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工作的地方叫做“微醺弥撒”。
因为某些原因,我不能说出它真正的名字。但是接下来我都会用“微醺弥撒”的名义,来
跟你们分享这些故事。
“微醺弥撒”座落在法国吕佩镇上。
这间外表古朴的餐馆称不上多高级气派,但你绝对能从它身上感受到,时代洪流如何在此
留下无数痕迹。
到访者并非络绎不绝。
但整体来说还是足够维持经营。
如果你恰好碰上店主“夏尔/Charles”,那么这位热情开朗、笑声像打雷一样的啤酒肚大
叔,会拉着你疯狂地讲古。
如果你对历史并非特别有兴趣。
我个人会建议你找个理由呼咙过去。
否则他那张嘴,说起来简直没完没了。
“微醺弥撒”可能不是你会想来第二次的店。
但它是你数年之后,谈起法国旅行时会怀念的地方。因为它充满地方特色,几乎跟吕佩本
身一样老。
也是你能找个位子,和朋友大聊八卦的地方。
喝酒、抱怨、讲脏话,彻底摆脱那些恼人事物。因此它才会叫“微醺弥撒”。
同时,吕佩也是个会发生各种奇妙事情的地方。
清晨时被挂在树梢顶端的牲畜尸体。
在不可能攀爬之处留下的喷漆涂鸦。
一群乌鸦不停地绕圈飞行。
无论如何都会把爆米花烤焦的微波炉。
有居民看见后脚长著镰刀的兔子。
猎人碰上了有鳍和鱼尾的马。
(以上两者出自日本漫画《迷宫饭》)
爱在酒吧搭讪陌生女孩的“独角兽”。
总而言之,在这家店待久了。
什么狗屁倒灶的鸟事都会发生。
说个正经的。
数百年前,在古老的欧洲掀起狂潮的“圣女贞德”,据说她初次看见神谕的地方就在附近
数里外。
人们来到“微醺弥撒”并非为了久待。
虽然我们的辣肉酱烤马铃薯真是一绝。
但上门的通常都是生面孔。
而那些固定会造访“微醺弥撒”、足以被称为常客的家伙,绝对比起这个奇异小镇本身,
更古怪奇特很多很多。
之后有机会,我会再跟大家分享,关于这些常客的故事。不过今天,我想和你们说说,我
和瑟希莉亚认识的过程。
我十九岁时,才刚到微醺弥撒任职不久。
在我正收拾著桌上的餐具时,店门的铃铛响起了。
“欢迎光临。”
我下意识地说著。
那时我的注意力还在眼前的工作上,直到前辈米拉示意我去帮A7的客人点餐。跟我说话时
,她翠绿的大眼睛眨了眨,我不明白这是否在暗示什么。
“可是我...”
“听我的话,姑娘。妳需要过去打声招呼。”
虽然很疑惑,我还是照她说的去了。
“您好,我是服务生玛莎。今天想来点什么呢?”
A7座位在店里靠窗的角落。
我认为是微醺弥撒中最舒服的位置。
冬天时它距离壁炉的距离刚好,不会太热也不会太冷。夏天打开窗户,从另一侧吹来的风
很凉爽。
而眼前坐着的,是一位淡金色头发的女子。
漆黑的墨镜覆蓋了她大部分面容,但无法遮掩她美丽的容貌与散发出的优雅。
扶手上放著一件褐色的西装外套。
女子身上的则是典雅款式的深色削肩上衣。
她比较像是会出现在巴黎时装展的名媛。
女子抬头看我,并没有要将墨镜取下的意思。
微醺弥撒中的灯光一直都不太明亮,就算日正当空也是如此。所以此刻她坚持这么做的举
动,显得极度奇特与让人费解。
“嗨,妳好,玛莎。”
她的声音和外表相符,充满浓郁的上流社会风格。
虽然如此,身为一个法国人,我却无法分辨她的口音来自哪里。更准确地说,她的法语流
利且标准得异常,以至于根本无法辨别。
“真是个不太顺利的一天,对吧?”
她微笑地说。
这句话让我心头一惊。
当天在上班途中,我那台老旧的破车抛锚了。
我对此不是很了解,只能打电话给我知道的修理工、请对方拖走车子。
然后我在田野中走了二十分钟。
在一棵枯树旁喘口气时,差点被鸟粪砸中。
接着我又走了大概十分钟,才遇到第一个骑摩托车的大叔。还好对方愿意载我一程,不然
可能就迟到了。
只是巧合吗?
“人生嘛,总是没让我们失望呢。”
我配合地说。
“那么,您想要来点什么呢?”
“在这个不尽人意的日子,妳会推荐什么呢,玛莎?”
她说话的语调平稳温和,但没有特别亲切的感觉。很像公事公办的医生或律师,维持着友
善、不失礼貌的距离。
“嗯...可能会推荐妳先来杯放松心情的花茶,我能给妳一些枫糖或蜂蜜。它们搭配着玛
德莲蛋糕也很好吃。”
女子点头,示意我继续说下去。
然后我推荐了她两种不同的菜色。
我猜想对方应该是来自巴黎的中上阶层,利用休假独自一人到这里散心。她身上流露出一
种古典法国女人的气质,就像金发版本的玛莉.拉芙雷。
如果是喜欢清爽风味的菜肴,我推荐店内的“利萨修女三明治”。
它其实就是使用油封鸭肉,搭配黑面包的综合三明治。除了基本的生菜与番茄片外,还会
有店内特制的马铃薯沙拉和蓝起司。
最重要的,则是搭配带有轻微苦味的“利萨修女酱”。
听说当初发明这道菜色的人,也就是二代店主。认为这道以苦味调和其他味道的菜肴,就
跟利萨修女和我们每个人的生活一样。
而如果是偏好浓郁的正餐,我则推荐了“吊带袜修女煨牛肉”。
客人们听到这名字时,总是忍不住嘴角上扬。据说命名的由来,也差不多就是大家想的那
样。但是这道菜就只是烟花女意大利面的炖牛肉版本而已。
除了香气浓郁的炖牛肉外,酸辣的酱汁也很开胃。如果客人点这道菜,还可能随机吃到为
数不多的带筋肉块。相信我,无论你是否挑食,都应该尝尝这人间美味。
“恩,两样听起来都很不错。”
女子脸上的笑容很真诚。
我心中认为比较适合的是“利萨修女三明治”。毕竟她看起来是个偏好轻食的人,也许并
不想吃煨牛肉那种正餐。随之我脑海中浮现了她拿起三明治,咬下一口的画面。
“所以妳认为我比较适合三明治。”
这段并非问句,仅仅是描述一个现象。
我没有料想会得到这样的回答,因此只能发出惊讶的虚应。女子则继续维持着她礼貌的微
笑。
“也许来点微苦的人生也不错,对吧?”
我介绍时并没有特别说明这道料理的由来。
只是告知了酱汁和起司都带有苦味。
这么做是因为有些客人对口味比较敏感。
再度发生的巧合让我更加不知所措。
正想要说点什么来化解这种尴尬时,对方倒是先开口了。
“麻烦请给我一壶花茶,还有利萨修女三明治。”
她停顿了一秒。
“虽然这么说有点偏颇,不过比起枫糖或蜂蜜,我更喜欢方糖这种古典风格的东西。所以
麻烦给我小罐的方糖。”
“我们...恩,本店没有方糖。”
“你们有,就放在吧台旁的木头橱柜里面。你会在中间那一层,看到一个有蓝色花纹的白
色瓷罐。把它拿来给我就可以了。”
我感觉自己脸颊滚烫,羞愧与尴尬让我不知所措。于是赶紧记下她的要求,然后落荒而逃
。
这就是我们的初次见面,一场从容职场女性对上乡巴佬女服务生的荒谬剧。
我们的下一次对话,发生在我端上三明治的时候。瑟希莉亚墨镜下依旧保持着笑容,但显
然她正等着我上菜的那一刻。
她示意我坐下,并且说这会是非常重要的事情。我告诉她自己正在工作,这样很不适合。
“妳的老板不会介意的,而且妳不会后悔这么做。”
她微笑地说,但口气是认真的。
前面提过了,我那时才十九岁、刚接下这份工作不久。服务生并非能长久做下去的职业,
我很清楚这一点。但是当时瑟希莉亚的口气,就像知道我会就这么干下去一样。
我坐下了。
女子介绍自己叫“瑟希莉亚/Cecilia”。
每个偶数月的第二周,她会在某天午餐时段快结束时上门。根据她的说法,这种模式已经
持续很多年了。
除了希望在每次来店时,我能帮忙她保留目前的座位外。她还希望我能确保没有人会外传
自己造访这里的消息。
没错,我想你们和我当时一样错愕。
于是我又确认了一次,而发现她是认真的。
虽然乍听之下是个大工程。
不过瑟希莉亚告诉我,其实做起来并不麻烦。
吕佩是观光区之一,多数人会带着相机。
因此我的工作就是留意客人是否有拍下瑟希莉亚的照片。
“之后还会有更进步的东西出现,缩小版的随身型相机。人们会用它们拍下各式各样的照
片,我希望妳能帮忙我。”
我当时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东西。
你们知道,当时的相机仍是略高价的玩具。
揹著一堆道具四处奔走,在电视中才会看到。朋友曾给我把玩过,那台黑色大砲真的很沉
重。
她也提到自己的外貌会引来一些搭讪的人。
他们通常不需要我担心,当然我在发生这种事情前、能阻止它们发生就更好了。
简单地说,就是资讯不外流、不要有人打扰。
“妳不会做白工的。而且妳也正在烦恼上大学以及各种生活费用吧?”
她说的没错,我当时正面临艰难的抉择。
没有得到奖学金是一个重大的挫败,而我需要这笔钱。
其他生活支出还能勉强维持。但如果要去念大学,我摇摇欲坠的经济将彻底崩塌。
然后早上的事件窜进我脑海。
天哪,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否付得出修车费。
瑟希莉亚表示,如果我愿意接下这份差事。
那么她不仅会资助我大学、甚至攻读更高学位的费用,也会让我不需要为钱烦恼。
“我不是个吝啬的人,玛莎。如果妳拥有让人满意的表现,我不介意慷慨解囊。”
同时她也强调,这段关系比较接近合作。
代表我提供让她满意的“服务”,她也乐意在基本外加上一点红利。
若我是个需索无度、贪得无厌之人,那么就会连基本的报偿都失去。
“所以我们约定好了吗?”
女子朝我伸出了手。
我没有迟疑太久,随即将之握住。
“很高兴和妳合作,玛莎。那么作为彼此约定的证明与善意,我给妳一份礼物吧。”
她从衣领下取出一条挂著戒指的项链。
如果你看过哈利波特,那我绝对是个十足的麻瓜。生平从来没有碰过任何灵异之事,各种
怪谈基本上都与我无缘。但那个东西被拿出来时,我马上就感觉到事情不对劲、戒指本身
绝对带有某种强大的力量。
不,远不止如此。
那枚戒指本身散发的力量,已不能用任何词汇来描述。
“嗯…也许这就是俗话说的,命运的安排吧。”
戴上戒指后,墨镜再也无法遮挡她锐利且炙热的目光。整个过程,我都仿佛被看进了灵魂
深处一般。
瑟希莉亚所谓的“礼物”,就是给我的三个预言。
没有什么诡诈多余、暧昧模糊的用词。
也没有什么可以不同诠释的空间。
就是很直接了当的三段话。
第一,我会在念大学时,遇见人生中的伴侣。拥有他会让我的人生进入另一个阶段,但对
方无法长久陪伴我。
“妳都已经说到这种程度了,何不直接告诉我这家伙叫什么名字呢?”
瑟希莉亚摇了摇手指。
“不可以太贪心喔,玛莎。而且有些事情,需要靠自己去摸索。”
再强调一次。
现在的我开始逐渐明白她话中的含义。
可是当时我才成年不久。
世道的艰辛与沧桑,是离我很遥远的事情。
第二,长久困扰着我的家庭问题,也会随着那个“人生伴侣”的出现、如我所愿般结束。
当她说完后,我皱紧了眉头。
“妳不了解我的家庭。”
瑟希莉亚回应我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没错,我的确不了解。所以妳能亲自确定,我说得是否属实。”
我的家庭啊,那是个很长的故事。
不过在此还是简单说一下吧。
我的父亲是个有暴力倾向的酒鬼。
他人生中唯一没有搞砸的只有两件事情:把我妈的肚子搞大,以及至少保有一份收入。
而我的母亲,则是一个懦弱胆怯的女人。
宁愿忍受着这个男人、自欺欺人地说很爱他,也不想正视各种夸张的烂摊子。
但是,即便他们都是混蛋。
可是瑟希莉亚说得没错,困扰我的一直都不是有一对糟糕的父母。而是一方面唾弃他们,
另一方面也无法割舍他们的自己。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需要小心“拉格朗日上勾拳/Lagrange uppercut”。
这个词用的是英语。
我的外语程度足以知道它由数学家“拉格朗日/Lagrange”和“上勾拳/uppercut”组成,
但我不明白两者组合在一起代表什么。
“嗯…这个嘛。”
瑟希莉亚第一次表现出犹豫不决的样子。
然后,即便在我写下的现在、长久的岁月已经磨去许多细节。但是唯有这件事情,始终记
忆尤新。
因为我头一次感受到超自然力量,以及随之而来的、原始且不可控制的恐惧。
在瑟希莉亚迟疑的时候,桌面上那杯早已凉了的茶,就像回应着她一般、泛出了一阵密集
的涟漪。
然后茶壶盖和刀叉发出了细微的声响。
不是撞到桌子时的那种铿锵声,而是低沈且持续的嗡鸣。
“我知道了。”
瑟希莉亚讲出最后一个音节的瞬间,嗡鸣嘎然而止。
“好吧,玛莎。妳也注意到了,尽管我的能力很稀奇,但我并非所有事情都能告诉妳。”
她拿起茶杯,一口饮尽。
“总之,记得这个词。”
她用英语复诵了一次。
“碰上的时候,妳需要格外谨慎。”
要好几年以后,我才会知道什么是“拉格朗日上勾拳”。
它是都灵地区酒客间流传的俗称。
本体就是苦艾酒、苏打水、柠檬汁和醃渍黑醋栗。
这种苦涩味浓烈、入口后呛鼻的饮料,除了会在第一时间冲击感官味,和能用高酒精浓度
击倒你。因此喜欢这种刺激感的酒客,才给了它这个名字。
“微醺弥撒”也有提供类似的饮料。不过我们的版本会把黑醋栗换成血橙,叫作“驱魔全
垒打”。
虽然两者不同,但是我奉劝你不要尝试这种饮料。它唯一的刺激快感,只有入口的那个瞬
间而已。
将“礼物”交给我后,瑟希莉亚摘下墨镜,第一次用毫无遮掩的双眸盯着我。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我一般都会想办法遮盖或戴上墨镜。不过我选择坦承,也代表
我信任妳。”
她的眼瞳是银色的,而且如同液体金属般缓缓流动。而在中央那深邃黑暗的瞳孔四周,则
散发出微弱的紫色光芒。
这两种颜色,就如同她手上的戒指一样。
“妳...妳究竟是什么东西?”
我的惊讶难以表达,只能抛出这个疑问。
“恩,这是好问题。妳可能不认同我的说法,但是我认为自己只是个有特别能力的人类。
大部分来说,我和你们没有什么不同。”
瑟希莉亚一边说著,并将戴戒指的手放在胸口。
“好啦,玛莎。很高兴我们的第一次见面让人满意,希望未来我们也能维持这种友好的关
系。”
她微笑着,然后将墨镜戴上、示意我让她独处。
这就是我和这位神秘的女人,瑟希莉亚的第一次见面。之后的许多年,围绕着她还有“微
醺弥撒”还发生很多奇妙的故事。
有空我会再分享给你们的。
【待续】
****
嗨,妈佛版。
在很妈佛的管线施工完后,
紧接着是新的小型连载。
如果你是一直以来都有关注我的乡民,
那么“微醺弥撒”系列是我给你的礼物。
这篇会藉主角玛莎,
揭开从以前到现在的整个背景故事。
也会有一些之前大家喜欢的、
关于食物细节的描写来插个花。
感谢你的阅读,我们下周五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