３.苦菜花
“堆肥区要拆了。”
我和妈搭著车，途经大半城市，越过菅芒花田来到这个传说中的爸爸的家乡，去捡拾
他们俩过往所遗留下的回忆。
站在入口，堆肥区的恶臭就如同妈一直以来所形容的那样，犹如洪水猛兽。
漫步穿过几条街衢巷弄，人去楼空，难以想像这里不久前还住着人。堆肥区陈旧破败
的程度，大概是外面世界的人几辈子来去都无法想像的吧。
回到父亲故居，妈推开木门，晃着头顶的飞燕草。一个人幽幽走了进去。
我尾随在她背后，仿佛看见她身影中的些许不舍，对于她毅然决然离开父亲的那个决
定。
常听妈提起他们俩年轻时的故事。她总说父亲是个非常自我的人，总是拼命追逐著自
己的理想，不论外面世局如何变化，始终用自己的方式在过活。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有女儿这件事，遑论尽到自己身为丈夫和父亲的责任了。
我边回想边蹑脚走着，小心掠过脚边落了满地的水仙，曼珠沙华和孤挺花花瓣，直至
尽头的一处残破书柜旁。
书柜下放著一只干瘪书包，上头印着亮眼的学校名字。那是间贵族学校，一间早已走
入历史的学校。我好奇地走上前打开书包，里头有本日记本。
拂去封面沉重的灰，我翻开书页，边抚著头顶的苦菜花边静静读了起来。
日记开头写了好长一段他童年时的经历，大抵都建立在堆肥区的生活之上，日复一日
，年复一年，一直持续到妈和那个叫李萱的女孩尾随父亲走到堆肥区的经过。
之后隔了好长一段空白，当他再下一次动笔，已经是半年后的事了。
半年后，当父亲再回想起最后画面，除了地上那一朵朵被猛力撕扯下的雏菊外，只剩
妈和当年那个叫李萱的女孩站在暗室门口，和自治会干部们怒目相视，一脸想闹翻那帮人
渣的模样。
“妳们想继续在学校混，还是跟这些人站在同一边？”那个带头叫张柏恺的男孩厉声
问，他到底还是给了她们机会选择，毕竟得罪家长会大老的女儿们对自治会来说也不是件
什么好事。
迷濛视线中，父亲只见李萱往后退了一步，妈则止住脚，怔怔看着这一切发生。“我
还是只想安定过我的生活。”那个名叫的李萱女孩这么说。
父亲这时终于知道原来出卖他的不是妈，是那个叫李萱的女孩。
不久后，父亲重获自由了。不知道他们拿什么当成交易筹码，只知道后来妈也离开了
那间学校。而对父亲来说，最大的改变莫过于头顶那一株株被撕扯殆尽，再也长不出任何
东西的花丛吧。
这时他才终于感受到何谓真正的歧视，连原先对他好声好气，偶尔还会嘘寒问暖的的
亲友邻居们，也开始不理不睬，甚至恶言相向。
他开始将自己的心门锁上，成日钻研著关于花的所有学问。不管外头的人多么用力敲
门，始终不予理会，他只想找回属于自己往日的骄傲。
可随着青春飞逝，他努力，雏菊却再也没有出头的一天。有的只是水仙，曼珠沙华或
孤挺花这类既孤高，又邪恶的花。
到最后，连那些花也鲜少出现了。
时光荏苒，当父亲再次悄悄地，小心地打开心门时。才发现妈守在门外，已经不知道
多少个时日过去。
那是他们相爱的故事。
“为什么妳会喜欢我啊？”偶尔父亲会这么问，妈总是不知该如何回应。或许只是发
现他拥有自己心中一直以来在追求的，那种突破现状的勇气吧，特别是在这种众人皆醉的
世代中。
“相遇的意义，在于创造奇蹟。”妈想了好久，最后这么答。
不过话是这么说，属于他们彼此的奇蹟却没有真正发生。父亲在往后日子里依旧沉醉
在自己所追逐的理想之中。
我出生的那年，发生了两件事。贵族学校因为一连串的弊案和校内丑闻倒闭，和妈毅
然决然离开父亲。
妈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当年爱上爸的理由，最后却也成为压垮他们感情的最后一根稻草
。
而对于妈的出走，父亲于日记中并未多着墨太多事件细节。我也仅能从他的文字中感
受到他对这一切的无奈。
最终，日记写到我出生那年就结束了。
而今堆肥区也因越来越少的霸王花和越来越多不同种类的花的出现，使当权者决定改
革，将它拆除。但就我所知的人类历史，这样的地方在此时，只是在我们眼下暂时拆掉而
已，过了几十年甚至几个世纪，它们仍会以不同方式再度出现，所以那些人与人之间的隔
阂真的会有拆掉的一天吗？我阖上日记，百思不得其解。
“那爸现在跑去哪了？”我望着妈问，妈摇了摇头。
“这么多年过去了，妳都没想过要去找他吗？”我又问。妈安静了一会道：“他只顾
著种花。”
“妳其实心里还是很在乎他的对吧？”我说著叹了口气，“不然妳怎么还一听到堆肥
区要拆掉的消息，就急着带我来这里找他？”
妈沉默。而看着一脸苦恼的她，“我们去找爸爸吧。”我说。
“找他？怎么找？”
“日记里的爸为了找回年轻时的骄傲，花了大半辈子时间在种花卖花。如果他真的就
像妳一直以来所形容的那样固执。那我猜他现在一定还是在做着一样的事吧！”我说，且
对妈来说，她混迹在飞燕草的群体中已久，再怎么说也混到了个高层位置坐，若想藉查缉
之名行寻人之实，对她来说理应也不是什么难事。
话说完，妈立时露出卸下心防的表情，这时也才终于下了决定。
“我们……我们去带他回家吧。”她说。
４.雏菊
“呼！呼！呼！”
狂奔在低垂夜幕中，我两手揣著盆栽，汗湿满路。
后方警哨逐步进逼。眼前飞逝光影和身旁迅速经过的车声人声，杂成一部喧闹纷乱的
三流电影。
我回想起自己的一生，也的确就像那些无力抵挡后浪，逐渐消失在时代洪流中的三流
电影一样。观众席早已走得一个都不剩，也根本没人在乎电影结局主角到底是不是幸福美
满了。
从万众期盼到失去一切，从万念俱灰到如今只能捧著这些不知道何时会枯萎的花，在
无人闻问的城市一角四处兜售的模样。
我凄凉地忆著，步伐忽然变得有些虚浮。“你有思考过你一直以来在拼命追求的理想
，到底是什么吗？”忽然间，我想起冠华在离开前问过我的这句话。
“想找回以前那个人人爱戴的，自己的样子吧。”我说。
“只是这样吗？”她若有所思。
“嗯。”我点点头。
“我还以为，会得到不一样的答案呢，”冠华叹了口气，“结果你也只是跟那些人一
样平凡，一样自以为是。”
我歪头望着她，不明白这句话背后隐藏的真义。
“我只是想。如果我们有了孩子，希望她可以不要像我们，或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个
人。”她这么说。然我听完只是沉默，并未多作回应。
总觉得她一直想向我传达某些重要讯息，只是我从未试图去参透。后过不到太多时日
，冠华离开了，因为我的过份执著与一直以来对她的不闻不问。
再接下来的十多年我仍沉浸在无止尽的追寻中，直到堆肥区要拆了，我们这些次级公
民终于被赶到外面世界与真正的歧视面对面。
是不是该去找冠华？──心底并不是没这么想过，只是每当我看着手里那些从堆肥区
带走的仅剩的盆栽，总感觉自己再也找不到任何理由去求她原谅，挽回。
我继续跑着，此时由四面八方传来的警哨声开始像双活起来的大手，将苍蝇般的我一
步步赶进陷阱里！再绕过一个弯，遁进条暗巷，彻底远离这世界所有目光！
然就在我好不容易摆脱后方追兵之际！身前一朵飞燕草猛地冒出，怀中盆栽顿时脱手
！
我震颤，眼睁睁看着毕生余下的心血全在下个刹那滞空，摔碎！也就在这瞬间，我全
然看清了，原来自己一直以来在追求的理想，不过就是满架子的易碎品罢了，如此不堪一
击。
我蜷缩在地，任身前人影将我的身体缓缓覆过。四周空气冰冷凝结，她蹲下身，拾起
土堆上剩余的唯一一朵雏菊。
抬头望去，是冠华。她不言不语，只将手中那朵雏菊戴到我头上。
“为，为什么？”我问。
她静了一下，揽过臂弯将我搀起，缓缓走起。皎洁月色映着背影，随我们走过，“因
为我爱你啊。”她轻轻地道。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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