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以为,像这种民风纯良的小村,是可以夜不闭户,大同和乐的地方。
事实却总和我的想像背道而驰。
这里不只养出私闯民宅的小孩,最后还落得灭村的下场,简直糟到不能再糟。
窗外女孩嘻嘻哈哈的在拆木封条,碰碰、碰碰,感觉像是在拿头撞木板,吵得我直接在屋
内跟她大声摊牌:“不要!住手,不要撞!死小孩,隔壁邻居在睡觉,被抗议怎么办!”
女孩可能第一次听到有人还在乎邻居,也可能太久没被凶过,一骂之后还真的安静下来。
但这招治标不治本,她歇停几秒,再次咯咯尖笑:“陪、陪——”
“有人、有人在家!”玩疯的孩子用力摇晃木板,“那陪我!陪我玩、陪我玩!”
讲不听欸!
几根钉子开始松落,一片木封条被拆了下来。外面很暗,但我刚好夜视能力还不错,过去
甚至有人肖想把我的眼睛挖出来当夜明珠。我不能理解,放颗眼珠在床头到底有什么好?
女孩将一颗眼睛凑近木板间的缝隙,灰浊的眼瞪得老大,“大哥哥,来玩鬼抓人?”
她脸上脏兮兮的,像在泥巴坑里打滚过,或是刚从土里爬出来。
“大哥哥体虚,不喜欢玩鬼抓人。”
我摇头,喘了两下给她听,还想更改游戏:“我们玩捉迷藏,但妳要给我时间躲。”
她发出失望的声音:“蛤......捉迷藏不好玩......”
小妹妹以一种僵硬的角度歪过脖子,沉默几秒,决定坚持己见:“不要,就要鬼抓人!”
她的笑容很阴险,和电影里诡计得逞的反派没两样:“这样我才抓得到你!”
可恶!我就知道,沟通失败!
女孩继续拆木板,喀啦,又一片长板被拆了下来。
缝隙的宽度已经大到足以看清她半张脸。女孩死去的身躯因为僵硬而显得不协调,但最特
别的是,她有只用草束编织而成的右手。那是以干草为肌,红线做腕而成的假手。
有点像麦田中常见的稻草人,但比那个还要精致太多。
女孩破坏民宅破坏得很开心,手上边拆,嘴里还哼起不成调的曲子。
“草仔灵、草仔妹,请妳回来咱身边。夜夜拜,红花祭,夜里滴血养精气,祭满换得一身
新。第一年,换右手,第二年,换左手。三年四年换双脚,五年换得好身躯。”
“最后一年换新头,头、头、头......”女孩唱到这里开始跳针,我正想唸说妳怎么连一
首歌都记不好,她就脸色一沉,收起笑容说:“新头寻不著,我的妹妹少了头......”
我隔着窗和她大眼瞪小眼,无奈的回:“看我干嘛?妳帮妹妹找头,好歹性别要对吧?”
“妳想想,我的头装到妳妹妹身上,这样难道能看?”
但女孩才不管这么多,她更加卖力的拆木板,转眼就快要能将整颗头挤过木窗框。
她的力气大得惊人,先不论被那只草手碰到会发生什么事,光是她能用一只左手就攀在墙
上来看,这只枯草妹就不是个好惹的主。
我宁愿在外面跟女孩来场浪漫的你追我跑,也不想在这么小的空间内跟她起冲突。原本想
说再撑一会,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听她再唱出其他内容,但看女孩这卯起劲拆屋的架势,今
晚的山谣时间是不会继续了。
这房间只有单一出口,我伸手去转门把,转是能转,但是门却打不开。
我再加点力,用肩抵著推也只推出一条细缝。门缝之外,有三四条蛛丝般透明的线,乍看
之下几乎要与背景融为一体。门会卡死,这几条丝就是元凶。
我愣了一下,这是......灵丝?
花良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浮现脑海,让我顿时有些头疼。还真的是个学控灵的人。
不想我踏出房门,用说的还不够,他直接动手把门卡死了。
温家分支庞杂,后来也不少人自立门派,符咒、五行、言命、阵法样样都有人通,能开生
死局大概就算是阵法流派的顶尖。若要说当年温家祖师爷真的有什么短板,那八成就是控
灵。
原因无他,控灵对心性的要求苛刻,他老人家生性自由,不愿为此绑手绑脚。
但世上确实有人专精此道。
控无灵之物即操傀,控有灵之物,则需以识服人,心无杂念,方能用灵丝压制乃至操控对
手。对一般修者而言,光是学会操傀就能叱吒一方,我活这么久,也没见过几人能真正通
晓控灵的精髓。
有些人学控灵只学了形,能摆弄几个木偶就当自己学成,那看起来像在杂耍。
也可能是当年那位给人印象太强烈了。
一旦知海之深,山川浅河便再难入眼。
在我回忆过去的这段时间,窗外的女孩又拆下一片木板。她发出喜悦的尖叫,挤著身体就
想爬进屋内。我慢悠悠回头,刚好目睹她从开怀大笑变成拧眉惨叫的一瞬间。
既然我门上被缠了灵丝,花良肯定也有想到窗户会是个缺口。
果不其然,女孩哀嚎著后仰,脸上浮现几条像被烙铁丝烫过的痕迹。如果不是左手还挂在
窗沿上,她被烧那一下,大概会从二楼直接摔下去。虽然应该摔不死,但多少会造成点伤
害。
缚在窗上的灵丝泛出赤火流彩,花良不只叫我别出门,还费心保我的命。
我很久没解局了,现在修界的风气这么友善吗?连对不认识的人,都愿意分神去照顾。
女孩忌惮的盯着那几条丝,试图伸手去扯,结果被烧得哀哀叫,怨毒的在窗外瞪我。别看
灵丝细细一条,要弄断它还不容易,有些控灵师的灵丝甚至连碰都不太能碰。
“好啦,别那样瞪。”那阴恻恻的目光活像我欠她一条命,我双手一摊,老实跟她说:“
我晚点也是要出门,妳会有机会的。”
我挥手赶她走,“去去去。别挂在窗外当摆饰,又不讨喜。”
女孩起初还不愿意走,左右徘徊了一阵,发现真没办法突破灵丝防线,才悻悻然的离开。
我走到门前,用力推开一条缝,端详起那几条丝。要和死小孩周旋还有些伎俩可以耍,但
要破坏卡死我房门的灵丝,就只能凭实力来解了。
熟悉符咒者能用符去融断灵丝,修五行者用火也能烧,各流派都有解法。
如果同是学控灵的,那更简单,只要手上灵丝强度能压过对方,便能直接勾断。
我出生特殊,五行术法生来就可捻于指掌,如果心神无缺,烧几条丝根本不是问题。
但问题是,我现在五脏六腑几乎都被掏空,心玉散落各地,五行感知被锁,还整天要死不
活的一直在咳血。别说是要烧断丝,我连点个蜡烛都有困难。
“早知道以前就多少学个符。”小时不努力,现在来报应,我只好笑着自嘲:“唉,搞成
现在这样,阵法开不起来就算了,连个五行也不能用。青玉啊青玉,你怎么会沦落成这模
样呢?”
思来想去,我现在能使上力的,竟只剩当年那人教我的控灵。控灵若能拿捏得宜,其消耗
远比其他流派要小得多,是贵在精准的技术,可惜上手难度劝退一堆人。
我抬起右腕,“当年吵着他学控灵,没想到现在会派上用场......真是缘分。”
五指一施力,数条透明丝线从我指尖飞窜而出,一一挂上门外灵丝。
我一手压着胸口闷咳,另手扯著灵丝,连肩带腰迅速后拉。门外绷紧的灵丝似将断的琴弦
,一被异物碰触就泛出流火,赤焰沿着我手上的丝一路逆向烧回。
然后,在火焰即将烧到指尖一刻,我迅速收紧五指,猛一后拉——
门外灵丝齐断,丝上流火顿时消弭无踪。
这灵丝比想像中好处理,花良大概不觉得我会去破坏他架的防线。
我擦去唇角流出的血,扶墙忍着心口撕裂的疼。没想到喘没两口,面前的门自动打开。
一只绑着红线的草手伸了出来。
“嘻嘻,找到你啦。”
凉风从楼下大门灌入,女孩爬下窗户后,悄无声息的进了屋,躲在门后守株待兔。
我瞳孔一震,闪过飞扑而来的女孩,忍不住破口大骂:“可恶,花良这是在坑我吧!”
为什么把我房间绑得死死的,然后一楼大门却没上灵丝?
到底有谁家会只锁房门,不锁大门?这防贼观念很有问题啊!
女孩偷袭落空,脚步踉跄了一下,撞上房内的梳妆台。现在她整个人站在我面前,我终于
得以清楚看见她的外貌。说实话,若是忽略她的右手和全身上下腐败的痕迹,还长得挺人
模人样。
但问题就出在那只右手。
梳妆镜上,除却木质制的东西,举凡镜子、时钟,都在被女孩的草手碰到后渐渐转变质地
。它们褪去原先的颜色,慢慢、慢慢的......
变成了一堆枯草。
我忽然想起早上见到的老阿婆,这村内怪病,该不会是接触传染?
虽然有这个猜测,但我无暇细想,只能趁女孩尚未站稳,抓紧时间跑出房门。要下楼梯之
前,我路过花良房间,看见他的门外也缠了灵丝,丝线数量甚至比我房间还多。
明明他现在不在屋内,为什么还要替自己房间上丝?
直觉告诉我该进房看看,但我身后死小孩已经追到走廊,尖叫着朝我跑来。
她肢体虽然不协调,移动速度却不慢。
她边追,边咧开笑容大喊:“大哥哥,你不要跑嘛——”
我输人不输阵,叫得比她还大声:“妳不要追着我跑,我就不会跑了啊!”
就这样,我们两个不是人的东西从屋内跑到屋外,推开一楼大门时,夏夜凉风扑面而来,
夹带着浓厚的枯草味。
我皱起鼻子,转头往迎风方向一看。早上的街道人烟稀少,现在却挺热闹。
街上的人动作没有女孩灵活,比起活人,他们更像廉价的稻草人,有些甚至只能在地上匍
匐向前。沙沙、沙沙,干草磨地的声音此起彼落,他们看我跑出屋子,同时停下动作,僵
硬的转头看我。
女孩从我身后跟出,她当自己是孩子王,尖锐的童音一声令下:“抓住——”
他字尚未出口,我一转身,闪过女孩枯手的同时,右手指尖点上她的前额。
我咳著血后退一步,一条灵丝从女孩额心牵连到我的手上,宛如在风中飘荡的蛛丝。
我扯动手上灵丝,控了女孩的嘴说:“抓住路边的红鸟花,别在中间挡路。”
受人操纵而称傀。看女孩刚刚的架势,这些草人,都是这女孩的傀。
底层的草傀没什么智慧可言,主人说什么,他们就做什么。
是以,女孩一下令,街道上的人影就净空大半,全都乖乖去抱树干。
女孩安静的站在我面前,神色有点茫然,显然还不太能理解现在发生什么事。
我耸了耸肩,对她苦笑:“妳外面太多援军了,哥哥不玩不公平的游戏。”
我现在脸色肯定很苍白,下秒晕过去都不奇怪。我的身体状况其实不太能控制她,但外面
这一堆草人数量太多,如果一股脑儿涌上来,我今晚就真的不用和花年岁碰面了。
两相权衡,只能撑著身体拼一把。
趁女孩意识不清,还没脱离控灵掌控之前,我从口袋摸出了稍早收起的那根棒棒糖。
我把糖递到她面前说:“别玩游戏了。帮我把这根糖果拿回去请妳妹妹吃,好不好?”
女孩下意识想皱眉摇头,但我反应却比她还快:“不、不,妳不能拒绝。”
我扯动灵丝,她伸出左手,把糖握了回去。
“说谢谢。”
“谢谢。”
天呐,好有礼貌的小女孩,真乖!
我点头表示满意,同时也感觉自己再玩下去真的离昏迷不远,于是下了最后一个指令:“
现在,沿着这条街直走到底,今晚都不要再回这个地方。”
女孩似懂非懂的说好,我看着她一步一步走离视线范围,终于松了口气。
一缓过气,我就背抵著门滑落,瘫在地上不想动,双眼无神的开始发呆。
我忍着疼调整呼吸,几轮吸吐过去后,听到远风捎来纷乱的脚步声。
其实不只脚步声,花年岁发自心底的干谯,我也听得一清二楚。
现代的丧尸片我有看过一两部,花年岁现在就是那位在末世里衰小幸存的主角,身后拖着
一大群丧尸,甩也甩不掉,路上还没人愿意出来帮她分散丧尸群。
幸好她还有记得拿了个手电筒,我一看到光,远远就对着她大喊:“花姊!这里!”
花年岁的声音从远方吼回来:“靠北!这些是什么东西!”
她跑的速度很快,眨眼就冲到了我身边。
我瞥了眼她身后的丧尸......不对,草傀群,没有见到任何领头的女孩。既然没有我刚刚
遇到的那种领头角色,这些草傀的威胁性就没那么大,毕竟他们跑得也不快。
花年岁抹掉额上不断冒出的汗,胸口剧烈起伏,连语速都加快不少:“我先讲我这里的事
。入局之后,我有想起以前生活的一些片段,主要都跟黑嬷有关。”
“首先是黑嬷家有一间书房,她说不能进,我也没进去过。”花年岁视线紧盯草傀群,随
时准备拔腿开跑,“我不确定里面有什么,你可以找黑嬷不在的时间进去看看。”
“再来是——”她看草傀越来越近,猛抓起我的手说:“啊,边跑边讲啦!”
“再来是黑嬷的作息都蛮固定的。我早上都会和她一起去拾荒干活,中午回家吃个饭,下
午去市集。日落之后,我们就不会再出门,所以你如果要闯空门,可以挑我陪她去市集的
时候。”
“最后,我家后院有五个无名冢。不过今天时间太少,我来不及去看。”
花年岁那双长腿认真跑起来真的很快,她边跑边讲,还能面不改色。
相比之下,我就是个四体不勤的小白脸,完全经不起这种要命的夜跑活动。
我一边咳血,一边听她讲话,最后忍不住叫她放慢速度:“花姊,妳等等还要跑一段时间
,帮我当诱饵引开他们,现在......咳咳、我拜托妳现在省点体力,跑慢点。”
“啊?”但花年岁显然没抓到我的重点,“我要当诱饵?为什么?”
我比了比身后一大群草人,“因为妳适合啊,没发现他们对妳比较有兴趣吗?”
花年岁不信邪,我们本来并肩而跑,她就硬要绕去旁边的小路做测试。
结果她一走,我压力骤减,身后剩小猫两三只。
几秒之后,花年岁边骂边嚎的跑回我身边,草傀大部队也跟着回来。
她抱着头问:“为什么!一样都是人,难道我的肉比较香?”
我和蔼回答:“那倒不是。他们会追妳,是因为妳有局中人的身份。对于局中人花年岁来
说,妳刚刚也讲了,通常日落后是不会出门的。”
“妳现在违反了花年岁的人设,就容易被生死局针对。”我故作同情的拍拍她的肩膀,“
果然有先帮妳画张护身符是对的,被草傀缠上的话,多少还能撑一下。”
“蛤?靠北!”花年岁一点也不感激我送她的护身符,听完还用力踹我一脚,“混蛋青玉
!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现在才说!”
我不懂她怎么会问出这种问题,惊讶得挑眉:“要是先讲,妳现在就不会来了啊?”
花年岁送我一根中指,外加一大串流利的脏话。
我笑着道歉,然后说:“不闹了,我真的需要妳帮我撑点时间。”
“我这里的事比较难解释。简单来说,我猜现在在这场生死局内的花良,和我们一样是从
外面入局的人。妳在他面前别叫我青玉,我想趁他晚上采药不在,趁机去他房间看看。”
“这段时间内,我需要妳帮我引开外面这些麻烦的东西。”
话说到这里,我们刚好又跑回花良家。我在门前煞住脚步,但是示意花年岁继续跑。
她想宰人的情绪很露骨,不过大局当前,花姊骂了一声干之后,认命的当起诱饵。
我回以她一个鼓励的眼神和加油的手势,感觉自己像活泼的幼稚园老师。
“花姊加油!妳可以的!”
干话说完,我走进屋内,关门,抬头看向花良房间。
花良现在确实出门了。那么,他的房间,究竟为什么还要上灵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