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阳花-
“李萱!”一大清早,冠华便晃着她头上的飞燕草迎面朝我奔来。我不过刚进校门,
还打着呵欠,就被她匆忙地拉进了教室。
“什么事啊,这么着急?”
才进教室,一股刺鼻喷漆味随即将我呛得说不出话。“妳看!”冠华怒喝,我循她手
指方向看去,发现转学生的课桌椅被四脚朝天翻倒,课本考卷也凌乱地踩踏在地,整个座
位更遭人用喷漆喷上“低端人口”四个鲜红大字。
“是不是妳!”冠华愤怒地向我质问。
“我怎么了?”我无辜地应道。
“是不是妳去告诉那群自治会的人他住在堆肥区?”
“什么自治会的人,我可一个都不认识!”我摆出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但事实的确
就如同她所说,早在昨天傍晚得知真相后,回过头我已将这一切全知无不言的全密报给那
群人知道了。
只是我没向她提起这件事,为的就是避免落入现在这种窘境。因为我深知她的正义感
,他的善,总是掩盖著诸多像转学生这种污点般的存在。
冠华看着我,一脸欲言又止,跟着望向四周交头接耳的人群,“哧,都是一副看好戏
的样子!”她忿忿,随之安静下来不再说话,转而用冒火的眼神盯着我。
我回过身不再和她有眼神上的交会。于此同时,转学生来了。
原先在他座位旁围观的一群人见状纷纷回到自己位置,不过多数仍是有意无意的将视
线飘到他身上。
转学生走进教室,怔怔站在那四个鲜红大字前。
“低端人口。”他喃喃。
一刹那,教室空气凝滞。所有人像瞬间被吸进了太空,天地万物,只有自身呼吸和来
自深空的白色噪音在耳际漂浮着。
下个刹那,所有人都屏住气,等著迎接即将到来的大霹雳。但一会过去,大霹雳并未
发生。他只是默默蹲下将桌椅翻正,慢条斯理地收拾起地上杂物。
他慢条斯理到,仿佛早就预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心里也已做好心理准备了。
“妳过来,”冠华拉着我到教室外,“妳到底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妳哪来证据一口咬定是我去告密的?”我用力望着她,尽力不表露出自己也有部分
参与到这起事件的迹象。
“除了妳还有谁!”冠华盛怒,“如果妳自认做这种事能讨好自治会那群人,让妳交
到朋友的话。那我只能跟妳说,绝对是大错特错!”
她一语中的,毋须多费唇舌便全然看穿我的心思,然正当我不服气地准备回嘴时。远
处自治会头头已经手持球棒,领着一群煞星般的人物来了。
那个带头的叫张柏恺,是那群恶煞的老大。时不时便会带着他的自治会干部,四处横
行在校园中,进行他们口中的爱校服务。
虽然在某些人眼里,例如冠华,那些行为都是再纯粹不过的霸凌罢了。但校方为维持
所谓的高贵传统,宁可错杀一百也不愿放过一个,便长时间默许了像他们这样的暴力组织
存在。
“听说你们这个班级里混了个脏东西啊!”张柏恺甫一走到门口,便扯开喉咙大喝。
“什么脏东西,”冠华挡在门前,“劝你说话放尊重一点!”
“哧!”张柏恺不屑地吐了口口水,“妳听好,我们是看在妳家世好,老爸老妈也是
学校的重要人物才不想对妳下手。否则依妳这种态度,我也能让妳没法在这学校里活过一
个礼拜!”他话说完便用球棒将她推倒在地,一方人当即杀气腾腾地走进里头,围在转学
生身旁。
转学生不卑不亢,只是和他们说完几句话后便起身被带走了。这一刻,我仿佛听见了
历史课本上那些遥远的记忆,脚镣喀啦啦拖过地板,不绝于耳。
我愣愣,一滴汗都不敢流,只怕自己一个说错话也遭牵连其中。
转学生默默经过我们俩。离去前他朝冠华使了个凶悍眼色,似乎是把这所有祸害的源
头都指向她了。
霎时间,我心中竟有一丝隐约的惭愧闪过。
“这就是我们处理坏学生的方法,你们最好看清楚了!”张柏恺在离去前还不忘向班
内所有人烙下这段话,语毕便摘下自己头上一朵飞燕草,砸在冠华身上。
半晌,待他们一帮爱校爱民的好学生终于走远后。
“如果他真的就这样活生生被那群人给毁了,我会恨妳一辈子!”冠华起身,语毕用
肩膀狠狠撞了我一下。
我惶惶,猜想她会有如此剧烈反应的原因,是发自内心的同情吗,还是源于她心中那
股对不公不义的炙热火焰,“总不会是妳喜欢上他了吧。”
而后一整天,转学生都没再出现过。他的书包和才整理到一半的混乱桌面,全都像摊
死水静静躺在低端人口那四个大字上。
前来上课的老师们也似乎是多少都有耳闻到关于他的事,一律默契地缄口不提。
第二天,他的书包没被带走,桌面一样混乱。
第三天,仍是一样的场景,而原先与我无话不谈的冠华,从那天之后也再没和我说过
一句话了。
第四天,我看着转学生座位,和四周打闹嬉戏的人群对比起来感觉十分讽刺。“谁叫
他要出生在堆肥区,那是他的命!”我安慰自己。
第五天,冠华似乎终于再也按捺不住,“我要去堆肥区找他,妳要跟就跟,不跟就当
我们朋友做到今天!”放学后,她回头提起转学生书包,经过我身边丢下这段话。
我怔怔,回头看了眼她即将远去的身影。她似乎是打算回去堆肥区,想独自扛下这整
件事的责任。
“妳想失去唯一的朋友,还是守住心中自认为的价值?”我扪心自问。一会挣扎过去
,到底还是卸下心防随她脚步奔去了。
校门外,我们循着记忆中的路线,再次走过近半个钟头的遥远路程,并转搭五班公共汽车
。
一路上冠华始终不言不语。她就像个刚被宣判死刑的杀人犯一样,提着手铐般的转学
生书包,缓缓往刑场前进。
而这样的死寂一直持续到前往堆肥区的最后一班公共汽车,百般无聊的她终于止不住好奇
地翻开书包。
“里面有什么?”我借故打开话题。
她沉默地望了我一眼,跟着从干瘪书包里抽出一本日记本。
“写什么,写什么!”我急切地问,完全把这段时间以来我们之间的尴尬抛诸脑后。
冠华没有搭话,仅是自顾自翻开书页。
她有些慎重地翻阅著,可越翻面色越发凝重。良久,随着公共汽车缓缓驶进精华地段后,
她才终于叹了口气,若有所思将日记本阖上。
我迫不及待地伸手取过,一脸兴致高昂,毕竟少有这种能在如此光天化日下偷窥别人
秘密的机会。
翻开书页。
“简直就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才!”日记最初写着这么一行字,往后便是一连串他在
堆肥区的成长记录。
我细细阅读著。
从小到大,他都生长在充满关爱与呵护的环境中。身旁不论是亲戚,邻居,父母,对
他总是抱持着巨大期待,希望他能为堆肥区的住民们争一口气。
毕竟能在这片死城中见证到雏菊的萌芽,几乎能说得上是不可思议了。
而他父母也不负众望,从小就让他享受着王子般的尊贵生活,久而久之,便渐渐长出
他自命不凡的性格。到最后即使散尽家财,也非得如众人所期望的,将他送到城外的贵族
学校就读。
且聪明如他当然明白,即使是像自己一样天之骄子般的人物,最终也得面对外面社会
更严苛的目光检视。所以他总是将自己身影低调隐藏在充满铜臭的上流世界中。
他总是听着四周人群嬉闹,说今天又买了某件名贵玩物,昨天又吃了顿奢华大餐,明
天准备办场极尽铺张的派对等等。他们说著那些自己从没想像过的世界。往往在这时他才
会发现自己越想在人群之中隐藏弱点,那弱点就变得更加显眼。
而对于我──紫阳花的过度热情,则让他感到十分恐惧。
转学生在日记中钜细靡遗地记录著,直到最后几篇,写到几天前我和冠华一同尾随他
到堆肥区的经过。
他其实早在第一班公共汽车就已发现我们的行踪,只是他没当场拆穿,因为他直觉相信我
们只是单纯想和他做朋友而已。
文章最末,转学生写下这段文字──“那个女生,她会是个好人吧。我站在堆肥区出
口,看着她转身离去的背影,但愿如此。”
只是转学生万万没想到的是,自己的灵魂早在那个当下就已经被当成恶魔的果实,出
卖给一群污秽灵魂了。
我阖上沉重书页。
“怎么样,自以为高贵的感觉如何,很棒吧!”冠华调侃。这次我没有反驳,只是难
得反思起自己这段时间以来的一言一行。
“或许吧,或许这次是真的做错事了。”我将日记递回给冠华,心里有些惆怅。
公共汽车缓缓靠站。下车后,我们再次走进几天前的菅芒花田。沿着转学生在泥地上留下
的足迹前进。不一会,幽暗的堆肥区便重现在我们面前。
“好臭。”我站在堆肥区入口踌躇。胃里翻腾的恶心,像虫涌,随时都准备倾巢而出
。
“走吧!”冠华伸出手,硬是将我从犹豫不决的情绪中抽离,拉进入口。
游走在两栋高楼间隔的巷道内,眼界所到之处,皆是滴著脏水的屋簷。抬头远望,昏
黄暮色在漆黑楼顶的狭缝间显得特别寂寥。
从前只听人说过,活了十多个年头,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堆肥区真正的样子。一如想
像中的陈旧破败,和来自四面八方不怀好意的目光。
冠华辛勤地四处敲门,询问转学生住处。我则在一旁默默跟随,期盼能赶紧结束这磨
难的一切。
而后,又数不清进出过多少个死胡同,一直到明亮的满月悬上楼顶狭缝后,我们才终
于找到转学生住处。
“妳,妳们是谁?”深锁木门后,一个女人的声音。
“我们是他的朋友。”冠华。
“他,他已经快一个星期没回家了。”
“一个星期没回家!”我们俩同声惊道。
“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冠华喃喃。“他,他在学校发生什么事了吗?”女人
不安地问,大门依旧紧掩。
“没事,”冠华镇静道:“她这段时间在学校参加活动。我们是负责人,特别前来向
您知会。”
“妳们知道他住堆肥区,不,不会做出什么伤害他的事吧?”女人用十分惶恐的语气
这么问。
“阿姨妳放心,我们对任何地方来的人,都是非常友善的!”我看着冠华温柔地这么
出口,心中起了一阵疙瘩。
之后女人不再说话。冠华也放下转学生书包,与我并著肩悄悄离开了。
隔天一早,我们立刻在校园中进行起地毯式搜查,找起转学生去处。但大半天过去,
到我们几乎将整座校园翻过,仍然没有半点头绪。
最后一节下课时间。冠华困顿地趴在女儿墙上,看操场上的人来人往。
“他会不会其实根本就不在学校,而是被赶出去外面了?”我猜测。
“那也不至于快一整个星期都没回家吧!”冠华马上推翻我的预想。说著又见到远处
张柏恺和他的跟班们在校园中四处叫嚣的身影。
“欸,不如我们跟踪他们看看如何,”冠华指著自治会那伙人道:“与其像只无头苍
蝇在学校四处乱晃,还不如跟着那些凶手,还比较容易找出转学生被他们藏在什么地方吧
!”
我听完先是一阵心惊,又思索了一会才勉强点头。过后我们便翘了最后一堂课,跟着
自治会一伙人的屁股走去。
而花不了多少时间,我们果真马上就发现他们窝藏各种阴险勾当,一间隐匿在司令台
背后的暗门。
躲在远处草丛,我们探头看着自治会成员们鱼贯进入密室。而从刹那开启又关上的门
缝中,我们确实亲眼见到满地血渍和雏菊花瓣。
“怎么会!”冠华摀著嘴,不敢置信。
我们怎么也没料到如此光鲜亮丽,师长们成天站在上头振振有辞的司令台,背后却居
然藏着一处如此见不得光的黑色地带。
“怎么办?”我恐惧地问。然我才将头缩进草丛,打算和她继续商讨接下来的作战计
画时,她已单枪匹马起身上前,猛力踹起暗门,准备和自治会干部们正面开战了。
“冠华!”我冲上前,而密室暗门此时已被拉开!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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