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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复活节快乐!以下两个小短篇。
~~~~~~~~~~~~~~~~~~~~故事开始~~~~~~~~~~~~~~~~~~~~~~~~~~~~~~~~~~~~~~~~~
4.
我姓白,白色的白,现在却衣衫褴褛,浑身肮脏恶臭,满脸纠结头发和胡渣,和白这个字
一点关系也没有。
但是我不在乎。当了流浪汉十几年了,两手空空,每天除了睡觉就是漫无目的地走,连自
己都不知道在干什么,还需要在乎别人的眼光有啥用?
现在只要手上有瓶酒,裤袋里有香菸抽,就是饿著肚子好几天都不是个事情。
摇摇晃晃的,我赤脚走在奇山镇的马路上,倚著夕阳,寻找今天的落脚处。远远的,我相
中了山腰上的灰色建筑,残破的墙壁上摇摇欲坠“私立奇山精神疗养院”的金色大字黯淡
无光,就跟我的人生一样。
大口再灌下一口米酒,我启程,拖着疼痛不堪的右半边身体,仅靠着稍微还看得见的左眼
定位,终于到了废弃医院的门口。
“老白,哪儿都可以睡觉,独独别去奇山山腰上的鬼医院。”稍早的时候我在附近碰到也
是四海为家的故友老胡,寒暄了几句,他语重心长告诫。
“老胡阿,流浪这么久什么没瞧过?哪里没睡过?就是个废墟嘛,老白我睡过得可不下十几
座。”我拍拍胸脯,语带嘲讽。
“别,这次可不能嘴硬,一个礼拜之前我也跟你一样不信邪,去了躺下不到半夜,真见鬼
了。人说怨气越重的鬼越显形,我撞见的清清楚楚,就跟个大活人似的,还说话,吓得我
把会背的佛号都念上了,屁滚尿流才逃出来。看在老朋友份上,公园里就凑合一宿吧。”
老胡脸色发青的样子真是好笑,年纪一大把了,人间冷暖尝过一圈,到头来居然还会怕鬼
。他卷起衣服和裤管秀出跌倒的擦伤,一整块皮肤被磨下来,瞅著就疼。
“鬼说话,说什么啦?”我问,想看他能胡兜出什么荒唐话。
“说……说……”支吾半天才红著脸吐露。“数数啦。”老胡嚷嚷。
“数数?”我乍听放声大笑。“数数你也怕?”
“不,老白,这精神病院有名的,就是里面住着数数的地缚灵,数完了,就索命。我也是
听当地人说才知道。”老胡的脸真诚得让我不忍再嘲笑。“我看到听到了。就跟传说的一
样。”
“看到听到什么啦?”我被老胡颠三倒四的说话方式弄得丈二金刚摸不著头脑。
“一个小男孩阴测测的对我说:‘不要跑。’”
小男孩阿?小男孩的鬼我会怕就改姓俗仔。今晚的风冷,我可不要放著屋簷不躲去公园给
冻僵。痛风的膝盖如气象预报,夜越深就越发僵硬。我槌槌麻木的大腿,隐忍着酸麻进入
废墟的走廊,向左走到最后一间房,一扇门挡住了我,肯定也能挡住刺骨的寒冬。
“一。”门才开一条细缝,若有似无的数字从房间里传出。
我才踏入就感觉到温差,屋里冷,冷得就像极地。极地我没去过,但是有一次偷躲在货车
里睡觉,没注意是低温冷藏,在里面被冻掉了眉毛和几跟手指头,哭天抢地好几个小时才
被救出来,捡回一条老命之后就记住了濒死的温度。
这间房间的冷冽就跟我想像中的极地一样,连带那声鬼的呼唤也寂寞得让人鸡皮疙瘩。
我又喝了一口米酒御寒,门在身后悄悄关上。
房间的正中央站着雪一样苍凉的小人,国小制服衬衫上血迹斑斑。他盯着我,狐狸一般的
眼睛里没有怨恨,没有悲怆,也没有光芒。
他和我这辈子见过的鬼都不一样。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他没有回答。
“你在这里多久了?”我又问,他还是不说话。
“你哑巴?还是除了数数,忘光了生前其他的事?”我开始可怜他。像这样在人间流连太久
而失去自我的魂魄我见过不少,他们重复著死前的痛苦在有限的记忆漩涡里绕着圈圈,直
到消散之前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困在原地无法动弹。
“可怜。”我决定不理他,转身想要离开,却发现门已反锁。
我的心中顿时涌出千头万绪,暗暗不妙,难不成这鬼忘了人性,独独记得索命的执著,已
堕落成魔?
“他奶奶的。”我咬破手指在空中画出结界的符咒。当了一辈子的茅山道士,好歹我也风
光过,要不是宿命所至,也不会落个老残穷。
门外砰砰砰的被敲响,我听到长长指甲刮在木板上的声音。
“白师父,白师父。”勾魂般的鬼哭狼嚎汹涌而至,全聚集到了门外面。
“开门,开门,开门阿。”一声声叫唤是地狱传来的的不甘,忽男忽女,有老有少。我此
时才惊觉恐怖的不是医院废墟有鬼,而是湿冷的山腰上聚阴,而我这辈子斩妖除魔无数,
退休之后身上正气式微,就像一尾落入平阳的山老虎,将要被虎视眈眈已久的恶犬趁虚而
入。
薄薄的门板外是争先恐后等著分食唐僧肉的牛鬼蛇神,房间里有准备抓交替的痴傻的魔,
我如今只有两个下场可以选择,要不撞破房门赌上机率趋近于零的逃跑机会,十之八九被
五马分尸囫囵吞个半点不剩,或是留下来被男孩杀死,代替他被永远困在这里直到永久。
我虽然什么都没有,曾做为正道的尊严和骨气还是有,要让我成为危害人间的怨灵最后被
斩除或是和厉鬼战斗到生命尽头,我毫无悬念选择后者。
然而要开门就要和男孩鬼的意念搏斗,虽然不做道士很久了,拼上老命重创一只意识混沌
的小魔并不是太难。
才刚刚摆好架式,脑中复习著攻击的符咒画法,双手间冷清的男孩魔开口。“不要走。”
他说。
“这招对老子不管用。”我拒绝他的慰留,可没时间和他在这里缠斗。
“留下来。”他又说。胸口裂开一道伤口,血汩汩的流。
“小鬼头,你的伎俩对我没作用。”我嗤之以鼻他的执著,飞快在空中画了一道驱鬼的符
咒,奋力朝那双魔眐的狐理眼睛投掷。
“阿。”男孩抓着脸惨叫着退后,指缝里冒出青烟。
身后的门开了一条小缝,好几只漆黑的手伸了进来,抓取著空气摸索,如同饥饿的八爪章
鱼。
男孩的脸灼伤,眼眶流下了血泪。
“不要开门。”他哀求。“拜托。”可我没时间听他说,手指结印,就往他胸膛的伤口戳
。
男孩跌倒,挣扎,抓着自己的喉咙喘不过气。
“对不住啦,”我说,并不是太抱歉。“因为我还想活命,你就得再死一次。”
我大力推开门,外面万头窜动,群魔乱舞竟比我想像的还多。祂们争先恐后,我还来不及
跨出步,就被吓得退后。
一步,两步,三步。我被压迫的退到逐渐消散的男孩鬼身后,背抵著没有玻璃的窗,真正
的无路可走。
这时跪在地上的男孩泪眼婆娑的仰望我。“跳下去。”他说,虚弱的手指向窗口。然后匍
匐著挡在我和一群恶鬼中。
“为什么帮我?”我疑惑,深怕这是小鬼的计谋。
“因为……你活着。”祂纵身一跃把我推出身后的出口,我仰面坠落,房间里伸出很多的
手,男孩鬼被扯回黑暗之中。
我成大字形跌落在柔软的草丛中,神奇的毫发无伤,手里还握著酒瓶。
凝视著二楼的房间窗口如同夜理埋伏的黑洞,这栋建筑就如老胡所说聚集了索命的恶鬼。
独独那数数的男孩,是救人性命的一束光。可惜我就算还身强力壮也没有能力拯救他。
把剩下的酒一口气倒入口中,任由夜风打进骨头里,我决定到公园里去餐风露宿,也绝对
不再踏入这见鬼的楼房中。
5.
“沈一青又发疯啦。”
“抓住他,抓住他。”
“站住,疯狗青,猴死孩子,站住不要跑。”
黑黝的少年一马当先,蹦跳如沙漠的羚羊,跨出了奇山国中二年乙班的窗户,冲刺过了走
廊,溜滑梯般转下两层楼,奔跑穿越过操场,笔直往校门口逃逸而去。
他的身后是飞跃在空中的藏青色书包,像拍打的一只翅膀。更远处有气喘吁吁追逐的一群
师长,手舞足蹈的要他停下。
教学楼的窗户里挤满了看热闹的学生,高高在上的摇旗呐喊。
“疯狗青,疯狗青。”加油的声音很有节奏,语气里是戏谑,是事不关己,是幸灾乐祸。
沈一青在逃亡中不忘华丽转身对众多“支持者”抛去飞吻,薄薄的嘴角上扬,眉宇间带着
邪气。
“来,赌盘开起来,疯狗青这次会住几天院再回来?”
教室里乱哄哄的摆起赌盘,考卷背面被划分好了三个区域,分别是“小于三”、“大于三
”和一个大叉叉。
林政嘉作为庄家忙着招呼壅挤的人群,大家争先恐后,下好离手。没一会功夫两个格子里
就写满了名字。
“叉叉是什么意思?”班长林日茂走上前来,指著第三个格子里孤伶伶的大叉叉询问。
“就是……哎哟,”林政嘉挤挤眼睛,在场发出此起彼落的嘘声。“就是不回来了嘛。”
“什么叫不回来了?”林日茂跺躲逼人。“这玩笑开得有点过分,不觉得吗?”
“班长班长别生气。”林政嘉陪着笑脸,对于这个纤细神经的好同学放软了身段。“疯狗
青疯起来乱咬人,杠上的都是有名的地头,哪天被打死了也不奇怪啊。”
身边的人全都点头如捣蒜。“他们家和地下钱庄借钱,借到妈妈下海爸爸跑路,讨债的隔
三差五拜访就跟走亲戚一样,他还有脸打人家?把邻里弄得鸡犬不宁,哪天被一刀捅没有
了刚好而已。”
“就是嘛,就是嘛。”
林日茂张望平时玩闹在一起的的同学们,现在各各青面獠牙,理直气壮。
“暑假过后就要升国三了,要是他们家再这么吵,影响到我们念书怎么办?”
“就是嘛,就是嘛。”
林日茂的表情从愤怒到惊讶,又从不可置信到哑口无言。他想到了人间蒸发的杨朝升,便
放弃了争辩。
多数便是真理,这是世界运行的规矩。他林日茂虽然不甘心,又何必孤军奋战,异军突起
?
接受吧。他默默走回位子上。围绕着阿嘉的人群还在闹腾,欢呼嬉笑声传到耳里,让林日
茂的脑袋隐隐生疼。
杨朝升不存在,疯狗青死不足惜。既然已成定局,有没有他一人提出质疑又有何差异?
沈一青赶回家的时候正好碰到母亲和一名中年男人在门口拉扯,不远处停著一辆黑头奔驰
车,车旁西装笔挺站着几个流氓。
沈一青二话不说就冲上前去,一拳挥在男人脸上,男人坐倒在地,母亲摀著嘴尖叫出来。
“阿青。”她连忙去扯怒气冲冲的儿子的臂膀。“他是你阿爸,怎么可以打他?”
“我打……打的就是他。”沈一青龇著牙,唾了一口在地上。
倚著车门的流氓老大拍着手走上前来。“好好好,”他说。“整家人都到齐了,今天是要
交钱,还是哪个要来抵押?”
阿青母亲瑟缩肩膀躲在儿子后面,坐在地上的阿爸挪著屁股后退,退到了更远的地方。
沈一青红着眼睛。“还?还多少?上个礼拜不才给了你们三万块?”
“三万?”流氓嗤著鼻子笑。“我可没收到。”
“流氓。”沈一青跺脚破口大骂。
“知道是流氓还不怕?”流氓挥动手指,身后的兄弟就都亮出木棍和柴刀。
“你们要怎样?”沈一青抡起拳头护在胸口。
“这样吧,”流氓说。“今天交三万,或是我只要你们三个人其中一个的小指头。”
转眼间,沈一青跑,他又跑,指结和脸上都是瘀青,拐著一只脚,肚子上开了个口子,要
不是手掌摀著,恐怕肠子都要流出来。
他跑,跑得飞快,脸上带着得意的笑,身后又是一群追赶叫嚣的人。
他是羚羊,是脱兔,是一匹桀傲不驯的野马,疯了,见了谁都打,张口,就把流氓头头手
臂上的一块肉撕下来,痛得对方边在地上打滚,边叫小混混们给他一顿好打。
可他疯狗青也不是吃素的,赤手空拳接下迎头而来的木棍,混乱中把所有人都打趴,虽然
腿上被扫了一棒,肚子上中了一刀,爸爸妈妈早趁空逃走,而他也跑,跑到了半山腰。
“沈一青,兔崽子,就不要给我抓到。”身穿西装的彪形大汉蹬著亮晶晶的皮鞋一脚高一
脚低的追赶,大汗淋漓,无奈只能看着负伤的疯狗越跑越远,身影一溜烟就消失在“奇山
精神疗养院”的门边。
“蠢货,自己跑进了死胡同。”流氓头头冷笑,发誓今天不弄死这血气方刚的小兔子就不
回去覆命。
沈一青刚踏入废弃的医院就感受到了与世隔绝的冷清,他放慢脚步,小心翼翼,脚步声在
走廊上响起,阳光洒进破碎的窗户,连带割裂了他的影子。
风呼呼的吹如同流连的鬼魅,嗅著血腥纷沓而至。“打扰了。”他悄声道歉。“这里借我
避一避,来日就带鲜花素果来拜祢们。”移动步伐到了二楼最东边的房间。
“一。”门里面传来幽幽的招呼。沈一青推开门,敞在眼前的是一张坍塌的铁床,布满灰
尘的柜子和一地玻璃碎片。
地板上大大小小很多脚印,新新旧旧交叠毫无章法,好像很多人匆匆来了,又急急忙忙地
走。
四个缓慢而沉重的脚步声在大门口响起,追赶的来兵终于也踏入这个鬼占据的境地。
“二。”房间的角落站着模糊的人影,沈一青定睛才看清是一个身穿染血国小制服的男孩
,面无表情的数着数。
“嗨。”沈一青轻轻将门掩上,在墙边坐了下来忍住不要喘大气。“小朋友,可不可以帮
帮忙,安静一下。”试图和数数的鬼打商量。
“三。”可惜男孩鬼不知道是听不见还是不肯听。门外的脚步四散开来,其中之一朝着沈
一青躲藏的房间越来越靠近。
“小兔子,不要躲了,出来,爷爷砍你一只手掌就当给你教训,以后长长记性。”流氓头
头吹着口哨,开山刀在地上拖曳出尖锐的声音。
“四。”男孩朗诵。沈一青眼冒金星,全身都酸痛无力。
门把缓缓转动,不速之客来临,沈一青这只疯狗坐在瓮中,只等著外面的人开肠剖肚
。
“五。”来自阴间的男孩话落,沈一青脚上的球鞋已被自己的血浸透。他闭上眼,等待死
期。
砰砰砰砰砰。急促的拍门声惊醒少年几乎要消逝殆尽的求生欲。“开门。”流氓头头怒吼
。“沈一青,不要躲了,我知道你就藏在里面。”
“谁?”男孩鬼飘到门前,明知故问。“要死在这里。”
“我吧。”死到临头沈一青反而豁达,他忍不住咬牙切齿接话。“反正也是捡来的命,到
头来还是死在人手里。”
男孩鬼看着垂死少年流血的肚子,起伏的胸膛,认著制服上的名字。“沈一青。”他唸道
,狐狸的眼睛闪耀了一下。“我……记得你,阿青。”
沈一青奇异的回望眼前的幽灵。尖尖的小脸,狭长的狐狸眼睛,这张特别的脸看过绝对不
会忘记,但是他却一点都没印象。
“你是谁?”好奇心起。
“杨……”男孩蠕动嘴唇,迟疑半天答不出话。
“小兔子,你爷爷要撞门了,等我抓到你就剥了你的皮,叫你给挂彩的兄弟磕响头叫老子
。”
“不要怕,你不会死在这里。”叫杨什么的小男孩鬼弯起眼眉,冷冷清清的说道。
“小太阳,你很厉害吗?”肚子痛得要死,声音噎在喉咙哩,沈一青可没什么好怕,就算
那帮人冲进来他也不是没有办法。
门外面,流氓头头招集了众人,正准备打烂薄薄的门板揪出里面的逃犯,忽然阴冷的风袭
面而来,门缝中渗出黑色的液体,夹带着浓厚的血腥。
“不要过来。”房间的门由里面打开,站在前面的不是狼狈不堪的少年郎,而是胸口插著
一把刀,苍白面容七孔流血的男孩鬼魂。他侧头九十度,深渊一般的眸子里透著杀气。
“鬼!”流氓头头倒抽一口气后释放。扔下柴刀,在兄弟簇拥之下很不体面的逃跑。
“鬼阿。”惨叫回荡在空旷的建筑里被放大,惊扰了树上的乌鸦。
“哈。”沈一青用仅有的力气大笑。“小太阳,你确定不要我的命吗?反正很多人都在盼
着我的死期。”
男孩鬼摇摇头。“阿青,你打起精神,跟我说说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