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的传奇都自有它的开头,主角或是赤胆忠心、或为侠盗心肠能行大义者,皆为后人所
称颂,我们这位却是乡里有名的混混,虽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油头滑面之事却没少做,
因此周围的人总有些看不起,附近几个村的人见了都要皱上眉头、把嘴一撇,好划清自己
与这无赖的界线。
此人名叫喻阿金,几十年前流行的取名风气是缺什么就取什么,好教老天可怜,多赐些福
气,这喻阿金家里虽穷,脑筋却动得极快,日本人执政时没少巴结,整日在警察大人前跟
进跟出,也多少沾了点油水,也学会了识字,倒比常人多了些见识,手头有了钱、脑子也
有了东西,喻阿金便寻思要做个小生意。
一日下午,喻阿金正要到乡野一处集市上闲逛,也顺便查看各家摊商流行的货物,以探得
先机,便带着存著的仅有几个大钱出发,经过往集市的大路上,喻阿金瞧见这路上人来人
往,车流、肩扛着扁担的农人与富商穿行,倒不好快速通行,自己因为裤兜里揣著钱也怕
人多给丢了,琢磨着便改绕小路而行。
知道这便道的人不多,也因为要先行经一片芦苇地,当时民风对这些水地多有忌讳,认为
会聚阴,这芦苇地也被过路客传过看到妖怪一类的生物,会抓人吃人,附近几个村的老人都告诫儿女别
走这处。
喻阿金的为人向来是与常人不同的,从不忌讳这些,又从小是个家穷的,田里的东西像蟋
蟀、田鸡一类,能吃得也吃了不少,因此也不嫌泥巴肮脏,把缝了好几个补丁的裤脚卷起
,哼著不成调的曲就往前走。
忽然,他听到后面旱路上有些动静,这旱路和芦苇地的水路只有一部份重叠,要走这旱路
却得绕上好长一圈,仔细一看,原来一名富商带着数名伙计和打赤膊的奴隶,挑这条路走
显然是为了避人耳目。而除富商外,众人都做少见的打扮,像是山地番人的装扮,但仔细
一看却又不像是附近有的,倒像是南洋或是其他异域民族的装扮。这喻阿金见了,便藏身
草地里一处特别茂密处,打算让这一行人先过。
那富商因为天热,不住催促伙计快往前走,一行人快走到喻阿金藏身处,喻阿金听到一连
串铃铛声,原来那壮硕的奴隶右脚腕上系著一串铃铛,又被伙计嫌弃走得慢,被两三个伙
计用绳子将双手缚住,用拖行的方式往前拉,那奴隶因为路上的石子多,手和脚都有些磨
破,点点血渍渗在绳索和脚上的铃铛上,看着很吓人。
喻阿金看不过去,这大个头的奴隶显然是富商要在集市上贩卖的,这世道艰难,要卖人也
没什么,如此对待却是欺人太甚,那奴隶口中不停呻吟,显然伤口磨得很痛,那富商与其
他伙计却不理他。
前方得越过水路,那富商使唤两个伙计到跟前,只见伙计早预备好竹椅,富商稳稳地坐在
上头,由两个伙计抬起过水路,模样惬意得很。另一边,那可怜的奴隶却由其他伙计拉着
进水,眼看那奴隶口鼻不停地进水、吐水,不住挣扎,喻阿金实在看不下去了,他想若是
不救,这人转瞬就会被虐待死,但要是去救,富商身旁有四五个伙计,可不容易对付。
正犹豫间,喻阿金左看右看,这田野四周都是芦苇,也没个石头或树枝可用作攻击,他突
然心生一计,既然打不过那富商,不如改其道而行,用智取的方式对付,听说这类贩卖奴
隶最忌讳碰煞,尤其是遇到死煞或是病煞生烂疮、痨病的,因这贩卖终究是伤天害理之事
,主人家更不喜欢碰到这些煞事,觉得晦气。
喻阿金把手脚用水地里的臭烘烘的烂泥抹了,连头脸也不放过,附近的土壤因水质不同,
有稍微红褐色的也有沾到芦苇的草绿色的,弄得他身体又红又黄澄一片,他的衣服又破烂
,看上去倒真的像生了重病的乞丐似的。
他准备好便往前拦路,嘴里边大喊老天可怜、求富老爷赏赐等荒诞之语,边向富商嗑头,
果然那富商见了便直皱眉头,还用衣服遮起脸不愿意看他,喻阿金见状更胡言乱语了好几
句,还要扑向富商求赏赐,被旁边的伙计一脚踢开。
那伙计踹人也狠,喻阿金估计自己的肚皮是乌青一片了,但他本就无赖本性,也不怕人揍
,只算好距离避开头、心脏等重点部位,又装傻地趁乱向那奴隶扑去,顺带摸了好一把烂
泥在那奴隶的绳索上,伙计见了直骂,待想揍他却因为满身污泥下不了手,只又补了几脚
,富商也又惊又怒地让人连忙把在地上的奴隶拉开,免得受到他波及,弄得更没卖相。
但喻阿金可不是吃素的,他一把抓住那奴隶的绳索,却摸到一串东西,原来是系在那奴隶
脚腕的铃铛,他抓起就往旁丢,那铃铛便直落进芦苇丛里,他又抓住奴隶的绳结,大约是
那富商怕把人勒死,打得绳结也不结实,那喻阿金自小什么没做过,自然解得很轻松,他
观察时机,又趁机扑在地面上挖起好大一坨烂泥丢向伙计,几个伙计都怕被那臭烘烘的烂
泥丢到,连忙闪到一边,那富商更是老早躲得远远的。
喻阿金见状,便上前直拉着那奴隶,那奴隶虽然被虐待得精神疲乏,倒还知道抓住时机,
跑得也快,两人便互相搀扶著跑了好远,把身后富商与伙计的飙骂抛在脑后。跑到一处水
草茂密处,喻阿金便叫奴隶躲起,折了两只芦苇充作呼吸管,两人躲在水里好一阵子,听
到头顶上伙计已跑远,喻阿金又在心中算计时间,过了好一阵子后才抬起头来。那富商一
行人早已追到前头去了。
回到喻阿金家中,邻居见两人这奇臭早远远躲开,附近也有几个皮小孩,拿着小石子便丢
向两人,喻阿金早已又累又乏,也不去理会。到了夜里,喻阿金打了水让两人擦身,那污
泥干掉一块一块地黏在身上,家里的椅凳也都是污水,阿金心里是边咒骂,只能认命地清
理干净。
夜里,喻阿金原睡得死沈,却有只蚊子嗡嗡不住地在耳边作响,使得阿金被惊扰醒,脑袋
正混沌间,突然,有一巨大的黑影腾地冲到面前,他想叫喊却发不出声音,仔细一看才发
现正是白天被他救下的那名奴隶,那奴隶生得精壮,头脸与身体都是黝黑肤色,一双眼炯
炯有神,像是猛兽的眼睛。
那奴隶向他恭敬地行了一礼,便在床沿坐下,开始阐述自己被富商所缚的经过,原来这奴
隶名叫摩罗伊列,在高棉一带出生,是半人半妖,故常伪装身份,与高棉人、汉人做买
卖,没想到倒被这富商识破,用狡猾的计谋所擒,幸亏喻阿金解开他脚腕上的束缚铃铛才
得以解脱。
那奴隶又说,现在这奸商势必到处派人找他,先下手为强,自己得先杀了他才能杜绝后患
,三日内必定会再拜访喻阿金,说完便留下几个大钱在床头,一阵夜风吹来,那怪物像是
随风飘走般,原地消失了。
喻阿金吓得要命,一摸裤底都湿成一片,还有淡淡的腥臊味,他的手不停地颤抖,要去摸
摸看床头的钱币都没办法,过了好一会儿,他的身体不再抖,一摸那纸币是货真价实,那
薄薄的触感透过手心,倒让喻阿金的心底直发凉。
隔天一早,喻阿金便采买各项吃食,到附近庙里好一顿祭拜,又是焚香、又是跪求的,就
怕自己惹祸上身,待回家又毫无胃口,便把那些猪肝油鸡、鲜果饼干全给了附近的邻居小
孩们,那些小孩像猴子似的疯抢,喻阿金看了直摇头,也不多说什么,直往家里去。
他到书房寻到一本札记,还有数只带墨水的笔,皆是奉承日本人得来的,他想了想,该把
这事记录下来才行,万一这精怪真的来找,出了什么事,后人也可凭著这纪录厘清。于是
他也不睡午觉,提起精神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写得详详细细,就怕漏了任何一处。待他写完
,太阳老早西沈了,只得洗漱就寝。
喻阿金虽然害怕,但过了两日也不见那摩罗伊列的踪影,除了压在桌上的那叠纸钞,那正
午的阳光透过窗子照进,洒在桌上、床前,这屋里干干净净的看上去毫无阴邪气氛,喻阿
金也就渐渐放了心,心想老子自小也是这乡里一霸,管你是哪路的牛鬼蛇神,敢惹老子就
是不要命了。
虽是这么想,到了夜晚,喻阿金仍将门窗关得紧实,生怕有任何一丝阴风吹进,上榻时也
用被子将自己裹得紧紧的。到了夜半,喻家的大门却被一顿猛敲,那敲击的力量之大不像
是常人所有,像是牛、马之类的撞击,喻阿金吓得脸色发青,要躲起也无处可躲,直把头
埋进棉被里闭眼不住祈祷。
他的棉被被掀开,来得正是摩罗伊列,只见他张著铜铃似的大眼,双目却是一片赤红,他
扔了一个染血的包裹到喻阿金床上,示意他拆开,喻阿金无法拒绝,只得颤抖地拆开,里
面赫然是那富商的头颅。摩罗伊列哈哈大笑,双眼变回正常的颜色,他告诉喻阿金自己是
如何追击富商、如何手刃仇人云云。
喻阿金感觉到自己又快吓得尿裤子时,摩罗伊列却叫他去取烤炉,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
刀,把那惨死富商的眼睛和舌头挖出,看上去竟是要火烤著吃。喻阿金脸色铁青,背后都
汗溼了,摩罗伊列切好了肉,看到他的表情,半开玩笑地询问是否也要品尝这新鲜的人肉
,喻阿金哪敢回答,只后悔自己前几天没跑掉,如今和这妖怪坐着一块火烧人肉。
那肉的味道一阵阵地燻过来,闻上去倒真是烤肉味,和寻常的烤猪肉没两样,但喻阿金恶
心得不行,连大口吸气都不敢,只能暗中闭气,摩罗伊列也不多说什么,大口吃了起来,
还塞了一小块耳朵肉给他,喻阿金惧怕这妖怪也顺手杀了自己,只得接过那烤得温热的耳
朵肉,手虽接过去,却抖得像过塞面粉一样,他胡乱地放入口里嚼了嚼急忙吞下,不敢去
想是什么样的味道。
一顿吃毕,摩罗伊列那铜铃似的双眼转了转,显然这顿美餐让他很高兴,他对喻阿金说,
自己和喻阿金共食仇人之肉,双方可以说是交换某种契约,他能给喻阿金富贵与长生,而
后代子孙也能延续下去,只有个条件,他抹去嘴巴上的油水说,这契约不可透露给外人知
道,否则两方皆会受到诅咒,算是一种反蚀作用,摩罗伊列才说罢,忽然一阵风吹来,他
又像前几日一样,凭空消失了。
喻阿金呆了许久,一清醒过来连忙打包钱财、值钱的衣物,这地方他是不敢在待了,他连
夜找了辆车到别的城镇,隔天直接北上,又改了名叫做喻清正,乡下的喻家老屋也托人转
卖。
关于摩罗伊列所说的长生与富贵,一开始他并没有什么感觉,与其他北上打拼的年轻人一
样,他也租个店铺做起小生意,慢慢地钱越赚是越多,别人会赔钱的货,他刚好就是没进
,别人不看好的商品,到他这就是大卖,名声也慢慢地闯出来。过两年,喻阿金,不,是
喻清正已开了第二家舖子,手头有了一点钱,便托人做媒,娶了个相貌美丽的女子为妻子
,感情也算融洽。
几十年光阴转瞬过去,喻阿金不仅名字改变,体貌也改变了,这几十年的富贵生活,把人
养得既有神采、又多了一种说不上来的气蕴,早已不是当年恶名乡里的无赖,说也奇怪,
他虽不怎么保养,看上去倒比同龄人年轻好些,便有个长生爷的雅号出来,直到后来几个
做生意的同辈过世,老婆也过世,这喻清正后来活了一百零七岁,临死前才用颤抖的手,
把那本札记交到儿子手里。
这喻清正,便是我的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