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宣之停了下来。
他不确定那究竟是他自己的脚步声回声,还是其他的什么发出的声音。
门外的阳光依旧很明亮。
但昏暗的车站内到处都是阴影。看板底下、柱子后方还有车站深处阳光照不到的角落。
刘宣之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穿过闸门,来到第一月台。
这个月台跟他抵达的第二月台遥遥相望。这座车站是复合式月台的设计,第一月台是侧式
月台,月台与车站大厅连接,第二月台是岛式月台,与第一月台中间隔着铁轨,旅客透过
地下道前往第二月台。
月台上有一家小卖部,架上干干净净,没有任何东西。
刘宣之走到月台边缘,往铁轨尽头看过去,从这儿可以看到车站外头的道路。
他考虑了一下,便跳下月台,沿着铁轨往前走去。
……
……
刘宣之的头在胸前点了一下,接着又很快抬起头来。
他朝四周张望了一下,发现自己此刻正站在一条小路上,车站已经在他身后很远很远的地
方。
刘宣之愣了一下,心想:“我这是离开车站了?”
还没等他想明白,不远处就传来一声:“喂--”
刘宣之抬起头,只见一个骑着自行车,头戴斗笠的大伯走了过来,在他面前停下,对他说:
“年轻人,你哪里来的,迷路了吗?最好不要靠近那个车站啊。”说罢朝着刘宣之身后一
指。
刘宣之说:“不要靠近车站,为什么?”
大伯抬了抬斗笠边沿,“小伙子果然是外地来的吧?这个车站已经很久不用了,没有车会
来到这里。这我们这边的故事很有名的,曾经有人走进车站里面,后来就再也没有出来过
--他消失了,被车站活生生吃掉了。”
刘宣之说:“什么?”
大伯说:“小伙子别不信啊,那会儿有好多村人都看见了,一个二十岁的半大小子走进车
站,警察追了过去,前后脚不过几秒钟的事,前头那小伙子就消失了,影儿都没有了。”
刘宣之说:“但那些警察没消失啊。”
大伯说:“唉,你这话是没错吧,不过这种事能轻易尝试吗?你听我的劝,多绕点路走得
了。听人说那车站有里会凭空出现火车,载来一些奇奇怪怪的旅客——”
刘宣之说:“什么?”
大伯似乎认为自己讲太多了,转开话头:“我正要回村子里去,年轻人,你不认识路,跟
我一起走吧。”
刘宣之点头,跟在破旧老自行车的后面。
路上,刘宣之问大伯这里是哪里,大伯说他们这村子叫“白石庄”。
刘宣之没听过这个地方,还是点了点头。
大伯问刘宣之是怎么来的,刘宣之答道是在附近的火车站下了车,再搭出租车过来的。
大伯笑道:“小伙子家里应该不错吧,能随便搭出租车来这地方。”
刘宣之顿了一下,道:“还行,就随便走走。”
大伯感叹道:“还是你们城里人有钱。”
刘宣之沉默下来。
他转过头去,瞥见了斗笠之下大伯的面貌。大伯还在用笑着的口吻跟他说话,双眼却直直
看着前方,嘴角平直,脸上木然没有表情。
刘宣之心中一沉,停下脚步。
日正当中,阳光灿栏猛烈,刘宣之看着前方大伯停下来的背影,却只觉得冷。
两秒钟后,大伯的头一格一格转过来,咧开嘴,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年轻人,你怎么
停下来了。”
刘宣之毫不犹豫,转头爬腿就跑!
他沿着原路跑,听到身后脚踏车追过来的声音,车轮的声音越来越近,刘宣之不敢回头看
,就在这时,他听到路边有人大叫:“小宣纸,这边!”
刘宣之循声看过去,只见李璇从路边跑了过来,手上拿着一叠厚厚的黄符纸,朝着刘宣之
背后丢过去。
刘宣之只听到自己身后传来尖利的尖叫声,转过头去,只见砰一声,脚踏车和一顶斗笠倒
在地上,那个大伯已经不见了。
李璇说:“这里不安全,我们先去村里。”
刘宣之跟着他走,问:“这些符哪来的?”
李璇说:“从村里的庙里要来的。”
刘宣之说:“村子里?”
李璇往前一指:“就在那里。我一下了火车就往沿着轨道走了,我可能比你早一点儿到。
”
刘宣之问:“你有看到其他人吗?”
李璇摇头:“没有。”
白石庄是一个滨海的小渔村,沿着海边的一个小山坡而建。
两人走近白石庄。日正当中,村子里却静悄悄的,路上一个人也没有。
他们走过一个个低矮的平房,刘宣之偶然对上窗子里一对乌溜溜的圆眼珠,立刻明白:这
村子不是没人,而是所有人都躲在了屋里。
那对圆眼珠发现自己偷看被抓包,立刻躲进屋子深处了。
刘宣之想了一下,倒退回那栋屋子前,李璇见状,问道:“怎么了?”
刘宣之说:“我问问看。”他伸手,敲响了屋子的大门。
砰砰的敲门声在沉默的街道回荡,刘宣之感觉到其他屋子里窥伺的视线。
他转过头去,那些直条铁窗后黑漆漆的,没有看到任何人影。
刘宣之只敲了一下门,一共三下,就停下来站着静静等著。
五分钟过去了,没有人来应门,刘宣之仍然站着,没有离开的意思。
他感觉到身后窥伺的那些视线似乎又多了些。
门终于开了。
来应门的是个个子矮小的女人。刘宣之自己并不是很高,但这个女人几乎只有到他的胸口
高。
她的眼睛很圆,乌溜溜的,抬头胆怯地看着两个人,“有什么事吗?”
开口时是少女稚嫩的声音,但脸上手上皱巴的皮肤却是个五十岁妇人的样子。
刘宣之问:“为什么外面都没有人?”
矮个子女人顿了一下,声如蚊鸣:“白天不要待在外面比较好。”
李璇挑起眉毛:“为什么?”
矮个子女人低头,小小声说:“因为车站。”
刘宣之说:“车站?海边那个车站?”
矮个子女人点了一下头。
刘宣之说:“那个车站怎么了?”
矮个子女人忽然抬起头,直勾勾地看着他。
“会吃人,”她轻声说:“那个车站会吃人。”
……
从村庄的山顶看过去,滨海车站的建筑轮廓有些模糊。
灰色的单调建筑,外型朴实,平平无奇,毫不特殊。
刘宣之瞇着眼睛看了一会儿,实在看不出那个车站有什么恐怖之处。
风有点强。
矮个子女人告诉他们,顺着这条路走,会看见一棵大槐树,右转,会转进一条小巷弄,左
边倒数第三间房子是空的,他们可以暂时去那边躲一躲。
“我是个寡妇,”矮个子女人小小声说:“我们屋里只有我跟我婆婆,不好让别的男子进
来。”
刘宣之隐约觉得有些奇怪。
但他没多说什么,道谢之后便离开了。
他们现在站的地方是这个村子的最高处,就在他们前往矮个子女人说的那个房子的途中。
这里是一个高起的平台,前方是个陡降的小悬崖,可以俯瞰整个村庄。
两人看了远处的车站一会,看不出个所以然,决定先去矮个子女人说的那个空屋。
这条巷子比其他巷子都还要窄一些,两旁依然是低矮的房屋,屋子里很安静,看不出里面
有没有住人。
李璇和刘宣之来到左侧倒数第三间房子。
屋门是虚掩著的,刘宣之推门进去,一进院子,萧瑟破败的气息便迎面扑来。
院子里满是厚厚的落叶,四周杂草丛生,主屋墙垣砖瓦碎了好几块,一看便是很久没人居
住的模样。
李璇和刘宣之往屋子里走去。
屋内泛著清冷的气息。光线昏暗,乍然从阳光走进阴影中,两人都有片刻的眼盲。
刘宣之眼睛适应了黑暗,开始打量周遭。
屋里的摆设其实很平常,木头桌,木头椅,木头柜,还有一个神桌。
刘宣之小心翼翼的看着这些东西,鸡皮疙瘩慢慢爬满全身。
他轻轻开口:“喂,李璇。”
李璇转过头,“怎么了?”
刘宣之说:“你说,这些家具,是不是太干净了些?”
李璇闻言看去。
是太干净了。木头光滑闪亮,一丝灰尘也没有,简直就像刚擦过的一样。
一个久无人住的空屋,里面为什么会这么干净?
刘宣之往后退了一步,他这一退,背后就是一张椅子,椅子摇晃了几下,咣一声砸向地面
。
突如其来的巨响将两人都吓得浑身震了一下。刘宣之连忙弯腰去把椅子扶起来,低下头的
时候,视线不经意看到什么东西。
“喂,”刘宣之没回头,整个人一动也不动,“我好像看到沙发底下有什么东西。”
李璇勉强笑了笑,“小宣纸,我胆子没你那么大,你别吓我了,快起来吧。”
刘宣之说:“不。”他居然伸出手,往沙发底下探。
李璇往后退了一大步,往门边靠近,眼睛紧紧盯着刘宣之的动作。
只见刘宣之缓缓拖出了一个纸盒子,盒子里装着一大叠照片。
刘宣之将纸盒抱到窗边有阳光的地方,李璇靠过来,一起看那些照片。
那是很古旧的黑白照片,因为年代久远,有的照片有些泛黄,整体的色调看起来是棕白色
的。
李璇只看了那些照片一眼,就移不开视线了。
那全是车站内部的照片。
刘宣之拿起其中一张照片,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他刚刚来的那个滨海车站的照片。
照片上是月台的场景。照片中没有任何人,就只是一个空荡荡的月台。
照片右下角押著时间:92.10.18。
1992年6月21日。
这是三十年前的照片。
刘宣之又去看其他的照片。所有的照片都是照这个月台。
只是年份不尽相同。有32年的,有42年的,52年的,62年的……一直到2002年。
每个照片上的日期都是间隔十年,从1932年到2002年,一共八张,日期则都是6月21日。
所有的照片都毫无例外,是个空荡荡的月台,一个人也没有,背景中也没有拍到任何列车
。
刘宣之抬起头,和李璇对看了一眼。
从这些照片可以得知,那个滨海车站至少已经存在了九十年,从九十年前的一九三二年开
始,每年的六月二十一日,就会有一个人帮这个车站拍下一张月台的照片。
而在这九十年间,滨海车站的月台永远空无一人。背景天光明亮,照片拍摄时间应该是白
日交通繁忙的时间,但月台上却一个旅客也没有。
刘宣之正要说什么,自然垂下的手却无意间触到一个东西。
他低下头,发现身边的木头沙发的扶手和坐位的空隙间,有一个小小的红色饰品。
刘宣之不知怎么,浑身一阵,一股窒息的感觉朝他扑来,使他几乎站不稳。
他颤抖著伸出手,指尖从沙发缝隙中夹出那个小小的饰品。
那是一枚耳骨夹,纯银的,上头缀著一颗小小的美丽红色石头。
李璇凑过来看,“这是什么?红宝石耳环?”
“这是耳骨夹,”刘宣之说,声音都在抖,“不是红宝石,这是一个GPS追踪器。”
李璇睁大眼睛,惊奇地打量,“这小小的东西是追踪器?你怎么知道的?”
刘宣之垂下肩膀,颓然道:“我当然知道,因为这是我做的。”
“这是我做出来,送给──双怡的。我在上次户外课之前送给她的。”
李璇挑眉:“我们课堂上的那个李双怡?”
刘宣之说:“对,这原本只是实验课随手做出来的东西,追踪装置也一并给了她,她知道
这东西怎么用,不过我从来没有看过她戴。”
李璇说:“她是你女朋友?”
刘宣之声音干涩:“不是,我只是──单恋她而已。”
李璇沉默了一下,说:“虽然我觉得送追踪器当礼物,背后的寓意有点变态,不能多想,
但人家女孩子愿意收下,可能对你还是有一点好感的,你们没在一起?”
刘宣之说:“没有,我没告白,当时只是一个很巧合的情况送出去的,我根本来不及反应
。”
他握紧拳头,低声说:“问题是,这个耳骨夹怎么会在这里?双怡他们来过这里吗?又到
哪里去了?”
李璇安静下来,看着刘宣之。刘宣之手指无意识地转着手中的耳骨夹,目光凝在半空中没
有焦点。
然后,他低声说:“她来过这里,我看不出她打视讯电话给我时背景是在哪里,但她很有
可能还在这个村子里。我要出去找她。”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骚动声。
刘宣之正要跟李璇移往窗边,手指却无意间触到箱子的底部,那里似乎松动了一下。
刘宣之掀开那片硬纸板,看到底下还有一张照片。
照片是朝下压着的。刘宣之翻过来,来不及细看,只瞥到照片上好像有人,便将这张照片
塞进自己的口袋里。
外面的动静越来越大。
他们走出屋外,只见每间房子的间陆陆续续打开,不少村民走了出来,他们的目光都望着
车站的方向。
刘宣之听到他们交谈的只言词组。
“是张老三家的老大!”
“快点去车站看看,或许还来得及……!”
“有人报警了吗?”
李璇拽住一个老伯,问:“发生什么事了?”
那头发花白的老伯说:“张老三家的大儿子在屋里凭空失踪了,大概是被车站收走了。王
淳他们要带几个年轻人去车站看看能不能把人捞回来……”
李璇对刘宣之说:“我们也过去看看。”
刘宣之淡淡道:“你去吧,我要在这里找双怡的线索。”
李璇见他神色固执,只能点头。
村民的脚步声远去,说话声也越来越远。很快,四周便恢复彻底的寂静。
刘宣之怔怔站了半天,猛然回过神来,看向四周。
他刚刚在干什么?
就这么一会儿工夫,村子里一片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
这种静不像是方才的静——刚才安静归安静,但还是可以后窗后窥伺的目光、隐约闪过的
人影,得知这个村子里是有住人的。
但眼下这个村子里却是一片死寂。
刘宣之站在小巷子中央,完全感受不到一丝活人的气息。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