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廻向
我是在进行年末的大扫除时,在家中的阁楼上发现那本经文书的。
这种老房子的阁楼都多少年没有打扫过了,一直都是布满灰尘和蜘蛛网的状态。也不
知道家里的那些长辈们是怎么想的,明明往年都放著不管,今年却硬是以“新的一年家里
要焕然一新,七福神才会来访”作为理由,要求我们小辈们无论再小的角落都一定要打扫
干净。
爬上阶梯,好不容易才把卡住的阁楼门弄开后,就马上因为扬起的灰尘打了一个大大
的喷嚏。
眼睛适应了阁楼中的黑暗之后,原先以为这里因为很久没被使用,会是除了脏污以外
什么都没有的空间……顶多半夜会有老鼠或迷路闯进屋内的野生动物爬来爬去而已,事实
上藉着手电筒的灯光稍微一照,会发现四周的地面上也的确遍布著各式各样的小小脚印。
再往前一照时──我一瞬间竟然起了鸡皮疙瘩。
才不是因为我太胆小,任何正常人促不及防的在那种一片黑暗的地方看见人形物体,
都一定会吓到的好吗?
我也是花了一段时间才辨认出来,那并不是真正活着的人,而是挂在前方阁楼墙上的
一幅浮世绘风格的女子人像画。
初看时还对在这种地方出现的人像画有过一些可怕的胡思乱想,但我终究还是敌不过
自己的好奇心……想着反正表弟就在下面,就算我在这里出事了也能很快求救、很快被人
发现,于是半蹲著身体,缓缓靠了过去。
大概是因为年代久远,明明认得出画中的人是名女性,但脸部却因为严重的毁损而看
不清表情及长相,却隐约让人感觉得出,画中的女性,似乎很悲伤。
画像的左下角原先似乎写着什么字,也不知道是这幅画的画师的姓名,还是画中之人
的名字。只看得出是像“●●●”这样涂黑的三坨。
画中的这位女性也不知道是谁呢?我本来还以为是我们家族追溯到好几代以前的某位
祖先,但又仔细一想,如果真的是祖先的画像,大概也不会像这样被随便扔著随意对待吧
?
而要真正了解画中女性的身分,就要说到我找到的那本“经文书”了。
因为觉得画像隐约有些鼓涨的、似乎后面藏着什么东西,我也就更大胆的将画像掀开
来一看──果然在那后面发现了没完全关上的机关夹层。而夹层中的唯一一件物品就是那
本经文书。
当时我才将书从夹层中拿出来,还来不及翻阅就先听到下方传来了表弟的呼喊声,似
乎是因为我上来得太久了,他怕我其实是出了什么意外。
再加上阁楼里的光线强度实在是不适合阅读,于是我就把那幅画从墙上先取下了,连
著那本书一起藏进衣服里,再回到阁楼的入口处告诉表弟这里简直是灰尘地狱的现况。
和表弟一起将遍布整个阁楼的灰尘清完后,这一天也差不多要结束了。
吃完晚餐,在等待浴室空出来的期间,先回到房间里的我,关上纸门之后想的第一件
事就是:不如趁著这个时候来看看找到的那本书吧。
才翻开第一页,在一般的文书中大概算是“序”的页面上,密密麻麻的古文就把那幅
画像的前因后果解释清楚了。
大概是出自女性之手的娟秀字体写着,那幅画像原来是──过去住在平安京里的某位
家族长辈,深爱的恋人的最后留影。
据说过去在这个家族中,被家族的压力束缚了的那位祖先,和她那位能够互通心意的
恋人曾经约定好了要一起逃走,在约定的夜晚到来时却始终没有等到对方出现。
后来那位祖先才知道两人之间的事就在不久前已经被自己的“家人们”发现了。在那
个夜晚中,收拾好了行囊打算到约定地点去的恋人遭到了“家人们”的追杀,受了重伤之
后又被逼入了山中……最后大概不是失血过多而死就是饿死。
于是那位祖先又大哭了一场,这次却不是因为误以为恋人背叛了自己,而是因为得知
了她未能赴约的真相以及……这个迟来的死讯。
“还想多少为她做点什么。”
然后那位祖先为恋人开始抄写起了经文。不清楚透过这样的方式是不是真的能减轻死
去的恋人的痛苦,但一直想着如果积少成多之后,能因此护佑恋人的灵魂、能够让她不被
生者的悲哀束缚,而能顺利前往黄泉乡的话──
就是凭借著这么一点微弱的希望,在纸上以细碎的小字抄写了少说也有上百上千遍的
经文。
也不知道那位祖先是怎么得到这篇没有名字的经文的,从内容看起来也不太像是一般
常见的往生咒或心经,反倒是从头到尾都带着一股……“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氛围
。
整整齐齐的经文,却到了经文书大概三分之二的地方,开始被诸如次类的句子所取代
:
“对不起,我还是很想见妳。”
“就算妳已经不是人类,我还是想再与妳相遇。”
“就算妳已经死去了也没关系,我还是想再与妳见面一次。”
“成为了妖魔鬼怪也好,改变了外表的型态也好,想见妳、想见妳、想见妳、想见妳
……”
看着书中的文字从一开始的整齐清丽转为执著扭曲,就连今天是第一次知道这位祖先
存在的我,都不自觉地难过不舍起来。
我无法从经文书上得知那位祖先的后续,就算询问家族中的其他人可能也不会被回复
,但大概是带上了那股情绪的缘故,我忽然很想知道──那位祖先在那之后迎来了什么样
的结局?
二、樱源
……缘溪行,忘路之远近。
……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
……复前行,欲穷其林。
※ ※ ※
那是我在某一天下班途中发生的事了。
那一天的我又因为犯了一点小错误而挨了上司的骂。那一天还被骂得特别难听,我不
自觉的就又有了那种想要逃避一切的想法。
我并不是从一开始特别想着要死或是杀了别人之类的,只是觉得真的很累了,明明很
努力了却没办法在工作上做得像其他人一样好,每一天都是无穷无尽的负面情绪的累积。
那段时间中也是,忍不住恍恍惚惚中一直会想着……“如果死亡也是能够完美解决一切的
方法之一的话,那我为什么不试一试呢?”
可是至少到真的无路可走之前,我还不会采用这种一旦做了就无法重来的方式。所以
就算那天被骂得那么难听,还听到了同事在背后的嘲笑声,那天下班回家时的我只是……
发了发牢骚,在除了我以外别无他人的车上喃喃自语着:“好想找个地方好好休息。”
“如果能够有那种可以让我好好逃避这一切好好休息的地方的话,那就太好了。”
却像是许下的愿望得到了回应,莫名其妙地,明明未被开启,导航的声音却忽然响了
起来。
“前方两百公尺处左转。”
“前方一百公尺处右转。”
虽然听过了很多导航的灵异故事,但是或许是因为那个时候的我已经有点半放弃一切
了吧?一方面是出于好奇,一方面又抱持着豁出去的心理,就这样依照着导航的指引开了
下去。
然后──我在导航的指引下,进入了一条左右都种著樱花作为行道树的大道。
正是樱花满开的季节,大道两旁住家的灯光照在了那满树的樱花上,有种如梦似幻的
氛围……每棵樱花树仿佛都被金黄色的光晕笼罩着,像是迎接着某人的到来般绽放著满树
的花朵。车辆开过卷起的气流,更是带得樱花树下下起了樱花雨。
“前方两百公尺处右转。”
照着导航的指示更往前开去,随着路越来越偏僻,住家的光也一点点的退去。直到只
剩下了了无几的路灯还执著著为道路提供光亮。然而,樱花还是延续著──
两旁的樱花树一直延伸到了一座已经被封住的废弃隧道的隧道口。我抬起头来一看,
隧道上写着“樱源”两字……那大概就是这条隧道的名字吧?
导航的最后一个指示是要我穿越隧道。于是我下了车,徒步摸黑在隧道中走着。
※ ※ ※
……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髣髴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
……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
※ ※ ※
才不过走了几十步而已,我就走到了隧道的另一侧。
也不知道为什么,隧道这一侧却远比我来时的那一侧还要明亮许多,简直就和白天时
没两样。
而在隧道的这一侧也种著许多的樱花树,也正满满盛开着,在风的吹拂下漫天粉红色
花瓣纷飞,同样的也像是在欢迎谁的到来似的──
明明是那么美丽的风景,那时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无端地恐惧起来。
明明除了这一大片的粉红色之外什么都没看见,却隐约感觉到了在这片粉红色后方似
乎隐藏着什么……自古以来就让人恐惧厌弃的东西;就算想要试着走过这片樱林去确认自
己的想法,每每要踏出第一步时,脑海中却总是会响起一个声音,说著:“如果到那一边
去的话,那就再也回不去了。”
“不要过去,不要过去。”
就在脑海中的那个声音歇斯底里地反复唸著的同时,我……走回了隧道中,并且用了
自己最大的速度向着停在隧道口的车子大步狂奔著。
什么都没听见、也什么都没看见。但总觉得自己的身后好像有什么东西正紧紧跟着,
如果不小心回了头的话,就会像古事记中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的故事一样,永远无法再回
到光辉灿烂的地上──
还好那天直到我发动车子原路返回时,我什么妖怪都没遇见。
※ ※ ※
……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
※ ※ ※
距离那天也有一大段时间了。
工作开始顺利起来,现在的我已经很少再挨上司的骂,也不太会听见同事们的嘲笑声
了。那时甚至想过要“去死”的我和那天的记忆一起被留在了好几个月之前,我有的时候
甚至会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到过那样的地方。
在印象完全消失之前,我曾经试过在白天时,照着那天的导航的指示走上相同的道路
。
结果却是很不可思议的,无论尝试多少次,都再也找不到那条两旁有着樱花行道树的
大道,还有那座写着“樱源”的隧道。
然后我忍不住心想,这就是所谓的“后遂无问津者”吗?
三、鬼笑
──好像不是鬼族。
这是若菜无意间闯入那间“画室”时,对那位老画师第一眼的印象。
毕竟那位画师额上并未长著象征鬼族的“角”呀。
而且,躯体和四肢与人类乍看之下无异的老画师脸上也没有戴着面具。
那头灰白的长发下有着轮廓分明的五官,即使微微下吊的眼角让那张面孔看起来带着
几分懦弱,眼角的细纹却又将那位画师的气质修饰出了几经风霜的沉着稳重……但也仅仅
只是如此,除此之外似乎毫无其他的特别之处。
──看起来只像是个寻常的人类画师而已。
才刚有了这样的想法,她却又很快将其推翻了……不对,在这里也有着披着人类外皮
实则是妖怪的存在,眼前乍看之下毫无异样的老画师,说不定其实是由画作而生的妖怪,
或是有着画物成真能力的神明──
因为那满室的画作,悬吊在四处的、散落一地的,全都是她方才在这座古城的各处看
见过的光景和人物,每一幕每一幕、每一个,全都在画中活灵活现、栩栩如生的。
而身穿桦色格子和服,用襷挽起长袖的那位画师,在她闯入房中之前也正在提笔作画
著。
房间中央的矮几上那幅仍旧是半成品的画作──画的正是自己最初看见的那片樱林,
还有自己正置身于其中的古城。
或许再仔细找找的话,在这里的某处会不会也存在着描绘出这个地方的整体──这整
个“七条”的作品呢?但若菜环顾四周,却始终没看到那样的东西。
还真是不可思议。
无论老画师的真实身份是伪装成人类的妖魔鬼怪之辈,又或是隐藏起真实身份和力量
的神明;无论在这个世间是不是真的存在着那幅描绘著整个七条的作品──
看到她时却似乎很惊讶。视线移到她额头上后,更像是看见了什么让人讶异的东西一
般瞪大了双眼,随后皱起眉头。
“妳……怎么来到这里的?”
她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要说怎么来的──其实打从一开始她就没有想过自己会来到这里。没有刻意寻求途径
,只是意识到的时候业已置身其中。
稍稍思考了一下后,她还是将这些都告诉了安坐在矮几对面的老画师:
“我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意识到的时候已经身处在……就像幅画的这里
,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看来妳也是出于无心才能偶然寻得来到这里的道路啊。”
闻言,老画师放下笔、搁下了那幅半成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里……从古至今
一直被人们探寻着,在那众多人中却也只有极少人能偶然窥见这里的一角。像妳一样能够
活着来到这里的人,更是屈指可数啊。”
“可遇而不可求……这不是‘桃花源’的故事吗?”
那是她曾经听说过的乡野传说。
渔人在机缘巧合下进入了由战乱中的人们建构出的理想乡“桃花源”,在那里见识了
人们温柔和乐的生活。离去时明明沿路上做了记号,之后却再也没有人能到达桃花源。
──寻向所志,遂迷不得其路。
就那么过了许多年之后,当人们全都开始怀疑那个桃花源是否真的存在世间某处,甚
至是将其斥为虚幻的无何有之乡后,最后的结果是──后遂无问津者。
尽管如此,每一个曾经听说过那则乡野传说的人,或多或少都曾经想像过……要是自
己某天能进入“桃花源”的话……这样的事。
在她的模模糊糊的印象中,还作为人类时的她好像也和蓑虫姬聊过。但因为很清楚那
不是轻易就能到达的地方,单纯只是当作排忧解闷的话题而已──
“如果我们真的能进入桃花源的话,一定就能在那里不需要担忧任何事的,快乐的笑着活
下去。”
“还要记得如果某天误打误撞在无心的状况下进去了,就绝对不要再离开,不然会像
那个渔人一样……终其一生都没办法再找到通往那里的路的。”
当初的戏言──还真的没想到会有真正实现的一天。在闯入这里之前她所见到的一切也的
确符合她们对“桃花源”的想像。
这里……“七条”无庸置疑地就是宛如“桃花源”一般的理想乡。只是说到这里她又
不禁疑惑了起来:
但是真要说是‘桃花源’的话,不知为何又让人有股悲伤之感,明明见到的都是幸福
愉快的画面,却忍不住想要落泪……那到底是为什么呢?仅凭她自己一个人胡乱思考没办
法得出答案,但如果是面前的这个人的话──
她直觉认为面前这位和她聊起了“桃花源”传说的老画师应该会知道答案。于是自然
而然就抛出了那个问题:
“您能够告诉我吗?‘七条’这个地方……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
※ ※ ※
她本来还以为老画师听见问题时那一瞬间的停顿是因为不知道该如何回应,结果却好
像只是因为事情实在是太多太杂了,思考着该从哪里开始而已。
过没多久之后,不是就语带哽咽地开始“回应”了吗?
“这说来有些复杂呀。”
她追随着老画师的目光一幅幅浏览过房内所有的画,同时,老画师那像是在说著另一
场乡野奇谭的声音也不断传入耳中:
“这里……一开始原先是想要作为妖怪和人类能够和谐相处的理想乡,现在则成了不
容于人世间的妖魔鬼怪和神明的容身之处啊。但真要说起来的话,这里也像那个传说中的
桃花源一样,接纳了在战乱中走投无路的我啊──”
从老画师的口中,若菜得知了老画师的名字是“源又”。
而七条这个地方──原先则是画师源又还在人世间时的最后一幅作品。
※ ※ ※
因着小时候一次不知道是作梦还是现实的不可思议遭遇,从此对妖怪画情有独衷的人
类画师源又,努力画著各式各样的非人之辈与人们和乐相处著的画面,那也是画师由衷期
盼著的事。
尽管这个世间仍旧对妖魔鬼怪充斥着偏见、恐惧和猜忌。
身处在那样的世间,画师一路走来,一直承受着他人的质疑和不理解。虽然身边也有
能够理解他以及意见相左后愿意试着去理解他的人,但是──
不论再怎么努力、就算尝试过改变,最终一切都事与愿违。
“我那时的世道,人类和妖魔鬼怪是难以相互理解的,无论如何都存在着隔阂,也因
此造就了悲剧──”
“就算画了再多人类和妖怪和平相处的画都是没用的,再怎么画著也终究只是自欺欺
人而已。无论如何尝试,到头来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没办法改变、什么都没办法保护…
…”
若菜从面前老画师的那一字一句中感受到了。
──那是,在偌大的世间身不由己的强烈无力感。
在时代的洪流中怀抱着理解的个人实在是太过无力无奈了。不旦改变不了世间的现况
,连一直喜欢著自己的画作的妻子、从不理解转为想要试着理解自己的儿子……对画师来
说极为重要的家人,最终都失去了。
战火袭卷而来时,几乎可以说是失去了一切的画师关上了家门……他在只剩下自己一
人的房屋中,提起画笔画下的最后一幅作品就是以自己最后身处的地方命名的“七条”。
那是画师几经周转仍旧放不下的美梦。
原先还试着想一如过往的画出人类与非人嬉戏玩闹的场景,却在下笔的那一瞬间,脑
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从小到大见过的一切、经历的一切、深深铭刻在心中不能说是怨
恨却无法释怀的一切……
全部纠缠在一起之后,造就了让画师再一次逃避现况的目标、借口与祈求。
──正因为这个世间变成了人们普遍恐惧厌恶妖怪的地方,甚至还打着“驱逐妖怪”
的口号发起了这么大的战争。
──那么,就试着至少来画出那些为世所不容的非人之物的“容身之处”吧。
依著那个目标、借口与祈求,画师就这么更改了画作的主题,画起了无论背负著什么
样的故事的妖魔鬼怪都能和乐渡日的“桃花源”。
心无旁鹭、不眠不休地也不知道经过多少个日夜之后,七条这幅最后的作品终于完成
了。而已经筋疲力尽濒临崩溃的人类画师源又也完成画作后被这个七条的“主人”接到了
自己笔下的“桃花源”定居。
听起来从此再也不需要去担心战争和生存之事,终于能全心全灵的专注于画著自己真
心喜欢的东西,也终于回归了作画的初心。只是──
若菜意识到,进入七条后就再也没有离开过七条的画师,内心似乎还是隐约残存著一
丝对外面世间的好奇……或是牵挂?
回想起来,在桃花源的乡野传说中不是也有着类似的情节吗?当桃花源的居民们知道
渔人是从外面的世间来的,就好奇地向他打探起外面的消息,得到答案后却又纷纷感叹惋
惜。
──村中闻有此人,咸来问讯。
──此人一一为具言所闻,皆叹惋。
当下的她所面临的情况不也是差不多的吗?停留七条的老画师向误闯入七条的她问起
了外面世间的事。只是不同于桃花源传说中的人们可能只是模糊的问问“现在外界是什么
样子”,老画师的问题却具体得多:
“对了,外面的……战争……已经结束了吗?已经不再有人因为战争而牺牲了吗?”
※ ※ ※
若菜是生活在和平时代中的人。
即使身上也背负著自己的“难处”,但对于曾经活在战乱时代,在战火中失去一切的
人身上所背负著的那份悲哀和绝望仍无法说是完全的感同身受……应该说,虽然也从古绘
卷和古本书上见过几百年前的那场战争的记载,却也不太能理解人类和妖怪间的隔阂何以
引发那么惨烈的战事。
可是就算无法感同身受,当下看着老画师那么期待知道答案的样子,她忽然很不忍心
告诉对方真正的答案。
或许老画师对外面世间的那一丝牵挂是来自于最初的那个希望人类的妖怪能够和谐相
处在一起的美梦吧?就算已经不生活在那里了,还是想知道曾经的梦是不是有实现的机会
。
或许在那之中还参杂着老画师对那些情况和自己相似,却直到临终都等不到奇蹟发生
的人们的怜悯之情吧?
想通了、意识到这些之后又叫若菜要怎么说出实话呢?告诉这位期待的老画师,就算
自己的时代相对和平,人们还是惧怕厌恶着生活在黑暗中的妖魔鬼怪,就算没有战争,但
这个世间存在着的诸多难处仍旧能弄得一个人痛失挚爱、无法活下去。
她还正在思索著该如何应对呢,也只好先就老画师的问题本身,带着大大的笑容掩饰
内心复杂情绪的回应了:
“是啊,已经结束了,也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再因为战争牺牲了。”
然后──她看着面前的老画师微微露出了释怀、放下心来的表情,仿佛是心里一直存
在的一个结有了松动的迹象似的。也正是因为那种表情,老画师的下一个问题传入耳中的
那一刹那间,她也做出了决定。
“是吗?那么……你所来自的那个世间,也已经变成了所有人都能笑着活下去的地方
了吗?”
就让知道外面真实情况的她藏起真相,在这个避世的桃花源中再编织一场幻梦吧。
至少让这位在人生中已经经历过百般无奈的老人,从现在起能够不用再挂念那些事的
,真正安心地画著自己的画。
想要为老画师编织幻梦对她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短暂的思考一下后,就能流畅
到听不出破绽的说出来了:
“嗯,是啊。”
“所有人……都能笑着,不用再遭遇那些痛苦的事,所有人都能够笑着在世间找到容
身之处好好的活下去──”
老画师听了她的那些话之后,脸上由衷喜悦的表情,她大概永远都不会忘记吧?
※ ※ ※
若菜是在出了老画师所在的房间后,才正式见到老画师口中的“这个七条的主人”的
。
那时的她还在烦恼著:莫名其妙地来到了地方,下一步又该怎么走才好呢?虽然照老
画师的说法,这个地方也是为她这种无处容身的非人一族准备的容身之处,可是消除了老
画师内心的挂念之后,就换成是她要面对她自身的挂念……背负的“难处”了。
她对外面的世间尚存的挂念……完全源于对自己来说极为重要的那人,自称为“蓑虫
姬”的那位女性。若菜明明记得自己带着对方一起在漫天的箭雨中逃出了那座楼阁也离开
了平安京,过程中她们的手也一直紧紧地牵在一起──但又是什么时候、为了什么事分开
了呢?
若菜想不起来,但无论当时发生了什么事,只要一想到蓑虫姬可能还待在外面的世间
,只要一想到自愿跟着鬼女逃亡的她被带回去的话会发生什么事……即使正身处于能作为
容身之处的七条,也想着一定要尽快回到那个对她们来说根本就没有“未来”的外面的世
间才行。
然而老画师似乎是因为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再回去那里,所以也不知道走出这个七条的
方法,这么一来她就必须要再找其他人问问才行。
出了房间,沿着眼前不知道延伸到哪里去的走廊直行着的她,还正在思考着:接下来
该从哪里开始问起才好呢?就在拐过前方的转角时,耳中响起了低沉认真的青年的声音。
“谢谢妳给了他一场美梦。”
定睛一看,声音的来源是一名正斜倚著墙面像是正等待着自己的高大青年。青年留着
艳丽的紫色长发、还戴着乌帽,身上一袭看起来很高贵的公卿便服,周身带着的那种上对
下的威压气息……像极了那些身居高位的殿上人,却意外的没有让若菜感觉到任何不适。
那或许是因为青年脸上带着的笑容十分真挚吧?那是真心感谢著自己……方才给了老
画师那样的答案,为他再编织了一场幻梦的笑容。更让若菜讶异的是,接着眼前的对方在
表明身份的同时,还对自己许下了那样的承诺:
“那么就让身为‘七条主人’的我也送妳一场美梦吧……还请跟着我来。”
至此突然之间──对方明明没有说得很清楚,像是预感到了什么似的,明明还牵挂著
“要尽快回到那一边”的事,遇上了应该能告知自己回去方法的存在,却什么都不想问了
。就那么恍恍惚惚地跟在了七条主人的青年身后,任由对方带着路在偌大的建筑物中前进
著。
一路上经过了以精致的绘画妆点了四面八方的长廊……仔细一看才发现那画的似乎是
放大的花札绘,光是她能够认得出来的植物就有紫藤、鸢尾、牡丹还有整个七条到处都绽
放著的樱花。还有大概是樱上幕帘、枫间鹿和桐上凤凰的图样。
在那一幅幅花札绘前还围绕着许多似乎正学习着花札知识的妖怪,捧著书卷的文车妖
妃正对照著书上的内容向身旁孩子般的几只毛羽毛现们和从天花板上垂吊而下的天井下解
释著:什么是“猪路蝶”和“表菅原”、什么是“花见酒”和“月见酒”。
听得晕头转向的铃彦姬早就带着机寻和蛇带聊起了其他的话题,时不时发出尖锐的笑
声。
另一侧的墙边,蛇骨婆、白粉婆和古库里婆则是拿着花札的实物吱吱喳喳地争论著到
底是“青短”还是“赤短”,然后又像是一瞬间失去了打牌的兴致似的,将手中的花札往
空中一扔──
头上分别戴着火男和阿龟面具的两个孩子立刻呼啸而过,伸手抓住了半空中散落的金
色花札,嘻笑着“拿到了!拿到了!”一面跑入一旁的房间内。
只不过一眨眼的时间,当七条主人再拉开房门带着她一同踏入时,房内已经不见那两个孩
子的身影了,只剩下在耳边环绕不去的嘻戏打闹声。
宛如巨大金鱼钵的房间中央,生有人面的金鱼才刚被吵醒而满脸的困惑,就在祂意识
过来之前,七条主人和她已经通过房间来到另一条长廊上。
两面都摆着屏风的长廊上,放眼望去屏风上画著的是各式各样栩栩如生的樱林之景,
看起来仿佛是将建筑物外的樱林搬了一角过来似的。
再搭配上也不知道是被谁施了法术而不断从天花板上凭空落下的红白彩纸,让人感觉
更像是正走在真正的樱林中。只是脚下踩着的并非是绿油油的草地,而是一条──让人似
曾相识,像是在此之前曾经在哪场梦中见到的红长毯。
这简直就像是──因为害怕期待落空时的绝望,她几乎不敢再继续想像下去。可是如
果这条红长毯的前方真的有着对自己来说最重要的那个人在等待着的话,那此时的她不就
像是正在樱林中朝着“婚礼会场”前进著吗?
正因为太美好了,所以她一开始简直还不太愿意相信。直到越过连绵的樱林来到那扇
金色大门前,当那扇大门应声而开时──
“时间太仓促了,来不及准备的彩礼我之后会再为妳补上。但至少能让妳先踏入这场
美梦中……去吧。”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久前还让她担忧的蓑虫姬本人,这时已经换上了全套的白无垢等候在那里。
门内似乎是个宫廷氛围的宴会厅,只是与过去她在外面的世间见到的不同的是,这时
厅中的宾客换成了形形色色七嘴八舌起哄着要她尽快上前的妖怪们,宴会厅墙面上画著的
金色樱花树更并非是单纯的装饰,在这个值得祝福的日子中不断落着花瓣。那些花瓣碰到
了她的身体,瞬间就将她身上的衣物替换成了另一套一模一样的白无垢。
到了那个时候,她才从如梦似幻的画面冲击中回过神来。上前来到蓑虫姬身边,尽管
喜悦还是耐不住疑惑多问了一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啊啊,这个也有点难解释呢……但就结果来说就是这样吧,妳看。”
若菜怔怔地看着蓑虫姬稍微掀开了头上的角隐,现下的对方的额头上赫然长著和自己
相同的东西……只有鬼族才会拥有的“鬼角”。
然后她终于明白了,想起那时发生了什么事。
──只不过是想要两个人一直在一起,一起走下去、一起活下去,也不过是那么单纯
的愿望而已。
──如果并非是人类,而是身为妖魔鬼怪……身为不受世间轮常束缚的其他存在的话
,是不是就能有实现的机会呢?
她也顾不得其他妖怪还在看着了,直接抱着对方大哭出声。内心充斥的情绪却并非是
单纯的悲哀,感动、美梦成真的喜悦、不必再担心受怕以及终于确定容身之处的放松感也
掺杂在泪水之中。
她们好不容易才走到这里,好不容易才来到这一步的。
※ ※ ※
──就算不确定明天会再发生什么事又何妨?
──就算一切美好到像是一场随时都会醒来的幻梦又何妨?
啊啊,这样就好,如今的她已经满足了。所以才能在与那人一起举起酒杯,在七条主
人和与随后赶来的蓝发地藏面前进行三三九度饮下交杯酒时,发自内心地露出那样的笑容
。
如此的喜悦、如此的幸福,盈满于心的美妙情绪……那强烈的情感冲击让她简直无法
相信自己此刻仍旧是活着的。
──不过,就算已经不是活着的状态又何妨?
──就算此时眼前所见的一切可能只是她和蓑虫姬在弥留时所做的最后一场美梦又何
妨?
她们两个走到那样的处境竟然还能有受到祝福的时候,至少眼前所见的所有人都在欢
欣鼓舞著、高兴地闹腾著。她所爱着的那人面带温和的笑容执起了她的手,由手心传来的
温度是实实在在的,至少在举行过仪式的此刻,她和自己所爱的人可以暂时不必烦恼任何
事的笑着。
啊啊,这样真的就足够了。
──就算等到明天一觉醒来时这场美梦可能就会破灭,就算会从此万劫不覆,至少在
这个当下就这么放任自己沉浸在这场美梦中。怀抱着那样的想法,若菜和蓑虫姬发下了“
执子之手,白头偕老”的誓言。
即使不知道接下来等待着成为了“鬼女”的她们两个的会是什么样的未来……就连一
觉醒来之后的明天的事情都不太清楚了,又何况是更久之后呢?但是若菜在朦朦胧胧间又
记起了曾经从他人的闲言闲语间听过的那句话:
“连明天的事都不太清楚了,又何况是明年呢?说那种不太实际的话,可是连鬼都会
笑的。”
在传言中,鬼会因为知道了那么荒谬的事而大笑出声。如今已经成为鬼女的她却有了
不太一样的想法──
传言中能够大笑出声的鬼一定很幸福吧?感受到的一定是与现在的她相同的喜悦吧?
啊啊,鬼一定是一直看着前方如同幻梦一般的幸福生活,才能够笑得那么开心吧?
所以就算什么都不确定,紧紧交握著双手的她们还是在那场结婚仪式中愉快幸福地笑
著,就算连明天到来时会发生什么都不确定,却又已经在想着明年、后年、再下一年的事
。
然后又在妖怪们的掌声与和歌的吟诵声之中──
花朵艳丽终散落,谁人世间能长久?今日攀越高山岭,醉生梦死不再有。
若菜和蓑虫姬一同步出了宴会厅,准备开始享受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她们终于可以不
用再烦恼那些“难处”可以好好待在一起的时间。
……在外面的世间已经没有“明天”也没有容身之处的她们也是从这一天开始,正式
成为了七条的居民。
※ ※ ※
而在外面的世间──平安京中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又多出了那样的传闻。
说是掳走了某位贵族千金的那位食人鬼女,在被众人追捕到河岸边时竟然让那位贵族
千金为自己挡了箭。
但如此可恶的鬼女却还是没能逃过葬身于此的命运,最终被倒下的贵族千金的身体带
著一同跌入了河中。
河中的暗流立刻就将两道身影卷了下去,旋即除了浮上河面的一串气泡之外,那里已
经什么都没有了。当时在场目睹了一切的人们都认定,无论是鬼女或是那位贵族千金,在
那种情况下绝对都活不下来的。
尽管遗憾于逝去的贵族千金的生命,对他们来说更重要的是终于成功退治了食人鬼女
“若菜”的这件事,因此也只是稍微致上哀悼之意,就从河边离开回去复命了。
然而,也不知道为什么。
在那之后无论试了多少次,应该待在河底的鬼女和贵族千金的遗体──却从来不曾被
贵族千金的家人寻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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蓑虫姬和鬼女的后续及结局
喜欢樱花也喜欢妖怪
作者:
uwkj159 (ㄆㄆ只是个ㄆㄆ)
2023-02-19 13:07:00啊啊先推推!
作者:
aho6204 (14岁博士)
2023-02-19 14:14:00推QQQQ
作者: IBERIC (无论什么都准备好了) 2023-02-19 18:3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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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meow00 (人间) 2023-02-19 23:25:00
感动
作者: christian300 ( 我。爱。旅。行) 2023-02-20 08:22:00
文采真好 谢谢
作者: Underflower 2023-02-20 10:02:00
推!
作者:
les150 (单单)
2023-02-21 09:09:00好看
作者: cikixu (天地无尽) 2023-02-22 18:04: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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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avenuehey (Gina Knows Best) 2023-02-23 22:46:00
推,好好看
作者: Eternalrecat (永劫回猫) 2023-02-24 10:24: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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