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一大早,苏蔚满心不甘陪着朱槿社区老人送餐。
“老板、老板娘,谢谢你们!”
苏蔚穿着违背他美感的亮粉色背心,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
社区理事长还不消停,一句又一句夸赞他们夫妻真是热心公益、郎才女
貌。
苏蔚戴着鸭舌帽,从头到尾面无表情,不管任何老人来八卦他们生了几
个孩子,一律沉默回应。
朱槿等发送完餐点,向社区理事长宣传即将开业的餐馆,只要镇上居民
过来用餐,都会赠送小菜,请大家多多捧场。
等朱槿和理事长聊完,回到苏蔚身旁。
“久等了,等叔叔阿姨们吃完饭,我就载你去吹风。”朱槿温声哄着他
。
“我不急,我无业游民,我只是不喜欢人多的地方。”
朱槿从背后探出右手,安抚般握住苏蔚的指尖。苏蔚强撑平静看了看她
,这一时忍让,让她真的就牵着不放。
“苏蔚,我只是想缓和你的紧张感,没别的意思。”
苏蔚心想:这就是妳最可恶的地方,妳不知道吗?
苏蔚的母亲和在场的老人年纪差不多,但在苏蔚的心中从未觉得母亲老
过,总是精神奕奕在院子里玩花弄草,每个周末都有预约她一起出门踏青的
学生约会,在她一生中,总是在照顾别人而且乐此不疲。
母亲在世的时候,从未催促他结婚,可能因为她一个人就活得那么精采
并养大了他,也可能只是因为她不想提起另一半,他不问,她就装傻一辈子
,到死之前都没跟他交代生父一字半句。
“啊,你不是苏华老师的儿子?”社区理事长认出了他。
听见母亲的名字,动作迟缓的长辈们纷纷从餐盘抬起头来。
“是小蔚吗?小蔚都长这么大了?”眼前好几个自称伯父伯母的长辈推
著轮椅过来想摸苏蔚一把,朱槿微笑挡在前头。
就是因为这样,苏蔚才不喜欢外出,身为万人迷的孩子,很容易受到善
意的骚扰。
社区理事长以为朱槿外地人,不认识他们山城的仙女老师,特别向她介
绍苏华老师的事蹟。当年苏华老师回来故乡,万人空巷,大人小孩都跑出来
看她,那身空灵的美貌实在是惊为天人,就算挺著肚子也不减她半分美色。
社区理事长回忆往昔:“当时镇上几个流氓心怀不轨,好在都被苏老婆
子打跑了。恐怖,他外婆那个野婆子……抱歉,不知道动了什么手脚,把那
些地痞流氓给吓得逃出镇上。”
对比母亲,苏蔚还真没听过几次他外婆有正面评价,反正不是传统的老
妈子,不在乎独生女未婚生子,连他名字都是外婆取的。
母亲说,原本外婆已经在山里挖好一只土棺,躺进去打算长眠,又为了
她肚里孩子爬出来,守着他出生才离世。
要是他能代替野猴子外婆也就算了,母亲这辈子吃上的苦,恐怕大半都
是他带来的。
社区理事长说尽苏蔚母亲的好话,苏蔚有一搭没一搭应着,不怎么高兴
的样子。
“我们社区有许多独居老人,之前都是苏老师到府关怀,现在找不到像
她这么有爱心的人了。”
社区理事长把目光投向苏蔚身旁的朱槿,对比态度冷淡的苏蔚,女性总
是比较有爱心。
“朱槿小姐,妳要不要来接苏老师的衣钵?这对你们夫妻以后开餐厅也
很有帮助。”
“我们不是夫妻。”苏蔚掉头就往门口走去。
朱槿笑着向因苏蔚举动而呆怔住的理事长致意,快步跟上苏蔚的脚步。
“妳跟过来干嘛?去为妳未来的生意卖笑。”
“那都比不上你重要。”
苏蔚定定看了朱槿一眼,才别过视线。
“我没有要回家,我要先去一个地方。”
“我跟你去。”
“‘老板娘’,想想妳才被偷多久的车。”
“活动中心有监视器,不要紧的。”
苏蔚想要拒绝朱槿多管闲事,奈何朱槿挂著期待的笑脸──要去散步吗
?你要去散步对吧?
“不是,不准这么开心对我笑。”
苏蔚不走大路,沿着活动中心后方一排桃实百日青走向橡实林子。这里
除了松鼠和画眉,没有别的人科动物在,他才能稍微放松一点。
以前在都市工作,不管他再怎么硬撑,还是半个月挂一次急诊,找不到
病因,最多只有压力大一类的泛泛说词。他知道自己的宿疾,有人对花粉过
敏,而他就是会“晕人”。
他今天特别早起是想帮忙朱槿的工作,但也没帮到什么粗活,她一个人
可以提起两个汤桶,结果因为他的关系,还给她带来了母亲的人情垃圾。刚
才理事长拿他母亲做为对照组,意思是朱槿不免费帮忙就是自私鬼,仗势欺
人。
朱槿笑道:“这我倒是很习惯,公会常常有可怜人哭着上门求助,但是
拿不出钱。我二妹是非常温柔的女子,总能耐著性子,教他们怎么填写慈善
件的申请单,被臭骂官僚和势利也无所谓。”
有一天,朱槿帮二妹代班看大门,才短短一天,她就被投诉到连张会长
都下楼来看,简直一团混乱。
“因为我告诉他们:‘要为自己的人生负起责任。’”朱槿垂着明眸,
笑容不变,“或许我是无情的人。”
“胡说八道。”苏蔚低斥。要是真的无情,就不会把这点小事一直记在
心里,自古奥客多白烂。
“真的,要不是你带我走,我就跟理事长开价了。要是我因此得罪他,
他就不会帮忙宣传餐馆了。”
苏蔚总觉得自己白担心,朱槿并不是刚出社会需要看人眼色的小女生,
但这些话似乎还掺著几分讨他欢心的成分。
苏蔚轻手抬起眼前青栲的枝枒,想了很久,装作随口问道:“妳现在还
有接受委托吗?就是妳原本的职业。”
“公会那边不时会来消息,不过有我二妹三妹在,暂且没有急迫性的任
务。”
“请妳出手一次要多少钱?”
“十万到一百万吧?”
苏蔚失口大叫:“怎么这么贵!”
对比老人送餐那一点点食材费,朱槿根本是做身体健康。
“那不一样,除魔得冒着生命危险,而做爱心餐你会在旁边帮我剥青豆
仁。”朱槿笑瞇了眼,喜欢充满饭菜香气的厨房有苏蔚在。
苏蔚脸红朝空气挥了挥手,叫这个没脸没皮的道姑退出他三步外。
“朱槿,我想请妳帮忙,是我母亲生前嘱托的遗愿,妳就开个价。”
苏蔚母亲是倒在路上被人发现送医,那天她正要去探望名册上的独居老
者,途中发生变故。苏蔚本来心里有怨,埋怨外人夺走了他母亲,但今天见
了社区的老人家,又想起他们是抱过他的长辈。
朱槿单手按著胸口立誓:“只要你开口,我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苏蔚和朱槿走进没有管理员的老楼房,房东把屋子一层隔了七八间,出
租给外籍人士,他爬了四层楼梯,来到铁皮加盖的顶楼,还没到门口,就闻
见屎尿的臭味。
苏蔚轻敲薄合板做成、一点也不隔音的大门:“阿姨,我是苏蔚。”
苏蔚说完就直接开门进去,果然和想像中一样,屋子里都是回收物和垃
圾。
苏蔚忍着恶臭,从脏乱的客厅走向卧室。
“小蔚啊!是小蔚啊!”
房里有个坐在轮椅上的老妇人,头发和牙齿没剩下多少,腿间挂著尿袋
,发现苏蔚之后就叫个不停,推著轮椅过来想要抱他。苏蔚虽然露出狰狞的
表情但还是给她抱住腿。
“你妈呢你妈呢?小花好久没来找我玩了!”
“我妈不知道是回归我外公那边的祖灵地还是我外婆在的猴圈,没办法
跟妳玩了,妳就搬到她安排好的安养院,我心情好会去看妳。”
说出来没人相信,社区理事长也以为苏蔚母亲在做善事,但苏蔚知道,
他母亲与这个智能不足的老太婆是真心相交的好朋友。他妈遗传自外婆,特
别喜欢和怪人交游。
婆婆听了苏蔚的话,不太能理解,只是呆傻睁大一双浊黄的老眼,苏蔚
伸手摸摸她的头。
“对了,阿姨,妳儿子呢?”
老婆婆不自主缩起身子。
苏蔚和老妇的儿子差不多年纪,从小就不是个好东西,苏蔚国小国中没
少被他欺负。后来没唸高中,混进黑道,经常进出监狱。
“听说他赶走社工,不让妳出门。”
“啊啊……”
苏蔚身后出现高壮的男人,身上满是塑胶气味,眼神混沌而凶厉。
苏蔚叹息一声,该来的还是会来。
“虽然我一点也不想跟过去霸凌我的对象有所交集,但我还是得问你,
你们那卦垃圾,最近是不是偷了我同居人的车?”
男人用力推了苏蔚一把,又叫又骂。
“都是你的错,谁教你这个死娘炮,竟然带了这么漂亮的女朋友回来!
”
“……她不是我女朋友,少发神经了。”
“凭什么你是老师的小孩,我却是疯婆子的儿子!干!”
苏蔚从小就知道,他是对方迁怒的出气包,很倒楣却也打不过人家。
“不管谁是谁的小孩,你最近是不是带着你那帮垃圾朋友跑去找我妈和
田枫威胁说要买地?你们要做什么?”
男人回了一串意义不明的字句,苏蔚只能从他口中抓出一支含苞的罂粟
花,得出话中的意思。
──我们老大说,进口的太贵,自己种比较划算。
也就是说,他那片与世无争的小花园,被毒贩子觊觎上了。
“拜托,你们以为农艺那么简单吗?外来种随便都种得起来?”
男人空洞的双眼直瞅著苏蔚,发出不属于他的阴柔笑声。
“不是有你在吗?‘花仙子’。”
苏蔚纤白的脖颈被男人狠劲掐住,下一秒,朱槿横腿扫来,将男人重踢
跪下。苏蔚以为这样就可以了,朱槿又用她那支硬底白皮鞋垂直上踢,顿时
响起下巴碎裂的声响,男人痛叫打滚。
苏蔚按著抽痛的脖子,叫住就要把人打成残废的朱槿。好了,人家妈妈
还在现场,请维持住保护级的画面。
朱槿望向他时,又回复婉好的笑容。
“抱歉,有些克制不住脾气。”
朱槿蹲下来,凑向鼻涕四流、满嘴血水的男人,朝他中空的口腔柔声喊
话。
“奉劝你放弃这个愚蠢的念头,否则我白莲门朱槿,会亲手为你打开地
狱的大门。”
──呵!
苏蔚看见有股黑气从男人口中冒出,男人随即不省人事。
他们打电话报警,来得是莉莉所长,一边探听他们晚餐的菜色,一边技
术性护短说他们这算正当防卫。
苏蔚等人很快就被带有私心的警方放走了,由朱槿背着哭成泪人的老婆
婆下楼,穿过来时的林子,回到活动中心牵车。
他们带她回家洗澡吃过饭,就要载她去位于市区的安养中心。
“花、好多花,小花的家!”婆婆非常喜欢好友留下的房子。
苏蔚母亲屡次想带朋友来家里招待一顿好料,可是娇小的她没办法搬运
不良于行的友人,很是遗憾。
苏蔚在病床前问过,为什么不找他帮忙?母亲不好意思说,因为怕他会
遇到麻子的小孩,勾起他不好的回忆。
苏蔚虽然不喜欢被打、被嘲笑没有爸爸(明明对方也是),但他心底会
想,与其让这个乱打人的疯子欺负别人,不如就欺负他好了。
──小蔚,妈妈带过那么多孩子,你和别人都不一样。
苏蔚在心里吐嘈:还不是妳生的?
他也不想要特异独行,连要找个能理解他的对象都很困难。要是他能一
个人生活就好了,偏偏他又害怕寂寞,废到有剩。
苏蔚正想着,朱槿已经帮麻子婆婆洗好澡,戴上苏蔚母亲为她织好的黄
色小花毛帽,坐着轮椅来到摆好碗筷的食堂,看上去精神许多。
苏蔚用汤匙搅著蘑菇炖饭,看朱槿一边剪碎蔬菜,一边给婆婆喂饭,哪
里像是无情的女人?
“苏蔚。”朱槿突然挟了碗中最大的蘑菇过来,苏蔚皱眉盯着菇好一会
,才张口咬下。
朱槿很开心,赶紧再捞一块水煮蛋要喂食。
“不要玩了,妳也快点吃。”
朱槿收不住笑:“苏蔚,今晚麻子阿姨跟我睡。”
“哦。”
麻子婆婆认真推辞:“不用不用,你们一起睡就好。”
“……”
苏蔚必须用十二万分的意志才能制止自己想像那个画面。
朱槿坦然接下麻子婆婆的话:“苏蔚,你也要一起来睡吗?”
“不用。”
说是这么说,可是苏蔚已经顺着话想见穿着睡衣的朱槿哼著小曲为他铺
好床,还在床头放上他从小抱着睡的小山猪娃娃。
苏蔚今晚特别想念母亲,想问她到底是从哪里认识来这么一个匪夷所思
的奇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