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秒,我的意识还和阿蕗婆婆纠缠在一块,看尽她人生的跑马灯,下一秒,我猛然
睁开眼,明亮的天空当头罩下,一时之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几个喘气之后,胸口的剧痛慢慢平息了下来,我坐起身,环顾四周,汪助静静在我脚
边安睡,我又回到了颓圮的神社前,我所经历的过去和身处的现在交织混杂,恍若隔世。
“那个时候,你回应了阿蕗婆婆招唤亡灵的梓弓弦音,灵魂凭附在她的身上,想必知
晓了她见闻的一切。”跪坐在我身旁的橘音姐缓缓松开和我交握的手掌,“你应该见识到
了雾渊灭亡的那一夜。”
脑海中那个怪物大肆屠杀的身姿连同血腥气一起冒了出来,我捂著胸口,把后怕的情
绪压回去。
凭附在阿蕗婆婆身上的时候,她的记忆、感受、思绪和情绪我全都一清二楚。借由她
的眼,我看见雾渊之民勤奋刻苦地在山上生活,我看见他们悽惨恐惧死于邪祟掌下。
从前,此刻。就在我眼前的这个神社废墟里。
“我……看到的一切,就好像亲身经历一样。”我抱着自己,抑制颤抖,抬头望见橘
音姐脸色担忧,她的脸孔和我在阿蕗婆婆意识里所见到的脸孔互相交叠。
我知道她在过去的身分了。
“橘音姐就是那位御凭女,对吧?”
橘音姐的脸庞沉静苍白,静静叹出一口气。“……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尽管如此,有时候想起,还是恍如昨日——她这么苦苦一笑,道出了她的过往。
***
打从出生开始,她的意识始终淡薄如水,没有形状、混沌不定、空无麻木。灵魂中嵌
有其他灵魂,心底响彻旁人的声音,跃动着不属于她的思绪。
语言对她不具意义,只是连续起伏、偶有停顿的声调音韵,出自她自己口中的亦是如
此。她不晓得赤松林是挺拔高耸的群树,河谷意为河流流淌的狭长凹地,熊是徜徉山林的
野兽,不知道小花是个活生生的女孩,更不明白为何口中字词如此串接——小花被熊吃了
——为何会让眼前陌生的女人哀恸欲绝。
这些字句出于角有神大人之口。她如旁观者般观看自我,始终不明所以。
鹰穗的到来改变了一切。
男孩的叙述灵活丰富,佐以大量肢体语言,她脑中只知音韵声调的字符,很快和意义
及感受嵌合对应。年糕是香甜软糯的点心,羽毛是飘进她掌心的柔物,狐狸有着毛茸茸的
温暖毛皮……洞窟之外有村庄,村庄之外有城町,世界不只眼前所见,不只画卷所绘,不
只书册所志,辽阔无边,更不能以掌度量。
——我叫鹰穗,妳的名字是?
——御凭女?御凭女不是名字啊!
——不然我帮妳想一个好了。“橘音”,妳觉得如何?
赋予名字之后,她仿佛从凭依于身上的角有神大人分离了出来,终于诞生出了她自
己。
月光下樱花飘舞的那天,她握住了鹰穗的手,知道了人的温暖,知道了何为悲喜,终
于,理解了为何小花的母亲会因生离死别之痛而哭泣。
橘音姐的声音疏淡清灵,仿佛道起的都是旁人的往事,却让我更加难过。
她再次见到鹰穗,就是雾渊灭亡的那一天。
离祟神祭越近的时候,她越来越难以保持清醒,镇座清寂的本殿内,时刻昏昏欲睡。
恍惚之中,犹如漂浮在阒静的水底,无感于日夜,不觉他物。
直到听见鹰穗呼喊了她的名字。
睁眼凝视,发觉自己不知何时来到这片陌生的山域。视线焦点自赤艳的天空,挪往昏
魅的树林,漫天纷坠的白色符纸中,她看见了许久不见的那位少年。
有太多话语酝酿许久,从前伶牙俐齿的鹰穗,这次却嘴拙了。
“……你为何会出现在此?”她先开口。
鹰穗简单描述缘由。“——为了阻止祟神现世而来,”最后又低叹了一句,“……也
是,为了再见妳一面而来。”
“是吗……不过,或许已经太迟了。”
就在此时,远处山坳传来一声咆哮,如雷声般隐隐回荡。
鹰穗倏地转身,面对声响来处,手搭著剑柄,拇指一推刀镡,出鞘半寸,如绷紧的弓
弦一般凛然戒备。
森林深处有庞然大物在移动,踏地沉重。仿佛背负着肉眼可见浓重怨念的奇诡身姿,
拨动林叶,踏入空地边缘。
犄角、披毛、猿臂、熊背、狼腰、鹿腿、踮蹄,高了鹰穗七尺有余,除了双足站立,
全身上下已无人类样貌。
墨色刚毛下的黝黑皮肤如热炭般绽满碎纹,纹缝间燃著焰色,缓缓闪灭,赤黑色的浓
厚焚烟随之漂浮缠绕,带来一股血染的焦臭味。
她未曾谋面的手足。
渴望降世的祟神。
如髭羚般的吻突大开,无声咆哮,她感到一阵有如将心脏剜出的剧痛。漫飞的纸符、
蜡烛、地上的咒术血痕瞬间焚起了热焰,烧成随风飘散的点点灰烬。
她跪倒在地,一股漩涡般的引力牵引著身上神灵之力,往另一位凭体流去,而她的意
识,也如风中沙尘濒临溃散。
分灵两柱的神魂倘若合而为一,祟神得以现界,引发无边灾厄。
鹰穗踏步向前,面对高他数倍的邪祟并无惧色,举刀挥斩,剑刃雷电般迅捷,幽光湛
蓝隐隐生辉,却仅如抽刀断水,刀光剑影之下,斩开的肌骨韧带崩散须臾,便如同黑烟聚
拢重新成形。
邪祟无视鹰穗,弯身直取跪倒在地的橘音,要将她吞下。血口大张,腥气喷涌,成排
尖齿之后,是深渊一般黝黑幽邃的巨洞。
鹰穗再度挥刀无果,收刀向前一跃,覆在她身上,抱着她滚开。尖牙擦过他肩膀,烙
下淋漓血痕,他强忍剧痛,口道一声“僭越了”,随即将她捞起,稳妥纳入怀中,避开飞
掠而过的猿掌,往另一侧奔逃而去。
既然御神刀不起作用,他的目标只有一个:跨越两境的那座蔓桥。
长约十五丈,宽不足七尺,底下是深幽高耸的溪谷。
那邪祟步履迟缓、踱地沉重,以葛藤编织而成的脆弱桥身肯定不经一踏,若情况危急
,还可割断桥索,阻止对方越谷渡来。
可惜的是,这是不可能的。
邪祟溢出的神力,扭曲了空间,将他惯熟的山林化为有进无出的神域,无论奔走多久
,终究迷失在无尽无边、赤雾弥漫的幽暗森林。
鹰穗气息渐喘,纵使身强体健,也禁不起无止无境的迈步,更何况这负伤累累之躯。
他足下重重一拐,坠往地面的瞬间,强硬扭转方向,让自己的肩背辗过碎石,而不是怀里
娇小纤细的身躯。
森林只余下鹰穗的心跳和喘息,及远处缓缓踏来的脚步声。不管他们逃了多久,邪祟
始终不紧不慢,藏身幽林暗影之中,游刃有余远远尾随,缓缓靠近。
橘音明白为什么。
细雾光粒自她身体涌出,纺成纤细的流烟,徐徐飘往森林深处看不见的彼端,流往邪
祟身上。
身为双生手足的他们,凭附同一柱神明的他们,感觉得到彼此之间千丝万缕的缠结。
“……对不起,朝叶,父亲,奶奶……”鹰穗喉间滚出细碎的哽咽,满是无能为力的
懊悔。“对不起,橘音,没办法保护妳……”
生平头一次,橘音感到强烈的不甘心。
经年久居清幽淡泊的神殿之中,正因为一无所有,所以不忮不求。纵使鹰穗的到来与
离去令人寂寞难熬,她依旧能将其当成日夜轮替当成四季更迭,当成莫可奈何的世事常规
,抚平心尖波澜。
然而现在却不同了。
万般心绪动荡如火,无从灭却。
她想珍惜鹰穗的心意,和他拚死想守护的一切。
面对逐渐靠近的骚动,即便挥刀无用,负伤流血,鹰穗仍执拗将她护在身后。
足踏大地,收敛心神,橘音谛听心中响彻的神魂之音,温雅平和、清净庄严,她渐渐
冷静下来,理出头绪。
四方有界,注连绳内外是界、门户前后是界、垣墙左右是界、阶梯上下是界、桥梁两
端是界。神域之中也不例外,闭上凡眼,以神识仔细凝观,此处界域处处扭曲,辗转相
连。
“鹰穗,你闭上眼,随着我走。”
丝丝缕缕的灵光在黑暗中织成景致,构成万物。橘音拉着鹰穗,寻找空间扭曲相接之
处,一步便可自坡地登上山丘,自山丘下渡河畔,将邪祟远远抛诸脑后。
神域宽广无边,她在找寻可通往凡世的暗户。
来到一处深沉凹地,流光在此蓄积成湖,灿然异常。睁眼一看,阴霾赤空反射在湖面
却映出了晴空万里,更有不存在此界的一轮太阳,浮在潋灩湖面。
水面上下亦是界。
“鹰穗,浸没水中,”橘音启唇,却是两声重合,一道清细,一道充满威仪;角有神
大人以她的口说话,“水中即有连往外界的通道。”
鹰穗不及细问,一股拉力使他脚步不稳,踉跄跌入湖中。水深几可没顶,他勉力踮足
,方能将头探出水面上,向立于岸缘的橘音探出手。
“等等,橘音,妳不走吗——?”
“我要留下来,还有我该做的事。”橘音垂手而立,她不能跟随鹰穗而去。因为神力
外溢,她所到之处都将化为神域,此岸便为她所能踏及的最后之处。
“那么,我也一起留下来——”鹰穗挣扎着要上岸,见她摇头,他惨然一笑,“橘音
,父亲为了护佑我而牺牲,我靠和服纹样才认出奶奶,朝叶才三岁,我却连母亲拚命生下
的妹妹都没办法保护好——”他深深云气,压抑哽咽,“故里已毁,亲族俱灭,我早已没
有活着回去的必要。就算无用,我仍要挥刀至大限一刻。”
尽心尽力而死,了无生趣地活,鹰穗选择了前者,然而水中涡流缠住了他的手脚,他
难以动弹。
“鹰穗,你曾告诉过我,海洋彼岸有蛟蜃,呼息之间吐出云气,无数城堞、楼阁、屋
舍在云烟中鳞次栉比升起,顷刻云散后,幻景便冉冉漫灭。”橘音凝望着鹰穗,像是要把
他看入心底。“此后我常梦见自己登上了汪洋中的楼阁,四顾苍茫无边。不只如此,我梦
过繁华的城町,梦过万头钻动的祭典,梦过征战杀伐旌旗飘摇,梦过稻浪在夕阳下泛起金
波,更梦过河畔樱林的漫天花雨。”
只是梦里全是万籁俱寂,看过绘本画卷,听过口传言说,景致可以想像,声音却无从
构筑。
“因为有你,我的梦境才不再一片空无。”橘音声音纤细,口吻坚毅。“请活下去,
鹰穗,不要为了徒劳之事挥刀。毁灭的是雾渊,不是世界。观可看之景,行应为之事,走
可行之道。倘若他日我们有幸再逢——”橘音嘴角勾起带着泪花的微笑,“我想听你说说
亲眼一睹大海的辽阔是何等感受。”
湖面泛起浪泡漩涡,将鹰穗卷至深不见底的湖心,等满池白浪平息之后,整座湖再次
空空如也,清浅宁静。
撕心裂肺的哀痛,贯穿了这副身体。
橘音闭眼数秒,收束心情,挺直背梁。神域之中,只余下她一人与邪祟面对面。
她的手足,她的半身。
不可思议的是,她心中不存恨意,只有平静的哀悯。
自幼禁锢深窟奥殿的孤绝日子,并非一无所有,这一点,远比她被亲族抛弃,受尽欺
凌歧视的手足,还要好上许多。
她抬手结印,指掌扣合、拍击、屈伸、交错,变化迅捷灵巧如蝴蝶振翅,口中呢喃咒
语,空灵清脆,声声绵长不绝。
长年见惯阿蕗婆婆在神殿前行使封印咒术,知道了咒法如何运行,而此刻置身于灵脉
充沛的神域,身负神魂,灵力取用更如呼吸一般出于本能。
韵动源于双手结印,渐渐蔓延周身,配合大地脉动的音律,橘音姿态娴静悠缓,光流
随之飘动缠绕。
万物痉挛般抽颤,大地震动不绝,赤黑浓雾涌现,光带与黑雾彼此竞逐交缠。
灵脉流经全身,她将外溢的神力丝丝纳入体内,超过她所能负荷的庞大神威,犹如烈
火寸寸剥去皮肤、焚烤肌骨。指尖、掌心、手臂、双足、体躯、脏腑,就连呼息也像吸啜
著烈焰。投身漫长的仪式,心神合一,直至身躯散化成神火焚燃的点点血雾,时间失去了
意义,短如刹那,长若永劫。
四周景致缩叠、变焦、移行、聚歛,一切动荡平息之后,她发觉自己重新炼化成形,
置身于藏神窟中。
洞窟奥殿不见踪影,宽广深幽的偌大空间里,只余焦木鸟居矗立。鸟居犹如通往异界
的门户,自柱间贯下望过去,不见洞窟底端的石壁,而是赤雾弥漫的辽阔神域。
彼方远处传来邪祟的咆哮。
鸟居前方,蜡烛燃起静谧温暖的焰火。只要灯火长明,灾厄将不会涌过鸟居。
橘音恍惚步出洞窟,雪花飘落眼睫。记忆最后停留在夏末初秋,眼前谷地却已积雪盈
尺,枯木、荒屋如飞白墨迹撇捺在白茫茫的大地上,除了自己踏雪前行的破碎之声,耳畔
一片空寂。
就算出了洞窟,她仍然是孤单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