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玉终于找到十九条亡魂的下落。
调查报告写到，最后给他们收尸的不是家人，而是当时被检警押著的梁
金宣。
那些人从小流离失所，没有宗教信仰，惟一的依靠就是每天听他们说话
的小天使少爷；也就是说，梁金宣就是他们的信仰。
在那时候，申氏包养的垃圾术士还未完全夺走梁金宣的神格，阴错阳差
，不知道自己身为山神的他和亡者之间成立了关系，于是那些少男少女被认
定为山林的子民，没能走人类的黄泉路，反而引渡到该是精怪死后的幻世去
，现在一群人在幻世地标插天山下扎营。
红玉坐着成精的老乌鳅，从九泉支流顺流而下，好不容易才来到属于妖
怪的亡世，找到了失踪的冤魂。
可是找到归找到，那群死小鬼拒绝跟红玉离开。
“宣宣什么时候来，我们就什么时候走，不是他带路，我们都不要。”
“别任性好吗？”红玉真想一把狱火烧了了事。
“反正我们对你们鬼差来说只是负担，要安置我们、还要让我们投胎。
不用管我们，我们也不想回去当人。”
红玉没有否认，的确是一团麻烦。
“你们有什么遗愿？”
没有。他们如此坚定回答。这群社会边缘人，真心以为自己死了正好。
“只是觉得很好笑。”
红玉反问：“好笑？”
“人们骂他骂得那么大声，好像每个人都是正义使者，但其实没有人在
乎我们死活。”
它们没有喜悲地陈述事实，红玉听了，久久无法言语。
“错了，还是有人要把你们找回来，这些年来一直把你们记挂在心上，
不然我就不会来到这里。”
判官大人就是这样，老是去做徒劳无功的事，阴曹想要实现的公义，对
这些没能长大成人的青少年毫无意义。
它们窃窃讨论一阵后，派一个代表跟红玉致意，其他人立正站成一排。
“那个，谢谢判官哥哥和红玉姊姊。”
“啊？”
“阿宣教我们，受到帮助要记得道谢。”
有人学舌说道：“‘没有善意是理所当然，每一件好事都值得感谢。’
”
众鬼合声：“谢谢你们！”
红玉顿时明白到，这些亡魂身上没有怨气，不单单因为它们生性厌世─
─看来在它们死前，受到很好的照顾。
她不该说梁金宣好人没好报，至少烧去的天堂庇护所让一群不幸的人，
以为世间真有神明。
梁金宣睁开眼，在病床边的不是别人，是拿着普通生物学在啃的红玉。
他在想，那娇小的身躯会不会被沉重的原文书压坏？真想为她捧著那本
书；但说出来一定会被红玉骂他恶心。
“学长真是有自知之明。”红玉合上回收厂捡来的二手课本。哼，英文
不够强，还是先来看考古题比较实际。
梁金宣裸著一张病容，比他平常光鲜亮丽的模样沧桑许多，没染到的发
根有灰有白，眼角还有细纹，给人一种快要走到尽头的苍老感。
红玉只是多看他几眼，梁金宣拉过被子，把他整张脸盖住
“金宣学长，请不要逃避现实，这没有比漏尿更丢脸。”
被子下传来无奈的笑语：“小玉学妹，请饶了我。”
两人没有僵持太久，梁金宣把被子降到眼睛以下，难得红玉会静坐在他
身边，不看太可惜了。
“学妹，妳怎么会在这里？”
“因为医院有冷气，你又是独间VIP病房，还有免费水果。”
梁金宣听了红玉相当诚实的原因，忍不住笑了。
“小玉学妹，对不……”
红玉皱起眉。
梁金宣立刻改口：“谢谢妳保护了我。”
“知道就好，下次不要再去找死，乖乖在大学玩你的扮家家酒社团。”
梁金宣望着他的点滴架，尽量平静地告知红玉：他要走了。
“我可能会离开台湾，和我母亲一起生活。”
红玉内心举双手赞成，一来可以远离申礼那个内心扭曲的大变态，二来
隔着太平洋就不再是阴曹地府的辖区，判官大人管不到他家的闲事，她也就
不用当他的贴身保母。
“你想去吗？”
“母亲事业繁重，我身为人子，理应扶助她生活……”
“少拿老母当借口。”
“我妈大学毕业前就怀了我，她其实还满年轻的。”
“学长，不要抬摃。”
“抱歉。”梁金宣只要在红玉面前，就停不下涌出的心里话，“我明知
不该耽误妳的青春，还是无法抑止对妳的感情。我不想要离开这里，因为我
舍不得妳。”
虽然红玉想说“与她何关”、“你生来就是为了恶心我吗？”、“学长
，你就安心地去吧，永远不要回来哟”，但重点不是她接不接受，而是梁金
宣的意愿。这个人好像不顾及到旁人的感受就会死的样子，但以他不怎么坚
强的精神状况，听从长辈的话出国只会再送一次疗养院。
“那就不要去了。”
梁金宣定定看着红玉。
就在这时候，梁金宣设定静音的手机亮起萤幕，来电者正是“妈妈”。
梁金宣纠结望着架上的手机，红玉直接帮他接通来电，逼他面对现实，
所谓早死早超生。
手机爆出激动的女声：“宣宣、宣宣、我的宝贝，哎哟哟哟！”
梁金宣没说病房里有个女孩子正在一旁听着，微笑回应：“妈妈，我没
事，抱歉让妳担心了。”
“等你出院，就搬来美国跟我一起住吧，我会好好补偿这些年来对你的
亏欠，当一个好妈妈。”
“妳一直都是很好的妈妈，不管我想做什么，妳都会支持我。”
梁母哽咽：“我也只会赚钱而已……”
不，红玉真心以为这是很了不起的技能。
“妈妈，妳能再支持我一次吗？”
“嗯？”
“我想留在台湾生活，继续改变这个国家。”
“国家……国家这种虚妄的东西……”梁母似乎对政治颇反感，但还是
把话忍在嘴里。
“我和爸爸很像啊，自不量力，想要守护这座美丽的岛国。”梁金宣说
起曾为总统候选人的父亲，语气又更柔软三分，“妈妈，不要跟爸爸离婚好
吗？”
红玉拿着手机的手摇了下，她好像听到很要不得的家务事。
后来红玉才听青几学长八卦，梁金宣父母自从纵火案后，已经分居三年
多。
“他为了选举，把你放在官位后面，我不能原谅他。如果我轻易放下这
件事，那表示我也把你放在后面。”
“我没有关系……”
红玉沉声制止：“学长。”
什么叫没有关系？有种你再说一次。
梁母：“有别人在吗？是女孩子对不对？你交女朋友了吗？”
梁金宣眨了眨眼睛。
“妈，那是学妹……妳跟爸可不可以复合？”
“那不重要，妈妈想要看学妹。”
梁金宣一时间也忘记说到哪里，明明是多年来压在他心头的难题，现在
只想着该怎么不惹恼红玉。
红玉拿过手机：“阿姨好，不好意思，学长要换药了。等一下青几学长
和白探学长来了，妳再跟他们聊，阿姨再见。”
红玉直接给长辈挂断电话，无礼得可以。
梁金宣纵容红玉把手机往他头顶扔出气，趁机向她介绍他的双亲。
“我爸和我妈也是学长学妹，在大学交往结婚。”
“我不想知道，谢谢。”
梁金宣看着隐隐不爽他踩线的红玉，还是厚著脸皮开口。
“学妹，我曾经在鬼门关被救回来过，身上一半是人造器官，免疫力低
落，只要一个小感冒，可能就会丧命。”
这个红玉很清楚，尤其是鬼门关把他救回来这件事。
两人初识是在各自最惨的那时候，红玉吞药刚被急救回来（真正洪小玉
被带去阴间），梁金宣则是住在隔离院区，每天只有一小时能出来放风。
红玉掏空脑子才想起来彼此初识的回忆，因为那个拎着尿袋和点滴架、
只剩下一层皮的骷髅人，丑得吓鬼，跟眼前这个俊美的男子完全联想不到一
块。
每天中午，红玉端著餐盘去食堂取餐，就会看见骷髅怪人四处跟人“传
教”，红玉也被他搭上话。
──生命很珍贵，请妳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那时红玉重生没多久，第一次受到祝福，虽然她脸上没显露出来，其实
颇为感动。阴鬼笃信命运，这应该是个好兆头。
──好，我会好好生活。
红玉这么回答后，骷髅怪人开心地笑了。
这一笑，红玉才看出来，对方应该很年轻，似乎还是个孩子。
隔一天，红玉没再见到他，多事地去问院方，才知道骷髅怪人昨天半夜
急症发作，现在插管等著家人来看他最后一面。
──请问他病得很重吗？
院方摇摇头，没有救了。
红玉才知道，原来那不是随便一句无心话，而是临终前想为这里病患带
来一丝温情的遗愿。
红玉绕去加护病房外，看见一名女子跪坐在病床边，哭得声嘶力竭。
──宣宣，拜托你不要抛下妈妈，哇啊啊──！
红玉大概是被女子哭得头晕，做了重生以来最错误的决定──她趁阴曹
一片混乱，跳下阴沟去捞孤魂。
她在阴沟四处打捞，从百万个肢离破碎的亡者之中，终于找到了少年的
薄魂，少年不哭不闹，只是安静地靠在河石上。
红玉把泡个半烂的少年揉成一团塞到胸前，带去青石台“洗身”。这种
事她不常做，只有旁观过陆判几回，运气好的话，可以把染上毒瘾的小鬼救
回来。
洗净之后，少年还缺了几片魂魄，红玉无法，只得挖开自己的胸口去补
他残破的灵魂。也就是说，梁金宣身上的鬼气，不是别人，正是来自红玉的
阴魂。
红玉重新把灵魂带回阳间，让少年死而复生，自己则是失去大半灵能，
让她在之后回到学校凌虐霸凌的学姊们和处理性骚扰的恶烂亲戚，多花了不
少功夫。
这就算了，她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就算被天道发现顶多劈死她一只鬼，
结果判官大人早知道她干的好事。
更动死生对轮回影响重大，红玉当时一头脑热，结果后悔莫及。
之于梁金宣，跟一个自杀的小妹妹说了话，后来她顺利回归常人的生活
，还考上同一间大学，不再忧郁寻死。以他脑补的能力，一定以为是自己的
功劳，绝没想到洪小玉其实是换了一个魂魄。
“小玉学妹。”梁金宣抚胸向红玉起誓：“是我要妳活下去，我会在剩
下的余生，为妳负起责任。”
红玉死鱼眼以对，因为判官大人也对她说了类似的话。
──是妳救了他性命，石红玉，妳得为梁生负起责任。
红玉内心：什么跟什么？她长得像终身险保单吗？关她屁事！去你ＯＯ
ＸＸ！
“金宣学长，你错了。”
得知真相的红玉，即使崩溃好几天，还是没有逃避自招来的因果。因为
她的关系，梁金宣活了下来，哔哩社团成员和庇护所活下来的人，还有零零
总总缺钱的社福单位，才能继续受他不求回报的被泽。
所以说，他完全搞错状况，红玉必须纠正梁金宣的主受词。
“我才是你的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