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教授打开副驾的门,边回头说:“就这样,晓雯,麻烦妳带几个学生去派出所──”
沈格非截断他的话:“承德,他们三个也要去。”
张教授说:“他们三个?”
沈格非抬起手指了一下:“你的三个学生。都上车吧。”
徐三彩三人一头雾水,但还是依言上了汽车后座。沈格非对潘教授点头,关上车窗,车子
立刻向前驶去。
车上,徐三彩、李璇和刘宣之不住偷打量驾驶座上的男人。沈格非问张教授:“你们遇到
什么事了?”
张教授说了一个月前他们在那班区间车上碰到“滨海车站”的事,李璇又把这两天他们几
个同学的事说了。
“自然地质研究”这门通识课一共只收二十个学生,扣掉上次没参加户外课的同学,一共
有十四个人去。
这十四个人被拆成A、B两组,分别由两个助教带。徐三彩、李璇、刘宣之、伯霖、双怡和
其他二个人都是A组。
就在昨天,李璇接到伯霖的讯息,刘宣之接到双怡的讯息,问他们周末要不要一起去找找
看那个滨海车站。
刘宣之以跟人约了要打球推了,李璇以他们这周是物理周推了,顺便也帮徐三彩推了,因
此徐三彩才没接到同组人的邀请。
张教授问沈格非:“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沈格非说:“车站。”
张教授说:“真要搭火车去……找那个车站?但又为什么要把小朋友们带上?”
沈格非说:“放他们在学校也不一定安全。”
后座三个学生听到话题移到他们身上,马上紧绷起来。徐三彩小声问道:“教授,这位是
……”
张教授说:“我的朋友,沈格非。”
沈格非说:“你们好。”
李璇说:“沈先生你好,我们叫你沈哥可以吗?”
沈格非随意地说:“叫我格非就行了。”
汽车往前飞驰,市区的景色迅速往后退,张教授看了眼仪表板,看着车速慢慢压上速限,
又超过法定宽限标准,并且还在持续往上升。
后座的几个学生毫无所觉,完全没感觉到自己正坐在一辆已经时速破百的车上。
车子驶进一条有分隔岛的道路,浓密的树荫盖下来,挡住阳光,让四周都暗了不少。
张教授说:“你怎么在台中?我还以为你都待在高雄。”
沈格非说:“上周刚来,在这儿住一阵子。”
张教授说:“上次听你说今年要去德国住,什么时候要走?”
沈格非说:“还没确定,大概秋天的时候走。”
张教授说:“我明年大休,到时候我跟梅香再飞去找你。”
沈格非说:“好。”
张教授的后颈忽然窜起一阵鸡皮疙瘩,他往车窗外看去,只见路边有一块半人高的黑色岩
石,上面刻着几个大大的金色字体,字体古怪,乍眼看去,居然透著几分诡异。
张教授愣了半晌,说:“这算什么,拦路的来了?”
沈格非说:“嗯。”
张教授瞄著沈格非的侧脸,“不应该啊,谁敢拦你的路?”
沈格非很轻的笑了一下,“也不是谁都认识我的。”
车速来到了一百八。
引擎声安静,车身平稳,后面三个学生毫无所觉,从刚刚到现在都安安静静。张教授转过
头去看了一眼,只见三个学生都已陷入熟睡。
他听到沈格非问:“需要让你也睡一下吗?”
张教授转回视线,看着前方,“不用了,虽然很久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了,但应该还行。”
沈格非说:“好。”
砰!
声音是从驾驶座的车窗传来的。张教授转头去看,沈格非脸上没什么表情,好像那只砸到
窗玻璃上的白色断肢不存在一样。
那大概是一只女人的断手,断手从手肘下面一点的地方被锯开,森森白骨岔出,还有一点
深红色的碎肉附着在上面,断手的指尖,则是五片涂了鲜红指甲油的手指甲──
砰,这一次连续响了好几声,分别从后车厢,后座车窗,还有副驾窗户传来。张教授转头
,看到一个被削掉半边的脑袋,长长的黑发半遮住它的脸,但还是看得出它的眼神非常怨
毒。
车子外,无数白色的人体残肢向砲弹一样朝着车子轰来,撞在车子的各处,有好几个直接
落在挡风玻璃上。沈格非轻轻抬了一下眼睛,那些东西就在自动往两旁滚了下去。
张教授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涌到喉头底部。他一面庆幸沈格非已经事先放倒几个小朋友,一
面又后悔刚刚拒绝了他让自己也睡过去的提议。
他苦笑了一下,说:“真丢人,果然不能跟年轻时比了──学长,如果我吐在你车上会怎
样?”
沈格非说:“不会怎样,我再清干净就好。”
他这么说,张教授反倒吐不出来了。他抽起车上的面纸,擦了一下嘴巴,专心致志的去看
远方的道路,尽量忽略那些疯狂扑来的人体残肢。
这段路大概持续了十分钟。张教授时不时瞄仪表板。沈格非早在三个学生睡着后就不踩油
门了,但仪表板上的指针稳稳停在最高值。
张教授知道沈格非这么操作的原因,这只是辆汽车,六百公里的时速,轮胎根本顶不住。
车子外的断肢渐渐减少,最后消失无踪。车速逐渐慢下来,重新接触实地时微微顿了一下
。车后的三个学生有苏醒的迹象,沈格非重新把脚放回油门上。
徐三彩睁眼的时候,他们已经在一个室内停车场里了,沈格非正在倒车入库停车。
她眨了眨眼,认出这是火车站旁的收费停车场,她微微一愣,从学校到车站不过十几分钟
的车程,她怎么就睡着了呢?
转过头一看,李璇和刘宣之也是一副刚睡醒的样子。
沈格非熄了火,说:“下车吧。”
走去火车站的路上,张教授一直在打电话。
对面似乎一直没有接通。走进车站,张教授终于放弃,挂断电话,抬起头对沈格非说:“
我联络不上老吴。”
沈格非说:“他今天有课?”
“没课,”张教授说:“照理说他今天应该一整天都很空才对,不可能错过电话。”
徐三彩问:“吴教授有没有可能是去爬山了?山上讯号不好。”
张教授摇头,“他如果要去爬山,都会先在群里约人。”
在这个时候与吴教授失联,怎么想都不是件好事。
张教授收起手机,说:“算了,我们进去吧。”
清水到通霄一共三十分钟的车程。
一个月前他们见到那个奇异的滨海车站,是在苑里到日南之间的南下路段。
但五个人一进到车站中就感觉到不对劲。
这不是他们熟悉的台铁车站大厅。
明明是白天,室内光线却特别昏暗。头顶上的日光灯要灭不灭的,整个大厅限在混合了冷
黄、灰黑和惨白的色调中。
四周还是有其他旅客,零散的坐在候车厅的椅子上,每个人的脑袋都低垂到胸前。
三个学生吞了口口水,脚步迟疑起来,张教授完全不逞能,直接转过头去问沈格非的意见
:“能过去吗?”
沈格非点头,走到前面:“来。”
一行人紧紧跟在他身后,来到验票闸门前,刷了卡,闸门应声开启。
徐三彩感觉到后面大厅的似乎有目光在看着他们这群人,但她不敢回头看。
往下到月台的长楼梯上积满了水。众人小心翼翼踩着水往下走,刘宣之走在沈格非后面,
一抬头,就看见底下的月台上有一个穿着深红色连帽衫的身影正抬头看着他们。
那人的脸色蜡黄,看不出男女,注意到刘宣之的视线,扯了一下僵硬的脸,似笑非笑。
刘宣之一脚踩空,整个人往下摔去。
身后传来惊呼声。走在前面的沈格非回过头,一把抓住刘宣之的后衣领,刘宣之感觉到自
己整个人被提了起来,又被轻轻放回楼梯上。
“当心。”
刘宣之目光再次投向月台,那个红色连帽衫的人已经不见了。
沈格非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说:“你看到什么了?”
刘宣之说:“一个穿着红色连帽衫的人。”
沈格非目光扫过整个月台,淡淡道:“假的。这里没有其他人,走吧。”
五人走下长长的楼梯,来到月台,虽然是户外,光线也没变明亮,徐三彩看了眼天空,只
见天色昏昏沉沉的,风雨欲来。
头顶上的LED面板仍正常亮着,上面显示下一班车十五分钟后抵达。
月台上到处是积水。徐三彩看了一眼铁道,不禁怀疑是否真的会有车来。
徐三彩转过头去,看到沈格非走到前面一点的地方,站在没有遮棚的月台上,垂眼看着月
台。
他的个子很高,低垂的黑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远方,天空乌沉沉的,凉风吹来,灰色衬
衫掀起一角。
徐三彩看着他,有点怔愣。
这个男人在想什么?
他是不是已经这样独自一个人好多好多年?
那一瞬间,徐三彩有很多问题想问,话都已经到了嘴边,沈格非却在这时抬头笑着看过来
。
于是那些问题尽皆消散于风中。
月台地板上的警示灯忽然开始闪现,徐三彩一愣,再抬头看了LED面板一眼,距离列车抵
达还有十分钟,但远处已经隐隐有火车驶来的隆隆声响。
沈格非走过来,说:“别上车。”
他们很快就知道为什么。
这是一班区间车,至少车厢的外型是如此。车厢里是像候车大厅一样苍白的淡黄色灯光,
使整个车厢笼罩一股死气沉沉的气息。
车厢里有一些乘客。
至少他们的外型与一般人类几乎相差无几。然而所有的乘客全都脸色蜡黄,脸上没有一点
表情。
身后的阶梯上传来脚步声。徐三彩转过头,只见他们在后车大厅中看见的那些旅客顺着楼
梯走下来。
哔,车厢门开来,列车上的旅客同时也下了车。
他们经过五个人身边,没有看他们一眼,就往楼梯上走去。
楼梯上下来的旅客和他们错肩而过,走上列车。
人来人往,时光寂静无声的流逝,这个月台到底曾经送往迎来多少旅客?
徐三彩感觉手腕一紧,回过头来,沈格非就站在她身后,拽住了她。而她正站在车厢门前
,只差一步就要踏上车。
车厢内的乘客静静看着她。
哔一声,车门又关上,列车离站驶去。
徐三彩看着吐出一口气,转过头,张教授、李璇和刘宣之看起来都有些恍神,不过他们都
站在离月台边缘稍远一点的地方。
徐三彩问:“刚刚那是什么?”
张教授道:“迷惑人的幻觉,小心一点,大家不要分散太远。”
他们要搭的列车终于来了。
徐三彩眼睁看着一班跟刚刚一模一样的列车驶进车站,在他们面前停下。
这班列车同样有着苍白的淡黄色灯光,死气沉沉面无表情的乘客,怎么看怎么诡异。
车厢门都已经打开了,众人本来都已经要上车了,此时却不自觉犹疑起来。
沈格非率先走进车厢中:“走吧。”
张教授立刻跟了上去。三个学生也一同上了车,刘宣之走在最后。
上车之前,他回头看了一眼。
他看到楼梯的顶端似乎站着一个人,瘦长的个子,穿着黑色连帽衫和蓝色牛仔裤,面部藏
在阴影中,看不清样貌。
刘宣之微微倾身,想看得更清楚些,肩头被人轻轻拍了一下,沈格非的声音传来:“别看
了。”
刘宣之收回视线,车厢门在这时关上,列车顿挫一下,启动了。
……
刘宣之的脑袋点了一下,缓缓张开眼睛。
眼前是一处明亮的车厢,窗外蓝天白云,远处有海。
刘宣之愣住了,心想:“这里是哪里?”
他站起身,环视四周,车厢里除了他一个人也没有。
这个车厢干净、明亮,与他们先前上的那班列车截然不同。
刘宣之想去其他车厢找找看有没有其他人,刚迈出一步,列车的广播就响起:“下一站,
滨海。”
刘宣之再度愣住了,他慢慢张大眼睛,望向车窗外。
列车的速度开始减慢。
刘宣之走过去想开通往其他车厢的门,却发现打不开。
列车完全静止,哔的一声响起,车门打开了。
刘宣之看着车外。
在他面前,月台上立著一个水泥立牌,上面写着“滨海”两个大字。
月台上一片安静,不见任何人影。列车运转的引擎声停下,周遭陷入彻底的寂静。
刘宣之犹豫着,还是下了车。
当他踏上月台,身后立刻传来哔一声,列车门关上,列车离站驶去。
刘宣之看着列车离去的方向,长长的轨道尽头,左侧是山壁,右侧是围栏。不知怎么,好
像只有一瞬间,列车就消失了。
刘宣之收回视线,打量眼前的月台。
这是一个灰色调的月台,放眼望去,地面、天花板、墙柱都是水泥灰,与一般的车站月台
并无不同。
月台的中央,每隔一段距离就会有五个相连的塑胶候车椅。刘宣之走过去看,发现这些椅
子很干净,除了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有些陈旧,几乎没有使用过的痕迹。
刘宣之找到了往下的楼梯,来到连接大厅与车站的地下道。
这是座无人的车站,地下道里自然也没有照明在运作。刘宣之走了下去,闻到属于地下道
的冰凉气息。
地下道并不长。刘宣之的脚步声在空旷安静的空间里回荡,并不恐怖,只透著一种旷久的
寂凉。
刘宣之爬上另一侧的台阶,来到车站大厅。
车站大厅一样没有任何灯,外头的阳光透进来,微微照亮半个大厅。刘宣之下意识看了售
票口一眼,当然那儿并没有人。
刘宣之往大厅的门口走去,然而走了一阵,他却发现自己怎么也无法接近大门,他的步伐
在距离门口五步远的地方不断原地踏步,身体没有感觉到什么异样,却分毫不得前进。
刘宣之瞇起眼,看向门外,却只看到一片温暖的阳光,其余什么也无法看见。
这个车站只有平面的一层楼。
刘宣之安静的脚步声响遍整个车站大厅。
许久之后,他似乎听到了……其他的脚步声。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