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气【小雪】拾
他静静地回到一个人的住处。
人间的时间流逝很慢,不知道是因为事实便为如此,还是单纯是心情上的问题。
人间生活第二年,有一天他收到一封信,通知他隔周到职,发文的是一所城里的大学。
“我在滑冰场观察你很久了,你明明就很喜欢与人相处,尤其是对你有所求的孩子。”清
明拿着瓶汽水踱到他身边,像个无赖一样摊在他肩头上,翻转着那封信函。
“既然这样就去教书吧,多与三界众生相处,也是了解世界运转的一种最直接方式。”
“我没有想过……”当时的他无法明白为什么清明会有这决策,只觉得自己有点困窘。“
我是否真有这个资格。”
清明看了他一会儿,迳自抱着他猛笑却没多说什么,隔天就满脸愉快地把他架到学校里。
他硬著头皮站上课堂做了自我介绍,却看见清明撑著下巴坐在课椅上看着他笑得一脸愉快
,相貌比平时稍显稚气,看起来就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
他事后对清明抗议,为什么他把他用老师的身份引了进来,自己却只是弄了张学生证?
“我一辈子都活得非常光明坦荡。”清明这样回答——实在很难想像会有人理所当然地把
这种话说出口,但下一句话才让暮隐呛了一下:“所以特别想试看看这种背德感。”
他用一种又戏谑又认真的语气说,然后漫不经心地跟着一票孩子后头喊他老师,在众目睽
睽下毫不掩饰露骨的暧昧,欣赏他蹙著眉警示的眼神,在每个隐蔽的角落偷偷吻他。
不得不承认,跟人类的孩子交往很有意思,而跟清明一起穿过学校长长的回廊时,不论晴
雨,总觉得心情都能感受到一种静谧的安适。
这样的日子就过了一年、再一年,等到发现的时候,每年春末一起下凡、秋末再回到天上
,变成一种两人之间不需多做邀约,只要时间一到伸出手、另一个人自然而然便会搭上的
默契。
与清明相交之后,他似乎是把一辈子话语的份量都说上了。如今他不在身边,周遭突然又
回复一片寂然,暮隐才发现,原来安静是一种噪心刮耳的荒芜。
他还是做着与往年下凡时差不多的事:借大量的书来看,上深山的竹林里灵修,带着鱼竿
在海边垂钓,休假的时候也会自己去滑冰场,并且待在学校的时间变得很长,总是直到做
完所有事才最后一个离开办公室,回家就慢慢批改学生的考卷。
但不论他怎么填补,比起过往数年,这段日子就是有种消磨不去的庞大空白。虽然人间依
旧纷扰,孩子们依然围着他转、嘻嘻闹闹,假日的时候还会热情地约他去爬山。
他去了,过得很开心,但当独自回到屋子,还是会下意识抗拒需要独自点亮灯的心情。
这个占地远不及他一个侧殿大的人间小屋,竟让他感觉宽敞得有些闹心。
他后来弄明白了。
美好的不是时光,而是与自己共度岁月的人;一旦将那人抽离,再有滋有味的事情都会煞
白,一瞬之间就能变得索然无味。
即使如此,他还是选择静静过完了这半年的独居生活,虽然下凡前他原先有些犹豫。
春神殿主并没有明示清明这个禁闭一关耗时要多久,即使这已是暮隐第六年在人间生活,
理论上即使是一个人也没有问题。
但就是隐隐觉得没有他在身边就少了意义,但想想那些孩子,他还是决定独自出发了。
离开前,他依照规矩到凛冬主殿去告知,本来以为只要照惯例地站一会儿、确认没得到回
应他就走了,主殿的侍官却将他拦下,没多久通报母上大人召他会面。
进到主殿的时候,依旧两排森冷待定的武侍、依台座立定的侍女,他站在殿前,与母亲还
是隔了那一个高阶的距离。
暮隐笼袖立定、习惯性地盯着台阶上的珠穗看。他小时候就是这样盯着那些一颗一颗的数
,已经能倒背如流每一阶的珠贝宝玉各有几多,因为大部分时候,即使所有手足集合在这
个主殿,也是不会有人对他说话的。
刚闪过这个想法,母上大人的声音轻飘飘地传下来:
“此行去人间做什么?”
暮隐微微一怔。
“儿臣…在人间认了一批孩子当学生。”
情况有些怪异,第一次被她本人亲自询问行程,暮隐全然摸不著发展,只能谨慎地回答。
“虽然缘分很短,每一批仅有四年…但我承诺他们的。小满将至,教程比起原定的有点延
误,因此…请允许儿臣前行。”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好像听见母上大人轻轻呼了一口气,隐隐带着一丝叹息。
“……你真的跟落雪很相像。”冬后款款道:“你们小时候他也是这样带着你们这些弟妹
,煞有其事的开学堂玩。”
“儿臣受兄长大人启蒙,谨记兄长恩惠。”他不知该回答什么,前后思量,决定选择最安
全的答案。“承担不起相像,儿臣的能力即便并列兄长大人跟前,也无非沧海一粟。”
无声成为一种进行式,在诺大的主殿死寂地贯彻了一会儿;一直盯着地板的他不知道母上
大人什么反应,接着听到了细碎的声音,台阶上身影徐步走下,然后,冬后站到他面前。
“抬起头,孩子。”
“……母上大人。”虽然表面维持着常年训练下来的镇定,但他震惊过头思绪一片空白,
莫名其妙就脱了口:“议事中,君主走下台阶是不合规矩的。”
听他这么说她却笑了。“谁告诉你现在是在议事?”
“……”暮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难道像是在闲聊吗?在百官会议用的主殿?
“我只是要回复你:去吧,路上当心。”她说,交叠的手本来略略抬起来又压了回去,看
起来像本来要伸手摸向他、但打住了。“还有……什么时候回来?”
“……秋末。”他答。过一会儿,才明白这个问题真正的意思,于是反问:“今年的主祭
人选,母上大人是否已定?”
“自然对你很满意。”冬后点点头,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暮隐觉得她脸上原本生分的僵硬
似乎柔软了些。“我为此同样感到骄傲……一直没找到机会正式对你说,去年的岁祭,谢
谢你,暮隐。”
‘暮隐’?
他这下完全说不出话来了,不管是他已经很习惯的敬用语,还是真实的心情。
“下边的行程很忙吧?今年若对你做同样的要求,也不知道耽不耽误你……”冬后看着他
的眼睛,继续道:“给你点时间考虑,入秋前给我捎个回音,好吗?”
“……不耽误。”
“是吗。若今年也由你来我就放心多了,那么,便也交给你了,我拭目以待。”
“母上大人。”
“怎么?”
“春神殿主对您说了什么?”
“为什么这么问。”
为什么?
不知道。
但快速思量后他只能判断出这个可能。母亲的态度在见过春神殿主后骤变,他只能推断她
若不是被说服了,要不就是被威胁了。
前者的可能性很小、但后者…会让他困扰。
“…若有需要儿臣的地方……”他放下手,蹙紧了眉头说:“请告诉我。”
若真有,怎么办?
他在那瞬间把一切都做了猜测。
他是凛冬之子,若春之国度真对凛冬发出威胁,他该怎么办?清明该怎么办?
无法同母上相处、跟背叛国家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春神殿主待他极好,可他身为凛冬之
境的节气,且背负落雪的遗志。
内心还电光火石地纠结著,冬后却低下头笑了起来。
暮隐困惑地望向母亲,突然发现自己竟正低头俯视着她,从他的角度可以轻松看见她的后
颈、还有华服层层叠叠覆蓋下还是显得纤瘦的肩膀。
这个人原来是这么娇小的吗?
从小他就习惯了在台阶下高高地仰望她,即使成人了,那个高度也未曾拉近;首次平等地
站到她身边,他才她脸上的是一张精致绝伦、眉目凛冽却带着灵气,唇瓣上扬显柔软温好
、闭语时不怒而威,非常动人的女性脸庞。
很小很小的时候被她抱在怀里,他确实、近距离看过这张脸。
“母亲”的脸庞此刻终于在他视野中与眼前这个人重叠,就站在面前,极近的、静默地看
着他;活生生的,似乎触手可及,而不再是几百年来不断从他仰望后又快速低下的目光中
、那道一闪即逝的模糊影子。
暮隐下意识地收了一下手,而冬后迳自地笑了一会儿,把手扶在额心:“没有,我跟春国
国主什么也没发生。”
“不过那个人…貌似很赏赐你,你若有空,多去走走吧……。当然,等那孩子禁令解除,
也可以带他过来。”
他哽著,千思万绪。
“不管你最后做出什么样的选择,你永远都是我凛冬之境的孩子,暮隐。”
“……母上大人,”他迟疑了很久,还是艰涩地询问:“我远比您想得还要任性,这样也
没关系?”
母亲望着他,举起手。
那只手终于摸上了他的脸,纤细的指腹温润如玉、触感很凉,而她望进他的眼神深处,终
于对他露出了非常真实的笑容。
数百年来,他一直远远的、渴望看见的,母亲“为他”绽放的笑容。
“你什么都跟落雪学得很好,暮隐。”她说,半瞇着眼眸柔软地说:“但就任性这一点而
言,跟他比起来实在天差地远。”
去年岁祭,在窥探过母上大人思绪的瞬间,他对母亲的心情就起了强烈的变化,就像是一
座原本勉强绷紧著保持平衡的天秤,在强烈的碰撞后哀嚎著、慢慢往一边倾倒。
他在虚境中的其中一抹意识闪过极为失控的想法,怨恨侵占了小雪使命的自己、怨恨对自
己视若无睹的母亲、怨恨六百多年来的努力依然只是把自己堆叠成一个虚影……怨恨整个
凛冬之境。
就是那个瞬间,正在架构的结界突然出现裂隙,祭台连着整个国都震了一下、将他拉回现
实,身为主祭,他察觉到自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失误,但他所有的意识都正各司其职,不
得不额外释出元神去填补那些裂口。与此同时,一部分的他也透过自然的眼光俯瞰著这一
切,却无法阻止另一个无比认真的念头驱使自己内心深处深沈地冷眼嘲笑着这一切、肆意
地放任它、任由崩解的平衡翻覆到底。
第二次裂隙袭来,比前次碎裂的范围更密更沉,他理性的部分当机立断抛弃虚境中的部分
意识、分裂开大部分元神试图去护住结界却未果,一环扣著一环,他的意识随着越来越无
法挽救的裂缝分崩离析,就是在那个时候,身为法器的他彻底失控,他失去了与世界的连
接、主要意识被困在虚境,同时被自然夺占了身体。
“……那时我差点犯下大错,”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沈定地说:“辜负母上大人的期待,
请您降罚。”
“为什么你会认为我需要降下罚则给你呢?暮隐。”母亲却只是回答他:“身为凛冬的主
祭,你做得最正确的事,就是完成了一切、安然回到我们身边。”
暮隐原本以为,他之于凛冬之境,大概就是这样了,即使被清明开示过那一番豁然开朗,
但那如水无痕的平静体悟顶多不算好也不算坏,只要足够维持稳定的表象,他就知足,并
且再无所求。
但母亲这次的召见却意外的往天秤另一头加了一点重量,让他有些失衡的心慢慢地又稳定
下来。
独自在人间的半年,他一直在反复咀嚼与母亲那次会面的对话,总觉得内心深处有哪里产
生了异动。
怀抱着这些复杂的心情,深山远林慢慢红了半头,在萧瑟的鸟啼与翩飞的落叶中,时序进
入深秋。
暮隐回到凛冬之境,第二次担任主祭的他对这一切习惯多了。墙内墙外喧哗依旧,每一年
都是一样的,但不知道是不是去年那场骚乱,他总觉得观礼台的人数比起往年更多。
他应该要紧张的,他以为他会,但内心实则非常平静。
当把很多事情想明白后,其实世界上并没有什么真值得害怕的事情。
时辰一过,在冰冷萧瑟的鼓笛乐声中他敲下冰磬,闭上眼,周遭景色以他完全圆心倏地褪
开,迎接他的是广大无祭的虚冥;星辰化为深邃的海,无边无际。他看不见自然,但自然
无所不在,沉沉的、在诺大的幻境中,发出具有存在感又震慑心弦的声响。
“汝为何而来。”自然问出第一个问题。
“为向您请罪而来。”他在虚境中跪下,深深的、谦卑地伏首,毫无保留的颂赞自然,赞
扬着祂的美好与力、感谢祂对三界的慷慨赐予、以及对凛冬的重要性。
同时发自内心地、向这可说是至高无上的神祇表达了真切的歉意及感激之情,谢谢祂在那
个最关键的时候拉了自己一把,没有让自己沈沦地错下去。
“汝为谁而命。”自然只是静静接受他的回应,并给出第二个问题。
“为您,大人。”他低下头,恭顺谦卑地回答。“凛冬之境上下全为您的子民,吾辈皆为
您的命门,与您共引众生归路,随您照看江海山林。暮隐愿化为您的羽翼、成为您的刀剑
,宣誓永生为大人效忠,成为您无畏正直的使仆,直至生命殆尽。”
即使在虚境,他也感觉到气温降了一点,那是冬令自然降临前的信号,暮隐伏首静静等著
,最终迎来了第三个问题。
小时候落雪常常给他讲故事,大部分故事他都愿意让自己磨著一说再说,惟有王与大臣的
故事落雪只在那个夜晚讲了一次,从此再也没有提起。
但暮隐还是清楚记下了所有细节,也长年下来困惑著:那个所谓需要依本心回答,却没有
揭示的问题是什么。
所以,去年他第一次听到问题的时候,有点徬徨。
对于答案,他在落雪与母亲之间挣扎了很久,其中也隐隐闪过了清明的影子,最后,他还
是选择了回答母亲。
他明白这个问题可能没有所谓的正确答案,但现实很明确,他想得不够多,也可能就是想
得太多了。
世界上很多很艰涩的问题其实都出自于一个很基础的出发点,小到就像是浑然天成的道理
,自然而然到根本不需多加揣测,就像清明能毫不犹豫的说出那句:‘吾等皆为自然’。
活了几百年,到达了许多人眼中的登峰造极,竟然还是被自己最重要的人一句话无意地拯
救。
他微笑起来,有一瞬间手心里闪过那个人手底炙热的温度,暮隐抬起头、毕恭毕敬地回答
:
“为万物之生。”
身为凛冬的神祇,其实他也很纳闷自己为什么会给出这样的答案。
但自然笑了,一种非常高张而喜悦的狂笑、像是不断翻涌著蓬勃无限的生命力、又同时席
卷著千万死亡的萧索,翻滚著这些万念、编织成狂风撞进了他的心口,将他的意识打碎成
千丝万绪;丝线以他为中心蔓延开来,朝世界伸展出去像一张庞大的网,在虚冥牵连起天
地万灵。
在虚冥中,时间与空间都不再具有意义,岁祭正式开始,他静静地执行着自己的工作,保
持着与自然及世界的连结、在三界间释放凛冬的气息、引领众生进入冬季的生物规律、以
及架构著国都外那张守护网。
主祭台上的祝祷不曾停歇,而远处,立冬女神舞下最后一串步伐时,雪花落了下来。
‘小雪’。
立冬要结束了。
祭台上的暮隐站了起来,调整呼吸拾起祭物,准备开始筑祭。
重新闭上眼,他举手的同时虚冥中雪花纷飞,有一抹身影随着白色的雪影远远地凝定而现
。
他怔。
有一瞬间怀疑哪里出错了。
但那身影徐步走来,白色发束纷飞,洁白的像是由雪花凝聚而成,浏海有些长,在风雪中
透出那底下一双珊瑚玉石般的澄澈眼眸,望向他微微瞇起时,显得既温柔又率真。
那个人走近他身边,近得他可以清晰看见那抹微笑。
思念了一辈子。
他未曾想过再能见到的笑容。
“……哥哥?”
——
下周完结篇!
上周留言回复完毕,我看得很开心,身为一个创作者,有人愿意细细剖析、并走进自己的
故事,对我来说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情。
小雪篇比我预想中真的长了很多,辛苦大家一路追过来,感谢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