砍了。”
“新闻还没报，不过有人把现场照片上传到网络公社，好像很血腥。”
“我认识的学长说，被砍的好像是学校里的老师。”
“是哪个老师啊？有人有消息吗？”
“隔壁班有人看到照片，他说倒在地上流血的人好像是叶老师！”
“真的假的？有照片的连结吗？”
“我找到连结了，很可怕，不敢看的就不要点。”
很快就有同学在群组上丢出一个连结，就算知道会很血腥，已读的数字还是不断往上增加，大家都想知道受伤的人是不是叶老师。
照片的背景是在我们的校门口，有个人躺在照片正中间，校园的警卫蹲在旁边，看起像在打电话叫救护车，还有几名表情惊恐的学生站在周围。
照片没有马赛克，可以清楚看到那人身上的伤口跟流出的鲜血，当然，还有他的脸。
不管是衣服、身材，还是紧闭着双眼的脸孔，都是属于我们熟悉的叶老师。
群组上没有人再出声，每个人都跟我一样，被照片中的残酷画面吓到失了魂。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班长才在群组里传了讯息：“大家先不要惊慌，我正在联络师母，希望能知道叶老师目前的状况。”
在这个关头，我也没心情继续唸书了，我到客厅打开电视，看新闻有没有相关的报导。
半个多小时后，新闻终于有了消息。
主播身后出现我们学校的照片当背景，同时开始播报最新的快讯。
“现在报导一件最新收到的消息，稍早在一所高中的门口，一名夜校学生因为债务问题而跟校外的帮派份子起了争执，争执进一步波及到放学的其他学生，据了解，学校的体育老师为了保护学生而挺身而出，结果被帮派份子当成同伙，不幸被刀砍伤，现在已经送医急救，相关消息请继续锁定……”
主播还没说完，班级群组又传来了讯息，是班长传来的。
“联络上师母了，叶老师在医院走了。”
短短两句话像巨石般砸在群组里，我仿佛能听到内心里有某种东西被砸碎的声音。
******
隔天早上，详细的新闻报导出来了。
内容跟昨天的新闻差不多，叶老师是为了保护其他学生而死的。
不过媒体用的标题，却是班上所有人都没想到的。
“校园悲剧，前职棒球员转任体育教师不幸身亡。”
“守护学生至最后，前职棒选手在校门前惨遭杀害。”
“帮派暴力夺命，前职棒球员在纠纷中失去生命。”
不管哪家媒体，他们都把重点放在叶老师前职棒球员的身份，这是我们全班都不知道的事情，也是叶老师一直隐藏的秘密。
我到职棒官网上查了资料，果然在历史球员里看到了叶老师的名字。
叶老师是在二十四年前加入职棒的，当时我没出生，职棒联盟也还处于草创时期。
叶老师在职棒的成绩并不出色，他的守备位置是外野手，只打了一年，多数都是代跑跟代守，没有留下打击纪录，隔年就被释出了。
师母后来跟我们说，叶老师还没等到第一个打席就在守备时受了伤，当时没有球员工会跟二军制度，受大伤的球员很快就会被释出，这样的球员有很多，他们是职棒场上最不起眼的灰尘，没有球迷会记得他们，也没有媒体会好奇他们去了哪里。
除非像叶老师这样变成新闻版面的头条，大家才会想起来这个人的存在。
我们的老师打过职棒，这应该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
但是，为什么我们非得透过这种方式，才能知道这件事呢？
为什么不是在老师还活着的时候，由他亲口来告诉我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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准备叶老师的告别式时，师母来到教室请我们帮忙制作叶老师的追思影片，因为我们平常都跟叶老师玩在一起，有不少照片跟影片可以用。
不过比起老师这个身份，叶老师的追思影片应该也要加入棒球的元素吧？毕竟他以前可是职棒球员呀。
“师母，老师那边有留下任何跟职棒有关的东西吗？照片、球衣跟球具都可以，我们想把这些东西加到影片里。”
班长跟师母提出建议后，师母哀伤地摇了摇头，说：“很抱歉，他打职棒时用的东西全都被他丢掉了，连一张照片都没留下来。”
“为什么？”班上同学们一起发出叹息，说：“为什么叶老师要把东西都丢掉？”
“对啊，为什么他不告诉我们他打过职棒？”
“师母，那个时候你们已经结婚了吧？”
“请妳告诉我们原因，为什么叶老师不把这件事告诉我们？”
同学们轮番把问题丢给师母，师母也不打算继续隐瞒，叶老师走后，她就准备好坦承一切了。
“那年，你们老师被球队释出后，整个人好像失去灵魂似的，整天窝在家里喝酒，当时他还说‘没有棒球，我的人生到这边就结束了’，我那时跟他吵了好久好久，后来我用了很多手段，硬把他抓去考老师，终于让他重拾对体育的热情，然后就像你们看到的，他变成一个很棒的老师，只是棒球一直是他的心伤，好不容易进入职棒，却因为受伤而前功尽弃，他一直觉得很痛苦，所以才决定把棒球从人生中割舍。”
听完师母的话后，班上的大家都沉默了。
其实大家心里早就知道答案，只是听到师母说出来，感觉特别沉重。
“不对，才不是这样。”
我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所有人转头朝我看来，大家都不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叶老师说谎，他才没有放弃棒球，他明明还很爱棒球的。”
我把那一天在办公室里看到叶老师练习挥棒的事情说出来，然后说：“就算只有一次也好，我好想亲眼看到叶老师穿着球衣在职棒球场上打击的样子……”
“我也是！”“能在职棒出赛就是很厉害的事情了，我也想看！”
同学们纷纷附和我的说法，就算叶老师只是职棒场上的一颗灰尘，但对一般人来说，能站上那个舞台就是极大的荣耀了。
班长看着师母，建议道：“师母，让我们把老师以前打职棒的片段加到追思影片里吧，相信叶老师也会很开心的。”
师母想了一下，然后眼眶含着泪水点了点头。
“就这么做吧，你们老师打球的时候真的很帅，我也想再看一次呢。”师母笑着说。
决定要这么做后，我们要面对的问题在于，影片要去哪里找？
叶老师在职棒出赛是二十四年前的事情，当时连Youtube都还没诞生，叶老师也不是明星球员，不会有球迷特地去保存他的影像，唯一的方法是联络职棒联盟，跟他们要当时的比赛录影。
庆幸的是，联盟知道叶老师发生的事情后，他们很乐意提供叶老师的出赛画面，
这时另一个问题又来了，叶老师在职棒的出赛都是代跑跟代守，连脸都还没看清楚，画面就被切掉了。
我们想看到的是叶老师站上打击区的打击画面，但叶老师根本没有在职棒打击过，画面又要从哪里来呢？
当大家无计可施的时候，我在网络上发现一个好消息。
二十四年前的职棒球季，有一家国内厂商推出一款电脑的职棒游戏，游戏内收录了当年的每个职棒球员，里面一定有叶老师。
我透过二手拍卖网站买到那款游戏，通知师母之后，我们所有人在教室里集合，由我来操控电脑，用教室的投影幕打开游戏，准备用大画面来见证叶老师的打击。
我们用叶老师的队伍来进行游戏，并把叶老师排进先发打线的第一棒，代表等一下叶老师将是第一个上场的打者。
班上三十多个人、还有师母的眼睛全都紧盯着投影幕。
终于能看到叶老师打击的样子了，大家都激动的说不出话来。
比赛正式开始，游戏中预录的主播声音唸出叶老师的名字后，叶老师跟着出现在画面上，踏上打击区。
大家激动的情绪几乎一瞬间就被浇熄了，毕竟是二十多年前的游戏了，不管是脸部模型还是3D建模都很阳春，每个球员的脸孔、动作都一模一样，只有名字跟背号不一样，画面上的根本不是叶老师，只是套著名字的3D模型罢了。
不，或者说这是注定的结果，就算是最新的棒球游戏也没办法把球员做到跟真人一模一样，只能说是我们的期待太高了……
“继续吧。”
师母看着画面上那个一点也不像叶老师的3D人物，温柔地说：“虽然这个人长得不像他，但那确实是他的名字跟背号，如果能用他的角色打出安打，也算是帮你们老师圆了一个梦。”
我感受到其他同学期待的目光，于是我义无反顾地按下“继续比赛”的按钮。
叶老师的角色已经在打击区待命，电脑操作的投手进入了投球准备动作。
就在这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教室里响起。
“喂喂，这游戏也把我作得太丑了吧？”
一听到这声音，教室内的每个人纷纷看相彼此，用眼神确认著：“我没有听错吧？”
因为那正是叶老师的声音。
大家四处寻找声音的来源时，我大声喊道：“大家快看萤幕！”
只见在游戏里，其他球员仍是3D模型，只有叶老师不一样。
出现在萤幕上的，是我们所熟悉的，那个真实的叶老师。
他变回了年轻的自己、穿上帅气的球衣，在打击区展现出无与伦比的霸气，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姿势都充满魅力。
师母流下泪水，她认得这一幕，这是叶老师招牌的打击姿势，也是他们相恋结婚的契机。
大家还沉浸于叶老师的打击风采时，对方投手在这时投出了球。
“糟糕！”我因为吃惊而双手离开了键盘，来不及反应。
然而，画面上的叶老师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自动挥出了球棒。
那一声清脆的“锵”震撼了整个教室，叶老师在游戏中挥出完美的一击。
球飞越过投手的头顶，穿越中间区域，成为一支扎实的安打。
叶老师站上了一垒。
打者上垒后，游戏摄影机会刻意停留在打者身上一段时间。
而画面中的叶老师，此刻正脱下头盔，对着我们挥手微笑，仿佛他打的并不是一场普通的比赛，而是他自己的引退赛。
做完最后的致意，把头盔戴回去后，叶老师的角色又变回了粗糙的3D模型。
……结束了吗？
教室里每个人都发出不甘心的叹息，大家都知道，叶老师从游戏中离开了。
叹息的同时，我们的心里却是满足的。
至少我们都见证到了，叶老师穿着职棒球衣的画面。
就在那短暂而永恒的瞬间，叶老师用他的灵魂，将他职棒生涯中的第一支，也是最后一支安打，用最特别的方式留给了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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