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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住在山上,虽然海拔不是很高,但还算有点高度的半山腰,山上住家的密集度很低,
每隔一大段路才看得到几户人家,因此生活机能不是很好,日常采买或就医都得下山去,
比较像样的城镇距离我家,大约要20几分钟的车程。
我小时候在山下的国小就读,山里没有娃娃车,大人忙于农作也没时间接送,我们几个
小孩就沿着山道走路上学,放学再一起走回来,那时没有人觉得这样危险,因为全部的人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过来的。
我回家的路上有一座公墓,埋葬的都是过往山里的居民,平常人看见墓地会有所畏惧,但
大人说墓里住的都是自己的祖先,而且我们从小就在坟墓间玩耍,根本也不觉得害怕。
记得我国小五年级时,有一天下课后贪玩,不知不觉玩到天色大黑,要回家时已经快八点
了,我一个人背著书包在路上走,想着回到家会不会挨骂。
刚过公墓不久,后面驶来一辆小客车,是住在我家上头的阿煌叔,他停在我旁边,问说要
不要载我。阿煌叔也真是促咪,我看其他四个座位都有人坐,我再坐上去就会变得很拥挤
,所以我觉得他只是客气问问而已。
阿煌叔问完后,其余四个人一齐盯着我看,脸色如同白纸,没有任何表情,我原本以为会
有人开口说,反正只有一小段路,大家挤一挤很快就到,但是他们没有说话也没有笑,彷
彿都在等我拒绝阿煌叔的邀请。
我是个善体人意的好孩子,说前面不远就是我家了,我走路可以运动一下,阿煌叔想想也
好,他有事要赶着回家处理,要我自己小心一点。我继续走路回家,到家居然没有被骂,
我妈只叫我快去吃晚餐,然后洗澡睡觉。
隔天一早起床,我看见大人们聚在一起,好像在谈论什么不得了的事情,我坐在旁边仔细
一听,竟然是阿煌叔去世了,我昨天还有跟他说话,好端端怎么会突然去世?我爸说昨晚
阿煌叔赶着回家,车开得很快又喝了点酒,在一处转弯的地方刹车不及,连人带车跌落了
山谷,当场身亡。
“那车上其他的人呢?”我说。
“车上没有其他人,只有阿煌。”我爸说。
“可是我有看到…”
没人相信我的话,觉得那是小孩子的胡言乱语。
那是个酒驾观念不盛行的年代,山上的人很爱喝酒,喝了酒开车常常发生车祸,所以没有
人觉得阿煌叔的事故有什么问题,警察也把它当成意外来处理,只有我一个人眉头一皱,
觉得事情并不单纯。
车上明明还有两男两女,他们都去了哪里?但我一个小孩人微言轻,没有力量去翻盘大人
们的决定,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直到很多年之后,我才明白车上那些人是知道阿煌叔会
出事,所以在车上等著抓交替。
上了国中之后,课业压力一下子变得很大,尤其从国二开始,每天都补习到很晚,所幸那
时我有一台变速脚踏车,回家的速度快了不少。
有天晚上补习班下课九点半,我奋力踩着脚踏车上山,想快点回家洗洗睡。上山通常我会
将脚踏车变成最轻速,这样踩起来比较轻松,但是那天上坡的路骑起来格外艰困,每一步
都特别难踩,后座相当沉重,宛如有个人坐在上面似的。
“干!你这样我怎么骑上山啦!”
我只是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因为放学后常常会有同学突然跳上我的车,让我载他们一段,
那时我下意识以为又有同学跳上来,所以就随口骂了几声,后来想想不对,这个荒郊野岭
只有我,哪还有什么人。
然而那几句话就像魔咒般,一骂完后座的重量就消失了,而且脚步越发轻快,仿佛是有人
在后面推着我上山似的。我感觉很神奇,骑脚踏车上山的速度居然能比下山快,成为我人
生难得的上坡飙速经验。
到了大一下学期,我打工存了点钱,买了一台二手的机车,回家就骑着机车上山,不过我
那时候住宿,平日不常回家,只有周末才会回去。某个星期五晚上,因为社团活动搞得太
晚,11点才从学校离开,骑在山路上凉风徐徐,吹开六月闷热的天气,让我觉得身心舒畅
。
刚上山不久,我看到路旁站着一个女生,年纪跟我差不多,看来也是大学生的样子,穿着
露肚的短白T、牛仔短裙,脚下是一双白色休闲球鞋,她伸出右手对我比了一个大拇指,
应该是要搭便车的意思。大半夜有这样打扮的女生出现在这里,如果不是神经病,就是我
遇见鬼了。
不过两者相比之下,我觉得见鬼还好一些。
我在她面前停了下来,问她有什么困难,她说她家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只是她的机车在
山下坏了,本来打算走路上山,正巧碰见了我,问我能不能载她一程。我说助人为快乐之
本,载你一程没有问题,但是不要害我喔!
她笑了一下,仿佛我讲了什么可笑的话。
由于她穿裙子,所以她采用侧坐,她轻巧跃上我的后座,那动作飘飘然的,犹如是用飘飞
上来的,我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她的双腿在路灯的照射下,显得白皙且修长。
“坐好了喔!”
我轻轻催动油门,机车缓缓往前滑行,她左手抓住后面的把手,右手则抓住我右侧腹的衣
角,当我速度越骑越快,她抓的力道也越实越大。我没载过女生,更没交过女朋友,看同
学交了女友每天载进载出的,着实让我很羡慕,现在居然在这种情况下解开了部分成就,
说真的有种莫名的喜悦。
我骑车在黑夜中奔驰,想像她的长发随风飘扬,然后她轻轻唱起了歌,听起来像是民初的
小曲。
“月儿弯弯照四野…美人镜前拟红妆…遥望郎君离去路…不觉两鬓添白霜…”
说来还真是好听,没想到她一个年轻女孩,唱起这种小曲别有韵味。
然而快乐的时光就像眨眼一样短暂,当我还沉浸在自我的愉悦之中,女生说她家到了,我
抬眼一看,是我熟悉再不过的公墓地区。
“谢谢。”女生说。
“不客气。”
她睁睁看着我,我觉得她的眼睛好美,内心小鹿不断乱撞,得要屏住呼吸才能继续直视。
“你不怕我吗?”女生说。
“我…应该要怕你吗?”
女生笑了笑,然后摇摇头。
“我能问你叫什么名字吗?”我说。
“我叫竹莹,萧竹莹。”
“我记得了。”我说。“如果下次你的车又坏了,我可以载你。”
竹莹笑了笑,没说什么,转身进公墓去了。
回家的路上,我一颗心怦怦乱跳,想起她浅浅的笑容,心里有点甜甜的,这辈子没这么开
心能遇见鬼。
从那天后我变得很常回家,除了隔天有早八的课外,没事我就会尽量往家里跑,我妈问我
在学校是不是都没事做,我说是因为很想吃妈妈煮的菜,所以常常回来打牙祭。
奇怪又不奇怪的是,每次我回家,竹莹就会在山下的入口处等我,要我载她一程。短短不
到20分钟的路程,我往往骑了一个多小时才会到家,我不知道这算不算鬼打墙,但我确实
希望竹莹在我心墙里,停留久一点的时间。
那时我们疯打CS枪战游戏,几个同学固定晚上9点会连线,但我时常拖到10点多才上线,
同学问我干什么去了,我总是回答“载女生回家”,他们都不相信我有交女友,但我也由
得他们爱信不信。
有时我们会骑车往更深远的山里去,那里鲜少人迹也没有光害,整片星空变得清澈明亮,
是专属于我们两人的秘密地点。有次我们在那里谈天,四周寂静无声,只有我们的笑语,
在星光的照耀下,我看着竹莹的侧脸,觉得她漂亮可人,突然有股吻她的冲动。
我不知道怎么做才好,毕竟我没有亲过女生,心里踌躇不前,不断埋怨自己的笨拙,浪费
了这么好的良辰美景。竹莹盯着我瞧,那双眼睛仿佛能看穿我的内心,然后她缓缓闭上眼
,等着我积累勇气。
我在夜色的掩护下欺身靠近,用我的嘴唇碰了她的,我以为迎面而来会是一股寒冷的冰气
,没想到竹莹的唇温度炙热,足以把我整个人融化,我顿时感到全身无力,几乎要瘫倒在
她的怀里,接着竹莹回应了我,与我深情相吻,我们在千万颗星星的见证下,完成了我人
生的初吻。
我觉得能遇见竹莹,实在太好了。
如此过了几年,我大学毕业开始工作了,做的是业务性质,常要到外县市拜访客户,需要
开车比较方便,刚好舅舅要换车,就把他那台开了十几年的车给我,我因此变成有车阶级
,每天开车载竹莹回家。
不晓得是不是配合我的状态,竹莹也开始“上班”了,她会穿着上班服装与高跟鞋,就像
一般女性上班族那样,我们在车里会聊当天职场上的点滴,竹莹也确实能讲出一套工作的
情况,时常让我感到讶异。
有次我生病发烧,身体不太舒服,但有个大客户那边有点状况,我不得不去处理,于是我
吃了退烧药,撑著到客户那里忙了一天,直到下班终于松了一口气,开车返家的路上,头
还是有点晕晕的,但想到等等可以见到竹莹,心情不禁轻快了起来。
到了山下,远远就看到竹莹,穿着套装在路旁等我。
“什么啊!你有客人呀!”竹莹一打开副座的门就这么说。
“什么客人?我哪有…”
竹莹看看副驾驶座,又瞥眼看了看后座,我突然想起阿煌叔的事,背脊一整个发凉,冷汗
霎时染湿了腋下。
“嘘什么嘘!我偏要大声嚷嚷!还有你坐在我的位子干嘛?这里只有我能坐!”竹莹对着
副驾驶座咆哮,声音大到要把我的耳膜震破。“你们都死腻了是不是?想再死一次是不是
?全都给老娘滚!”
我能感觉车子里卷起一阵旋风,但随即平静下来,宛如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
竹莹气呼呼地坐进副驾驶座,系好安全带后,转头看向目瞪口呆的我。
“人家刚才…是不是太凶了?”竹莹双手在大腿上扭捏。“可是那些家伙很坏,不凶他们
不会怕呀!”
“我觉得你很可爱。”
我将车子停在安全的路边,解开她的安全带,然后走到副座外面帮她开门。
“今天我身体不舒服,就不开车了,我们一起散步回家吧!”
“嗯。”
竹莹跟我牵着手走着,一路上有说有笑,完全忘了刚刚的不愉快。
我跟竹莹在一起很幸福,这期间也没有交其他的女友,随后时光匆匆过了好多年。在我28
岁生日那天,我买了一个蛋糕,与她到秘密地点小庆祝一下,不过今晚竹莹的情况有点奇
怪,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你怎么了?”我问。
“没…没什么。”
“有什么事就跟我说,我可以跟你一起商量。”
竹莹抬头看着月亮许久,接着好像下定什么决心似的,转头过来看着我。
“我可以去投胎了。”竹莹说。
“投…投胎?”
“像我们这种孤魂野鬼,要投胎都必须排很久,鬼差昨晚通知我,已经排到我了。”
“那很好啊!”我握住她的双手。“这是好事啊!”
“可是我舍不得你。”竹莹说。“如果你要我留下来,我就留下。”
“你胡说什么呢!你了解我的,我不可能要你留下的。”
“我就是了解你,所以不敢跟你说,也是因为了解你,知道不跟你说,你一定会非常生气
。”
“对啊,所以你安心去投胎,我一个人会很好的。”
“可是我…”
“如果有得选择,你就投胎在我附近,有缘的话我们就能再见。”我说。“二十年后我才
48岁,那时你可别嫌我老。”
“怎么会呢!”
“你喝了孟婆汤后,过奈何桥前就催吐出来,就算不能记得全部,或许你还能依稀记得我
。”
“我一定会记得你,我一定会的…”
竹莹哭成了泪人儿,我双手捧着她的脸,用两只大拇指刷掉她的眼泪,但她的泪水仍像涌
泉,源源不绝从眼底冒出。我吻了她一下,然后将她深深拥入怀里,我知道这一晚过后,
就真的是天人永隔了。
那晚我没有回家,陪竹莹聊到天亮,我们聊了过去发生的事,也聊了以后想做的事,最后
在鸡鸣时刻互道再见,而且我们都相信,我们会再见的。
自此我没在山路上碰见竹莹,缺了长久以来的习惯,少了一个人等我回家,那种空虚感无
比心酸,每天开车到那个路口,总是以为会看见熟悉的身影站在那里,但每一次都以失望
收场。
我真的,好想她。
时光又过了10年,我都没有再见到竹莹,直到有一天,我随几个主管到客户的家里拜访,
客户人很豪气又爽朗,像是在炫耀宝贝似的,要她女儿出来弹钢琴给大家听,我一见到那
个女孩,就晓得她是竹莹没错。
虽然长得没有一模一样,但那个眼神与姿态,就是那个我记忆里的神韵。
她优雅地坐在钢琴前,弹了两首古典钢琴曲,第三首她说想要弹她最喜欢的曲子,边弹还
边唱了起来。
“月儿弯弯照四野…美人镜前拟红妆…遥望郎君离去路…不觉两鬓添白霜…”
我的眼泪不自觉掉了下来,她真的是竹莹没错。
“看看你女儿弹得多么动人,让人这么感动呀!”我的主管在旁打着圆场。
“哈哈,她从小就喜欢唱这歌,曲还是她自编的呢!”客户说。
这首歌曲,我听了不下百次,竹莹在我机车后座、在我车的副座,唱过很多很多次。
女孩弹完钢琴后微微鞠躬,就到外头庭院去了,我也找个借口闪身出去,看见她蹲在地上
,拿着挖土用具在整理土壤。
“竹莹!”我叫她。
女孩站起来看着我,可是她戴的遮阳草帽很大,我看不清她的眼神。
过了很久之后,但或许只过了2、3秒钟,她开口说话了。
“叔叔,你是在叫我吗?”
“叔…叔叔?你不认得我了吗?”我说。
“我跟叔叔以前有见过吗?”
“我想…是我认错人了吧?”我说。
女孩对我笑了一下,回身继续整理花园,我在旁边自顾自地说话,要她不用理我,做她自
己的事就好。
“竹莹,我想你大概是忘记我了,但我想告诉你,这十年来,我没有一天不想你。”
“你忘了我也好,你还这么年轻,未来有无限美好的风景,跟我在一起,只会扼杀了你的
青春。”
“我们就这样分手吧,至少我的心里不用再惦记着你。”
“你一定要幸福喔,知不知道?”
我不停自言自语,哭到不能自已,抬眼看那女孩也是泪流满面,而她发现我在看她,转头
就跑走了。
我回到屋子里,整个人心不在焉,他们在聊什么我都没听进去,最后要走的时候,客户与
女儿都在门口送我们,我坐在别人的车子后座,跟他们道别。
“冠宇,再见。”
女孩对着我们挥手,脸上的表情很微妙,我好像听见她在叫我的名字,但也可能是我的错
觉罢了。
一段爱情怎样叫做完美?是天长地久还是曾经拥有?一份感情如何没有亏欠?是让对方获
得幸福还是自己快乐就好?
我与竹莹相差近30岁,若强行把她留在我身边,会不会造成更多的不幸?我希望她的生命
能充实快乐,即使没有我也没关系,我们有过最美丽的回忆,这样就够了,剩下的人生不
管好的坏的,我们都必须各自走完才行。
回头再望一眼,视线穿过车子后方的玻璃,我看见女孩对着我们深深一鞠躬。
再见了,竹莹。
你会永远活在我心里。
永远。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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