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门经常被迫聆听他妈和他爸的爱情故事。
有个不堪夫家欺辱的美丽女性,叫小玲,离婚后为了生计,隐姓瞒名来
到乡下小镇的酒家卖笑。因为她不善于讨好客人,生意很差,总是坐在最边
角的位子吃水果、喝乌龙茶、偷吃妈妈桑的卤肉饭。
不过因为她在小姐间人缘好,大家总愿意让她混进团客里抽成,日子也
就无淡无咸地过。直到有一天,店里来了个未成年的学生妹,两眼哭得比鸡
蛋肿,一看就是被人逼迫。
小玲告诉自己不要多管闲事,毕竟她连养活自己都很困难,弱者生存之
道就是要闭上眼、捂紧耳,不看不听,才能卑微地活下去。
那天开店,小姐们不约而同使尽全力向客人讨好、撒娇,但那群有钱的
老男人还是盯上瑟缩在角落的学生小妹。
“妹妹来,坐叔叔腿上。”
“有被干过吗?”
“叫一声爸爸,我来教妳怎么做女人。”
大家低着头,不敢看衣服被撕破的少女会是什么一个下场。
咚地一声,小玲抓着一把菜刀,捅进包厢的酒桌。
“要不要老娘教你们怎么变成太监?滚!”
酒客被菜刀吓得一哄而散,小玲不敢想她逞英雄后的下场,只是望向衣
不蔽体的学生小妹。
“明天开始,妳就要靠自己了。”
没多久,小玲就被气急败坏的妈妈桑和打手带去店后。妈妈桑那些羞辱
的话在她听来比不上婆婆针对她肚皮的恶毒笑话:“母狗至少生得出来”…
…等妈妈桑大喊“给我打”,她才回神过来。
“等一下。”
小玲闻声望去,巷子口站着两名男子,三更半夜却撑著一把大红纸伞,
明明月娘正亮着,又没下雨。
撑伞的是个瘦得像竹竿的光头仔,另一个则是见过一眼,到死也忘不了
的绝世美男子──吊带西裤、肩披外衫、垂著及腰的发辫,看起来既痞气又
有股说不出的气质在,可能喝了酒,让他那双桃花眸子有些迷濛。
“哎哟──这可不是陆公子?没事没事,我只是在教训不听话的小姐。
”
那个男人张开唇出声,小玲听得一怔,她来这座小山城工作,第一次听
见纯正的台北腔。
“妳这是怎么做生意的?这边小姐的长相和打扮本来就有显著的城乡差
距,妳还找一个这么老的,是要让我酒喝不下去?”
妈妈桑听了堆满笑,连声应是。
“少萦公子,我里面有一个新来的女孩子,清清秀秀,还未开苞,你一
定会喜欢。”
他那双漂亮眼睛冷冷看去,妈妈桑缩起手脚。
“谁说我喜欢处女?”
撑伞的光头仔在一旁应和:“没错,我家少爷只喜欢大奶!”
小玲听了,忍不住笑出声。
男子沉声向妈妈桑警告:“我说过,你们可以在镇上做皮肉生意,就是
别让我看见打女人和让女人哭。”
对方似乎是不好惹的人物,妈妈桑竟然放过她,带着打手回店里去,只
撂下一句“妳完蛋了”。
小玲拍拍跪脏的裙子要起身,抬起头,竟看见男子向她伸出手,手指修
长,很好看的一双手。
“你不是说我又老又丑?”
“看在胸部的分上。”
小玲让他牵起手,又听见他对她多管闲事。
“妳不适合做这行。”
“我一个离过婚的女人,还能做什么?”
就在这时,旁边的光头仔钻进她和大美男之间。
“小玲姊,我是丧大头,妳叫我大头就好。我是少萦少爷的换帖兄弟,
很高兴认识妳。”
小玲并不讨厌这个年轻人,只是讶异:“你怎么知道我叫什么?”
光头仔拍了脑袋,嘿嘿一笑。
美男子喋喋抱怨:“丧思,你跟着我什么好女人没见过,为什么要挑这
么老的?”
“因为小玲姊很漂亮,还有,我看得出来,小玲姊是好女人。”
小玲搧了搧眼睫,活到这把年纪,第一次有人如此赞誉她。
“她不嫌弃的话,我想娶她作某,让她一辈子不用讨好男人。”
“──阿门,这就是我跟你妈咪的爱情故事,有没有很感动?”
“我可能还在发育,不太理解男女之事。不过阿爸,这跟你带这张破木
椅回来有什么关系?”
丧父拿了一把断了椅脚的金漆交椅回来,丧门才知道他爸还没放弃二手
家俱买卖的副业。
“阿门,你去拿块棺板来修,越旧越好,古董就是要旧才值钱。”
“爸,这次又是什么问题?”
明明他们所在的竹棚子无风无摇,椅子却不时晃动着,发出咔吱怪音。
“没什么、没什么。”
丧父悠哉地说起历史故事,在晚清年间,地方上有个米商大户潘氏,丈
夫是入赘过来的。
有天夜里来了盗贼,把家里的主母和姑爷绑在椅子上,走时还放火烧屋
。
眼见大火就要烧到主屋,为了逃生,丈夫活活折断妻子的脖子。
人们结婚时,总是向上苍咒誓一生一世、至死不渝,但当大难临头,你
要去死,还是杀了枕边人?
丧门照着图书馆借来的家具型录,把他爸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古董折叠
椅修复完成,又另外做了一些仿古的红漆椅凳,跟着他爸一起去城里的假日
市集摆摊。
大热天坐了一个上午,只卖出一张小圆凳。中午父子俩挨着纸箱一起吃
母亲包的便当,白饭加荷包蛋淋酱油。
“阿门,只要把那椅子卖出去,爸爸带你去吃牛排。”
“没关系,回家吃妈妈煮的饭就好。”
“可是你阿母的菜不好吃啊。”
丧门不是不想吃牛排,他明白他爸想要像别人家的父亲给他最好的,贫
困的家计却总是捉襟见肘。
曾经家里穷到没米,父母异想天开把他偷天换日出养给大户人家当小少
爷,结果人家太太要找的是活替身,害他差点去了一条小命。要不是丧门太
了解这对夫妻,知道他们思考逻辑异于常人,早就跟他爸妈翻脸了。
“爸,我会认真读书,好好赚钱养家,所以在我成人之前,请中规中矩
地过生活。”
丧父干笑一声:“可是大学都在大城市里,离山里很远……”
“我会常常回来,不会出去就忘了你们。”
“等你交到女朋友就会忘了爸爸妈妈了。”
丧门看着头发花白的老父亲好一会,垂下一双明眸。
这时,响起怪笑的男声。
“这椅子怎么卖?”
丧门正要招呼,却发现摊子前站了七八个刺青男人,一看就知道是道上
兄弟,来者不善。
丧门客气地迎向前:“各位大哥,我们只是小本生意。”
带头的男人走来,胸前刺著蛇,脸上戴着泛绿的墨镜,手指用力戳弄丧
门的胸口。
“什么小本生意?根本是小偷,你这张椅子怎么来的!”
“这位先生,请不要动手动脚。”
男人手一挥,身后的手下就拿起球棒,把摊上的货物砸成破烂,惟独留
下那张金漆交椅。
他们又向四周的摊商放话:“不准报警!敢谁报警就揍谁!”
丧门握紧双拳。
“弟弟,你很不满喔?有话就说啊!”
这些人以为丧门会被吓得说不出话,但丧门从小看着地方黑社会堂口在
抢案子抢尸体,没在怕的。
“我们只是来做小买卖的外地人,与你们素无恩怨。今日你们不分由说
就砸了我们的商品,在我们诉诸司法前,请照价赔偿。”
“哎哟,弟弟口气很大哟!”墨镜老大想要再戳弄丧门的额头,被丧门
一把扭住手臂,强制押在身后。
“老大!”
“赔钱!”丧门只要想到薄衫被汗水浸湿的父亲,就咽不下这口气。
双方僵持着,丧门身后传来微弱的求救声。
“阿门……”
丧门回头看,丧父被两个手下架住,一脸歉疚。
“不要动我爸爸。”丧门放开主谋,抬起双手,束手就擒。
墨镜男人甩著被丧门放开的双手,阴狠一笑。
“原来是你爸爸,还以为是你爷爷。这么老了才生,一定很宝贝──”
男人抓起木棒,凶狠地往丧门头顶敲去。丧门倒地前,依稀听见父亲凄
厉的叫声。
丧门再醒来,发现周围一片漆黑,从明亮的室外被黑社会份子押到没有
窗户的小房间。他手脚被束缚著,被反绑在那张金漆交椅的椅背,正面则是
困坐着他爸。
“爸,你还好吗?”
“小宝贝受伤了,把拔怎么会好?”
丧门松口气,他爸会讲蠢话,代表没什么事。
啪地一声,他们父子头上亮起灯,围观着他们的男人和他的手下就像饥
饿的野兽,眼中透着急切见血的渴望。
“你们怎么拿到这张椅子?”
丧父对丧门的说词是资源回收场,不过看样子应该没有那么单纯。
丧父哆嗦地说:“我在墓地发现有个男人被绑在椅子上,全身是血……
我看他还有气,把人送去医院,椅子就当作车马费……”
对方露出残忍的恶笑:“你竟然坏了我们的好事,还偷了我三百万买来
的古董椅,是不是要受点教训?”
这次丧父没有耍嘴皮子,直接讨饶,都是他的错,都是他不好,要打就
打他好了。
但男人没有对他动手,而是叫手下去脱丧门的裤子,一人一边,扳开他
属于少年精实的长腿。
“老头子,你这个儿子从头到脚,长得可真好。”
“不要啦,大哥,我求求你,我就这么一个独子,行行好……”
“爸。”丧门打断父亲对垃圾人的哀求,“我想不通一件事。”
“你屁股都快保不住了,还在想什么?”丧父垂泪以对。
“既然你救的人神志不清,那你怎么知道椅子夫妻的故事?”
这问题提起墨镜男人的兴趣:“什么故事?”
丧门口齿清晰,简单地向等著强暴他的帮派份子说明那个被盗贼害得家
破人亡的惨剧。
丧父想说都要死了,也就如实回答丧门的疑惑。
“是我送人去医院,那个昏迷的人说的──不是那个人,而是附在他身
上的东西。那个东西可能把我误以为是阴曹堂上的判官大人,向我告解他的
罪行──”
时光回到百年前,那些杀人放火的盗贼没过几天花天酒地的好日子,一
个接着一个,在夜里看见摇曳的金交椅。
虽然害怕,但他们却无法反抗,自个坐上那张椅子。隔天早上,已经成
了吐长舌头、流满屎尿的死者。
“所以,‘那个东西’是夫妻外的第三人视角,也就是那群盗匪?”
丧门就在想,如果他是被杀的妻子,想要报仇的对象不是被迫求生的丈
夫,而是毁她人生的盗贼们。
“我再问一个问题,人和椅子是你们主动丢弃在坟场吗?如果是弃尸,
你们应该不至于气急败坏找我们算帐。”
有个年轻的手下脱口而出:“它自己不见的。”
咔吱、咔吱,丧门又听见椅子晃动的声音,可是他和他爸都没动,而是
带头的墨镜男子猛地一颤、手脚摆成古怪的坐姿,翻过白眼、口吐白沫。
所有人都被突然其来的怪异吓坏了,慌乱一片,只有丧门镇静凝视那张
处罚墨镜男子的椅子。
“潘夫人,是妳吗?”
丧父什么也看不见,照理说丧门也是。但失去注视世间的天眼,无碍他
与万物交流。
“谢谢妳,没事了。”
异象停止下来,而后响起机具的隆隆声响,有个高大肥胖的红裙妇人,
扛着电锯破门而入。
“混蛋,把我老公和儿子还来!”
“小玲──!”丧父感动大叫,又迷上老婆一次。
警方接着赶到现场,把这群吓尿的男人带回侦办。
“妈,妳怎么找到这里?”丧门穿上裤子,正在给医生检查脑袋。医生
说他头壳很硬,竟然被球棒打都没事。
“这边管市场的大姊头早就对这帮人很有意见,听说你们被抓,她打电
话给我。”
“妈,妳朋友还真多。”
丧门才知道,母亲口中的大姊头就是当年她在酒家认识的学生妹,应该
是受到刺激后,立志向上成为食物链的最高层。
丧门一家人向大姊头道谢别过,回到摆摊的市场整理东西,没想到被打
坏的商品都不见了。
市场管理员说,有个胖嘟嘟的女孩子,把坏掉的椅凳全数买下,货款寄
放在他这里转交。
装钱的信封袋上,写了一个圆润的“福”字,丧门久久别不开眼。
丧家两老不管那么多,开心收下钱,开着破烂的小货车,带丧门去夜市
吃牛排。
丧门点了牛排之后,才发现他爸妈只叫最便宜的铁板面。
丧门把珍贵的牛排肉切成小丁,挟到父母盘里。
“爸爸妈妈,我们一起吃。”
“噢,小星星!”丧父丧母用力揉他的头。
“住手,会痛。”丧门嘴上叫着,还是任由父母宠爱他。
金交椅被警方带回去当证物,但当天夜里,丧门又梦见了它。
火光四起,坐在椅子上的妇女已两鬓花白,对身后年轻的丈夫交代后事
。
“我时日无多,你得活下去。”
丈夫扭断妻子的头,带着藏在床下的地契和银票逃出火场,将家当交给
妻子与前夫所生的继长子后,不见踪影。
继长子重新建立母亲的商行,不停寻找继父,总算在一群乞丐堆中找到
衰老得像是老头子的继父,接回家里奉养。
丧门看着失去妻子的男人跪坐在地,不停抚摸著房中的交椅。
“来世再作夫妻……”
丧门从梦见醒来,看见手边的青袍子,陆祈安一身青衣,背对着他,端
坐在他床侧。
“祈安,你在守着我吗?”
“丧门,红床和金椅,就要凑满一屋新房了。”陆祈安回眸过来,露出
丧门熟悉的笑容。
“他们夫妻还会再续前缘吗?”
“杀人罪重,还得在炼狱忏悔百年。”
“可是他是不得已。”
“要赎罪是他家的事,为什么还把太太拖下水?累得她不得安息。”
两人明明聊的是百年前的悲剧,丧门却没来由想起道士和星辰的故事。
他恍惚地想,因为“他”嘶声力竭地求了,穷尽一生,不管百年、千年,也
要把祂重新拼凑回来。
──星君大人,请原谅我、原谅我──!
千年前,那双被道士夺去、流着血泪的眼珠和陆祈安琉璃眸子重合起来
。
“您倒是说说,我该怎么办?”陆祈安几乎要撑不起笑颜,他再会编故
事,丑陋的真相迟早会被揭穿。
丧门仗着他是伤患,拉过陆祈安冰凉的手心枕在耳畔。
“既然你来见我,我就不生你的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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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洗白丧家两老(有吗?)
篇名也喻示丧门尊贵的身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