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的某一天，我用音响连接电脑播放古典乐曲，播到某首曲子时，同在一室的祖母忽
然问：“这首曲子是什么？”
我说：“这是恩斯特的‘夏日的最后一朵玫瑰’。”
祖母怔怔然，说：“夏日的最后一朵玫瑰，原来叫这个名字啊。”
接着祖母陷入沉默，安静地听着这首小提琴曲。乐曲演奏完毕，清单要跳转到下一首曲目
时，我问：“要再听一次吗？”祖母点头。
那晚，祖母反复听了这支曲子多遍，然后对我说了以下的故事。
===
祖母一家在德国有亲戚，祖母十岁那年夏天，一家人到德国去拜访亲戚，在那儿住上几个
星期。
亲戚所住的地方在德国某个偏远的小镇，小镇外有一片森林。某个午后，小镇居民组织到
森林里采蘑菇，亲戚和祖母一家人也加入活动。
森林里很凉爽，小镇居民进到森林后便分散开来行动。祖母本来是和曾祖父母及亲戚一起
走的，不知怎么，一家人离亲戚一家越来越远。
虽然是白天，但森林里的光线很昏暗。祖母可以听到远方其他小镇居民活动的声音，不过
因为树木遮挡了视线，已经看不到其他人的身影了。
祖母一家人发现了可以采集的蘑菇，蹲下来开始采摘。
一家四人，包括曾祖父母、祖母还有祖母的妹妹，四个人就蹲在地上寻找蘑菇。一开始，
四个人还聚在一起，慢慢的，大家开始各自挪动位置寻找蘑菇，一家四口便逐渐分散开来
。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祖母采了满满一篮的蘑菇，站起身，正想跟家人分享，正才发现四
周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
祖母心中感到有些害怕，试探地叫道：“爸爸！妈妈！妹妹！”
没有人回应她。
侧耳一听，别说是自己的家人了，就连一直以来隐隐约约听到的小镇居民的声音都消失了
。
祖母不知不觉走得太远，离开人群了。
祖母心想：“得赶快找到家人才行。”
但举目所见，四周的树木都长得一模一样，根本分不清东西南北，也不知道该往哪走才好
。
祖母别无他法，只能朝着她记忆中来时的方向走去。然而越走，祖母只感觉到森林里越来
越安静，不知何时开始，连虫鸣鸟叫都消失了。
忽然，祖母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歌声。
那歌声像是唱诗班的合唱声，但听不清曲调，也听不清歌词。祖母心想：该不会是有人发
现她失踪了，因此想唱歌让她听见来寻找她？
祖母这么想着，便往那个歌声的方向跑去。
跑近时，祖母渐渐放慢脚步。因为她看到前方的林间有一处空地，空地正中央站着约莫八
、九个人，所有人都穿着白色长衫，围成一圈，低头唱着歌。
祖母听到的歌声就是这些人唱的。
然而，祖母并不认识这些人中的任何一个人。她也没听说今天镇上有什么样的活动，要使
这些人做这样的打扮。
离得近了，祖母才听清这些人只是单纯地哼唱，声音空灵，全无歌词，亦无调性。
就在这时，那群白衣人中的某一人抬起头。祖母差点失声尖叫。
那人一张脸半腐烂了，原本眼眶的位置只剩两个黑窟窿。脖子部分剩一点皮挂著，可以见
到底下的白骨。
那“人”直直朝祖母藏身的位置看过来，其他“人”似有所觉，也纷纷抬头看过来。
它们的面貌全都呈现半腐烂的状态，白色的长衫满是脏污与破败。祖母想也不想，转身就
跑。
歌声依然没有停止，而且越来越近。祖母虽然没听到脚步声，但可以感觉到它们正不疾不
徐地追过来。
不知何时开始，歌声从四面八方传来。远处出现一些身影，影影绰绰，慢慢朝祖母的方向
靠近。
就在这时，大概九点钟方向的位置，传来清亮温暖的小提琴声。
这首曲子就是“夏日的最后一朵玫瑰”。不过当时祖母并不知道曲名。
祖母朝九点钟方向看过去，只有那个方向没有那些恐怖的人影。于是祖母不假思索，朝那
个方向跑过去。
跑着跑着，那些人影似乎也受那小提琴声的影响，歌声渐渐远去，也没再朝祖母追过来。
照祖母的说法，那是非常优美的小提琴声，琴声强而有力，却又相当柔和稳定。
不久，前方出现一座湖，湖的四周被森林包围着，湖畔旁有一座小木屋。
琴声不知何时停止了，四周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也没有。
祖母感到一阵害怕，但还是犹豫地接近那个小木屋。很奇异的是，小木屋前方有一个火烧
架，里头正烧着熊熊烈火。
就在祖母站在小木屋门前，举起手犹豫着要不要敲门，身后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说的是
德语：“妳是谁？”
祖母转过身，看见身后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他有一张亚裔的面孔，看上去不会超
过三十岁，一双眼睛非常漆黑。
这个人手上拿着一把小提琴，四周没有藏身之处，他就像是凭空冒出来的一样。
祖母用德语笨拙地说：“我、我迷路了。”
那个人用德语问了句什么，祖母没听清，用德语说我听不懂。那人改用英语，问：“妳的
母语是什么？”
祖母连忙说：“中文。”
那人用流畅的中文说：“妳叫什么名字？怎么来到这里的？”
祖母回答了她的名字，说她和其他人来森林里采蘑菇迷路了。
那人说：“来吧，我送妳回去。”
他转身就往森林的方向走，祖母说：“可是那里有……”
那人说：“我知道。不过有我在，他们不敢靠过来。”
祖母跟在那个男人的身后，虽然她不认识这个人，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但却觉得很安心
。
想到这里，祖母开口问对方：“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答道：“沈格非。”
祖母说：“刚刚我听到的小提琴声，是你拉的吗？”
沈格非说：“是。”
祖母问：“你是演奏家？”
沈格非说：“我不是。”
祖母正想问那是什么曲子，沈格非就说：“到了。”
祖母一看，只见前方不远处，有几个熟悉的身影，她听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沈格非说：“回去吧。”
祖母回到家人身边。镇上的人都发现祖母不见了，正紧张地在找她。
家人问祖母去哪了，祖母只说自己迷路了。不知怎么，她没有说出沈格非的事。
祖母说：“那个男人好像独自住在那儿，不想要让人打扰的样子。我要是说出去可能会造
成他的困扰吧。”
此后的几十年间，祖母脑中不断想着那首小提琴曲，却遍寻不著，就在那天我播放音乐时
偶然间得到答案。
后来又发了一件事，但我不知道与这个事件有没有关。
某一天，我到某个景点去旅游，在当地的民宿放好行李，正准备休息一下时，忽然听到外
头有人在拉奏“夏日的最后一朵玫瑰”。
我走到阳台，发现是隔壁栋民宿的客人。对方是一个年轻男人，不到三十岁的样子，个子
相当高。
对方可能注意到我，抬起头，朝我点了一下头。他的一只眼睛非常漆黑。
眼前的男人并不是任何一个我所知的小提琴独奏家。非独奏家或职业小提琴手，演奏“夏
日的最后一朵玫瑰”有如此水平，是非常惊人的一件事。
我马上想到祖母说的故事，但随即笑着摇了摇头。祖母的故事发生在半个世纪以前，那个
男人如果还活着，应该已经九十岁多了吧。
我微笑着听完演奏，向那个男人点头致意，转身回到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