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内脏之前,我打算先把台子上的蛆清空,不然跳来跳去的实在烦人。我仔细把蛆
一只只夹进塑胶袋里,不用整把抓的方式,以免把重要的证物也一起挟带进去扔了。成堆
的蛆逐渐清出空间之后,我在那些蠕动的灰白小肥虫间的空隙,看到一颗极小的乳白色珠
子。
那颗珠子,目测直径可能连一公厘都不到,非常细小,我小心地夹到不锈钢小盘子里
过一过水洗去脏污,再夹起来仔细端详,它的外表会反射光线,放在不锈钢盘子里会轻盈
地滚动发出细小的咕噜噜噜声,看起来是光滑坚硬的圆球状物体,不太像是自然生成的结
石。
“你们来看看,有个奇怪的东西。”我向讨论中的检警们微微招手。
“这是什么?”帮忙记录的鉴识员问我。我只能用耸肩回应。
“这不是结石吗?”林检拿起一支镊子轻轻碰一下,小珠子马上弹开,“噢,太光滑
了。是什么人造物?没有穿孔……所以不是串珠之类的。”
“它不是在内脏中发现的,是在一堆蛆底下,我想可能是夹杂在伤口里。”我推测道
。
“所以可能是凶手行凶,或搬运时不小心遗留的?”林检问道:“怎么测量伤口的时
候没发现?”
“也许被蛆掩盖了,一时没注意到。”我道。
林检点点头,注视著小盘子里的珠子,“我们再研究看看这是什么东西。”
今天家属在外面等候,我不能再悠闲地照自己的步调整理后续,在俐落地处理完例行
的记录事项之后,我把脏器归位缝合切口,检查过尸体周遭没有遗漏,再稍微冲洗脏污。
和林检回到更衣间脱下手套和抛弃式手术服,她道:“白法医,待会儿妳可以不用发
言,让我来就好。”
对着矮我半个头的娇小检察官,我点了点头。临场反应差的我,为了避免说错话,面
对那样的家属,也只能躲在检察官后面。个头长得大,却一点用也没有。
跟在刑警后面进入家属等候室,里面有四名女子,三名年纪明显较长,看上去约四十
多岁;另一名女子,坐在门口左边,与其他三人隔了一段距离,她一看到林检走进去就马
上起身抓住林检的手,着急问道:“有什么发现吗?”
“廖太太,先请坐。”林检安抚她。
这名女子是死者的妻子?我不禁多看了她几眼,她看上去大约二十岁左右,染成棕色
的柔顺长发绑了公主头,穿着灰紫色缀有碎花的雪纺洋装,白皙细长的颈子下垂坠著一片
由碎钻交织成的镂空叶片,中央躺了一颗漾著柔美光泽的硕大黑珍珠。
有如此年轻可人的妻子,死者何苦还去找女大生外遇?我对外遇一说感到疑问。
检座和警官们进入之后,我才刚走进去,廖太太又冷不防站起来抓住我的左手,焦急
询问道:“您是负责的白法医吗?有任何新发现吗?”
她抓我的力道不重,指甲却戳痛我的手腕,令我吃了一惊,低头一看,她修长的手指
甲也是美丽的浅紫与白色相间,中指上还点缀了一个白色小蝴蝶结,无名指上则是半朵白
色小花,看着是很美,抓起人还挺痛的。
林检适时转身替我解围,“廖太太,请稍安勿躁,我现在就说明。”
林检把死者身上的特征叙述一遍,好让家属再度确认死者就是廖文钦,不然尸体烂成
那个样子,有时家属认尸时也不敢多看,偶尔会出现认错尸的状况。
说到三枚肾脏时,廖先生的三位姊姊皆点了头,年长的一位开口道:“这就没错了。
”
廖太太却睁大楚楚可怜的双眼,一脸疑惑问道:“怎么会有三个肾脏?”
“廖先生以前应该接受过移植手术。”林检道。
廖太太微低头喃喃道:“他怎么都没跟我说过……”
我猜也许是怕被认为“肾亏”,男人都很在意肾脏与性功能的连结,不过真正的原因
已经没人能知道了。
“妳不知道的事,肯定还多著。”一位穿着黑白上衣的廖小姐冷冷道,语气中有些嘲
讽的味道。
廖太太似乎委曲地咬住下唇,表情十分娇弱无助,我悄悄看一眼那三位表情不善的女
士,心想她嫁入如此不认同她的家庭里,肯定不好过吧。就算不被家人认可也要结为连理
,她一定很爱廖先生,最后却换来这样的结果,令人不胜唏嘘。
“那,有什么对案情的新发现吗?”廖太太抬起头问道。
“其他事项属于调查内容,目前无法公开,请见谅。”林检回答。
“根本就没有什么发现吧?”廖太太水汪汪的大眼睛布满水气,仿佛下一秒就能落泪
似地,娇滴滴的声音也提高了一些,“我就说不要解剖……他已经那么痛了……”
“恁这肖查某有没有听懂检察官讲话?”年长的廖女士不耐烦道:“是无法公开不是
没有!”
“那说法分明是敷衍我吧!”廖太太说完就双手掩面呜咽起来,“世上只有我在乎你
啊……文钦……”
廖文钦的姊姊们一甩头不搭理啜泣的廖太太,向林检询问办后事的后续问题,我在一
旁写解剖证明书和死亡证明书,一会儿后一名员警走进来张望一下,走向我,弯腰说有一
位陈检察官要找我。
“哪一位陈检察官?”我问。
“他说妳知道。”
然而员警的回答让我摸不著头绪。哪位陈检察官?还这么刚好也来了殡仪馆?我满腹
疑问,向林检说一声后就跟着员警往外走,脑子一面搜索著最近我有欠哪位陈检什么事情
没办吗……
到了殡仪馆附设的检察官办公室,我一开门就愣住了。
小办公桌后原本低头看文件的检座一见了我,立时满面笑容站起来。
那引人注目的高挑身材,充斥令我窒息的压迫感。面对走来的他,我想后退,但后面
是毫不知情的员警,我不想做出奇怪且令人尴尬的举动,于是只能杵在门口。
“好久不见了,白法医。快进来吧。”
陈国政检座朝我伸手招呼说道。
啊,是啊,陈国政检察官……我怎么忘了还有他。
厚实的手掌轻拉我的右腕,半强制地将我拉进室内,陈检对我身后的员警道:“谢谢
,辛苦了。”随后关上门。
“坐吧,宜臻。”他的语气变得亲暱,转身走向饮水机,“我倒杯水给妳。”
我没想待太久,这情况令我不太自在,于是道:“不用了,谢谢陈检……请问,找我
有事?”
陈检回头看我,长吁一口气,走过来。在我觉得他离我太近时,下意识退了半步。
他微笑,“不用担心,我是自己来的,没人知道我过来。这次我会非常低调,我保证
。”
不知是否冷气的缘故,我感到身子发冷,不由自主起了一些鸡皮疙瘩,同时疑惑地问
道:“什么意思?”
他握住我的双手,炽热的温度差从包覆我冰凉手掌的掌心传来,我却不觉得温暖。
“宜臻,让我们重新来过,好吗?”
什么重新来过……我们从来没有开始过什么吧?我不是拒绝过他了吗?
我勉强挤出笑容,“抱歉,陈检,我──”
“我不会再让任何流言烦妳了,真的!”他看起来相当急切,“还是妳希望我怎么做
吗?”
为什么……为什么他认为我非得和他交往不可?因为我没有对象吗?
脑海中忽地浮现张欣瑜的脸。啊啊,欣瑜救我啊……
我灵光一闪,突然有个大胆的想法。若我说我有交往的对象,应该就能中止这出闹剧
了吧?
“不是的,我……”对检察官说谎令我紧张得心跳加剧,耳膜内充满了心跳的鼓噪声
,“我已经……有对象了……”
他的表情先是讶异,接着微皱眉心,眼神也变得锐利,我不由得移开目光闪躲,怕被
看穿我的心虚。
“是谁?我认识吗?”
听得出他尽量想用温柔的语气,但免不了透露出质问的力道。我吞了一口口水,缓和
一下呼吸,努力用平稳的语调回答:
“是……X分局的张欣瑜,张侦查佐。”
他盯着我的表情,“真的?”
“是的。”我没看着他,不过点头点得很用力,表现我的肯定。
“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都不知道?”
我回想白定威命案的日期,那也是我初次见到张欣瑜的时候,“大约……一年多了。
”
他走到我的正前方,似乎想正面看我,“妳是女同志?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我吞吞吐吐地,说出一个我觉得合情合理的借口:“这种事,怎么开口……”
他半转身,左手叉腰,右手按住垂下的额头,一副很懊恼又尴尬的模样,喃喃自语着
我听不见的话,然后抬头朝我苦笑。
“妳该早点跟我说清楚,省得我这么自作多情……”接着又抹一把脸,“唉,真是没
想到……居然是这样……”
“对不起,陈检……我实在不知道怎么跟你开口……”我用满怀歉意的口吻诚心说。
他摇了摇手,“不,我也要抱歉,这种事本来就……”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希望陈检可以为我保密。”我郑重其事叮嘱他。他可千万不能
说出去啊,因为那……不是事实。
“这是当然。妳放心。”他用令人信赖的表情点头,然后微笑着伸出手,“那,还可
以当朋友吧?”
这种情况下我没有理由拒绝,于是也伸出右手与他轻轻交握,“嗯,当然。”
话题告一段落,我只想快点走人,但在我开口之前陈检又道:“难怪,我之前也觉得
妳们感情有点太好了,常常看妳们两个在一起。”
我一怔,“呃,有、有吗?凑巧吧?工作的缘故……”
他哈哈一笑,“妳们如果不要太引人注目,要多注意一点喔!”
“是,好……谢谢检座提醒。”我赶紧接话道:“我还有事,检座没其他事情的话,
我就先走了。”
顺利从检察官办公室脱身,我匆匆走出门外,疾走在建筑物间时听到一声猫叫,放慢
脚步低头看,半透明灰黑色的猫影子跟在我右脚边,小黑抬头对我又喵一声。
小黑怎么出现了?我内心疑惑,放慢的脚步没停下,走着仿佛撞进一团浓稠的冷雾里
,一瞬间体感温度从三十多度降到十几度,全身汗毛连头发都要冷得竖起来了!
但这只是不到一秒的光景,下一秒周遭立刻恢复炎炎夏日的火热高温,不过我的体表
温度一下子拉不上来,表皮的鸡皮疙瘩也还留着。
我回头看方才穿过的是什么,那不是什么冰冷的雾气,是一个人影,而且有点眼熟…
…我呆了一下,小黑的叫声变得更大了。
那是一位长发束在颈后的女子,看上去年纪三十几岁……蓦地,我的左下腹剧痛起来
,我按住疼痛的部位呻吟著,双腿痛得发软站不住,膝盖一弯跪坐下来。疼痛感好像不是
左侧腹传来的,又像是从后腰侧……难道我有肾结石吗?
疼痛的冷汗从额头流下,我痛得作呕,也没有力气喊叫。喘息著的我勉强抬头,看着
那个身穿灰蓝色针织外衣的女子鬼魂,她用悲伤的眼神低头望着我,接着影子逐渐淡化在
空气中。
女子消失后,我身上的疼痛也消失了,我还在惊讶地思索她究竟是谁,耳边传来此起
彼落的猫叫,宛如合唱,我环顾四周,才发现身旁来了四、五只猫──真正的猫,有橘色
虎斑猫、三花猫、灰色虎斑猫,还有一只橘子猫用头顶摩蹭我的膝盖。
猫咪们停止鸣叫,小黑又喵一声,牠们纷纷没事般地调头离开。小黑走到我的膝盖前
方端坐,我对牠笑道:“你还叫同伴来助阵啊?谢谢你。”
我站起来,拍了拍长裤上的灰尘,再按一按左侧腹与后腰处,完全不痛了。刚才为什
么那么痛?这疼痛的部位莫名让我想起廖文钦的手术疤与第三枚肾脏,然后才猛然想起刚
才的女子,好像是我在替廖文钦验尸前,站在解剖台旁的鬼魂。
那名女子,是廖文钦的什么人吗?她想告诉我什么事?
走向停车场的途中,我的左手依然下意识按著腹部,可是我还是想不出她想跟我说什
么。
回到办公室,我请杨朝安帮我查廖文钦的捐赠者,我有些怀疑那名女子亡灵可能就是
捐赠者,不过就算她真的是,我也还没想到接下来要做什么。
走到桌前,我惊讶地看见小黑坐在我的桌上,牠通常不会一直跟着我,有点想问牠怎
么了,但对着空气说话会让同事紧张,于是我若无其事坐下,整理上午的解剖资料和未完
成的报告。
小黑也趴下,半透明的黄绿色眼眸注视着我,似乎隐约可以听见一种呼噜噜的呼吸声
。这段时间和牠在一起,我也变得开始喜欢猫了,有点想养一只真正的黑猫……不过我的
上班时间太长,放猫单独在家应该不太好,常常想一想又打消念头。
我用手中的笔杆触碰小黑的颈部,当然什么都没碰到,牠也仍一脸漠然地望着我。
张欣瑜也挺喜欢猫,每次小黑吃夹在罐头拉环上的线香时,即使看不见,她也会坐在
旁边盯着看,偶尔用手挥一挥空气,嚷嚷说她也好想看看小黑。
还是我别再这样常态加班,早点下班回家,就可以养猫了,林亦祥还有妻小呢,我只
是想养只猫而已;而且早点下班,还可以弄一些吃的,让张欣瑜回家可以吃点营养的东西
。我对厨艺可是很有自信的,毕竟以前在家里煮饭被刁难了十几年。
我不会为任何人下厨,甚至是我自己,但想到要煮给张欣瑜吃却觉得开心,还想着得
问她有没有什么不喜欢的食材才行呢……我心情好得连嘴角都向上扬起,蓦地想到我对陈
检扯谎说我们是一对情侣,这状况还真像是为同居女友煮饭呢──
在键盘上打字的手突然停下。我的好心情一瞬间荡然无存,因为我现在才意识到,我
该为我的谎言善后。
陈检应该是不会那么大嘴巴,把那个谎言说出去……可是,万一、万一……与其某天
突然被别人问起,我还是趁早向张欣瑜坦承我撒了那个谎比较好……吧?
她会体谅我吧?我能如此默认吗?这会不会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毕竟这影响到她
的名誉,要是万一不小心传出去,她也不能为自己辩驳。再也不会有男人追求她,她的幸
福就这样毁在我的一时口快……
她会不会因此生我的气?
一想到张欣瑜要是生我的气,我害怕得指头都冰凉了,微微发颤。小黑不知是否察觉
我的紧张,站起来对我喵喵叫。
牠撒娇般的叫声稍微缓解了一点点紧张的心情,我好想摸一摸那身黑毛,抱住牠,但
是我做不到,小黑杯水车薪的空虚安慰随即被惶惶的浪涛淹没,我再度害怕起来,万一她
气到搬走、万一她再也不理我……这使我内心恐慌不安,是否要向她坦承或隐瞒的天平激
烈地摆荡。
“……宜臻?宜臻?”
一只手拍了我的右肩,心中被各种焦虑思绪缠绕的我冷不防吓一大跳,浑身一震,差
点从椅子上跳起来,我错愕回头,缩起手的杨组长看起来似乎也因我的反应吃了一惊。
“怎么那么专心?叫妳都没回应。”
“抱歉,我在想事情。”我转过椅子,用镇定的表情面对他,“什么事?”
“已经月底了,报表还没给我,今天下午可以吧?”
“嗯,可以。”我点头。
他稍微低头看一眼我的电脑萤幕,“在烦恼什么?有问题可以说出来听听。”
“呃,好。”我敷衍回应,眼角余光瞄到桌上夹在解剖记录表上的照片,顺手拿起来
给他看,“这个珠子,你觉得会是什么?”
我说的珠子,就是清掉廖文钦身上的蛆之后,在解剖台上发现的那颗迷你白色小圆粒
。
“珠子?”他拿起照片,“哪里来的?”
我把前因后果大致说了之后,他也陷入深思,不过思考半天的结果也是不知道。
我把照片夹回解剖记录表上,暗自叹了口气。我得先别去想晚上要面对的关卡,下午
还有两件案子要解剖,我不能一直这么慌乱下去。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