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兔布偶】参
华以容在饭店待了将近一个礼拜。
她花了很多心血、变着方法试图将女孩引导进纸图里,失败几次后还是一筹莫展。
祂就像一颗微尘,碎得无法判断出是神识的哪一部份。只要无法聚回一定的质量、就会一
直以残缺而迷途的状态在人间界排徊。在这种无法召回名字的情况下,想帮祂凝神也不知
从何帮起。
最后华以容从小白目阴阳师当初给的周天阵里得到灵感。她手抄了一份往生咒平铺在地,
然后画上星阵,牵着女孩的手沿着符文的格线、用类似跳房子游戏的方式,在经文里循环
著浸润流转。
虽然很慢但有用,一天一点点、那张无声淡漠的脸终于表情丰富起来。
但华以容次次试着召祂,女孩依然呆立在侧、一脸空茫。
没关系,华以容心想:或许再过一阵子、再累积一点点时间。聚沙成塔之下、终有一天能
达成她要的结果。
休息的时候女孩会安安静静地坐在地毯上,眼神朝着窗外的天,空洞地定格在人生尾端凝
结的痛楚与恐惧。很偶尔的偶尔,祂会抱着兔子面对墙角,卑怯地、下意识地叫唤著爸爸
妈妈。
华以容总是撑著脸静静望着祂。
她不是一个特别爱小孩的人,在公共场合遇到没有教养的熊孩子时,也常常会有揍小孩的
冲动。
但她看着这女孩,一直表现得不吵不闹、诺诺依依,以祂的年记来说简直超龄谨慎地让人
心疼。活着时的祂只为了渴求一点点柔软就捧上自己所有的依赖,对这么乖巧的一个孩子
怎么下得了手?
女孩没有再入过华以容的梦,她也不打算强求,心想这样的修课持续下去终有一天能召回
女孩的真名、施行完整的引魂。这个迷失人间孤苦无依的孩子,终有一天能由她亲手送回
冥府。
但她某天早上从客房睡醒后发现屋里空空如也、女孩已不知去向。华以容心想人果然还是
不该天真,该来的终究会来。
她掏出手机打电话给华洛铮,很不意外地还是没有人接电话,而她上次离别时还是忘了将
她们的手机设定定位。
还好这次华以容知道该去哪里找人。
华洛铮看起来浑浑厄厄,这已经是入鬼月以来,她第三个礼拜没有睡好。
既然以容叫她别管了,她也就很听话的不再参与后续,毕竟她这阵子真的也很多事要忙:
两个专栏要赶、一个连载要截稿。为了进度顺利她甚至还开启了自我保护机制,即使做梦
、睡醒后也直接起床工作强迫自己不要回想,以免脑子里编程好的剧本进度被外来故事暴
力一插、又全部乱乱去打坏节奏与进度。
因此虽然她还是恶梦不断,但既然不归她的管辖范围、梦啊灵啊就打哪来往哪儿去。对她
来说,睡眠不足而熬出来的黑眼圈与满眼血丝都恐怖不过编辑打来的电话,以及自己截稿
日前摇摇晃晃几乎不能自理、丧尸般的精神状态。
但当洛铮熬完夜半瞇着眼、神智不清地摸到巷口买早餐,等待的过程中不过站着打了个盹
,下一秒却发现自己踢到了什么东西而惊醒;环顾四周,发现自己不知怎么又跑到那个远
在新竹、她当初绕了一下午的街区。
她拎起那个踢到的东西,想着自己见过这只布偶啊……就在那个梦里女孩抱着的、脏兮兮
的白兔……
华洛铮昏昏沉沉的理智线当场就断了。
华以容妳这个大骗子!!说好的妥善处理呢?!
况且、要牵她没关系、至少帮她把笔电一起牵过来啊!!现在把她引到新竹、她还要浪费
几小时才能到家?她今天下午就要交稿了啊啊啊啊!!!
盛怒的华洛铮提着兔子迳直往前走、其实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但是她在精神状况不好的时
候直觉一向比脑子还好使,完全凭借气势在冲……不知道睡眠不足小说家的杀气是可以毁
灭一个宇宙的吗?
最后她在一个透天厝前停了下来,灰扑扑的房子,周边的花盆跟腐坏的木材什物杂乱,各
式野草爬了满墙。
那是她以身处梦境时以女孩的视角为曾见过的家门,只是现在看起来比较残败。
她按了电铃,出来应门的是一个萧索的中年女子。“不好意思,我想是有人托我带东西过
来……”华洛铮把捏了一路的东西递出去。“妳看一下,这是不是妳家小朋友的?”
那女人一见她手里的东西脸色大变,尖叫一声就要甩上门,怎知门却往反方向弹开,她一
脸不可置信地看向门又看向洛铮,最后带着哭腔冲进屋里:“老公!老公!你过来一下…
…”
华洛铮看着她风风火火地奔进里屋,站了几秒钟后大胆地跟着走进去。前院积著许多杂物
,明显平时疏于清理显得门面脏乱,大概就是那种生活得很不细致的人。华洛铮走到大门
前,看着昏暗的室内。
散乱的家俱杂物堆了一地,建地宽大的客厅几乎只留下勉强可以给人经过的通道。她在杂
物里看见了几个小孩子的东西:家家酒玩具、积木巧拼、绑着粉红色缎带的三轮车…等等
,东西的年头不旧,却摞著无法忽视的厚灰。
一个干瘦的男人被女人扯着手走出来,女人还不住叨叨著“很奇怪”“有鬼”之类的话,
男人的脸色相当不耐烦,操著脏话就要赶华洛铮出去,却在看着她捧在手里的东西时怔住
了。
“妳这东西怎么来的?”他问,口气惊愕又不善。
“……还真的是你们啊。”华洛铮刚刚看着女人时就怀疑自己的猜想,现在看着男人的这
张脸完全地想起来了。“是不是打小孩打得很爽啊?垃圾!孩子在哪?我等等就去报警举
发你们……”
“妳在说什么鬼话!!”男人瞪大微凸的眼睛,旁边的女人紧紧抓着他的衣袖瑟瑟发抖。
“我们家没有小孩子…没有…”
华洛铮冷眼看着他们不攻自破的心虚。“我不管,反正我就放著了。”她把兔子布偶随手
往桌上一按。“这是那小妹妹要我带来的,还给你们!接下来你们自己面对警察的调查…
…”
男人一下爆怒,他抓起华洛铮放下的东西,连推带扔地砸在她身上:“把这个拿走!这跟
我没有关系!不是我!……”
华洛铮这阵子本来就没睡好,体力跟精神都有点不济,被男人猛力一推后踉跄地摔进满地
杂物里,随身的黑伞连带落在了地面;那对男女看她倒地不起,戒慎恐惧的往前探了一步
,黑色折伞却在无风的现场翻起伞叶,啪啪地不住翻飞。
小宇虽然只是亡魂,而且是净化过的,其实无法给活人带来什么实质上的伤害。
但是,现在是属于祂的月份啊,尤其是他们竟然伤害了对祂而言最重要的姊姊。
祂当下就狂譟地张显了盛怒,整栋房子的电器开始劈啪作响,厨房的碗碟在震颤中碎了一
地,空气中扬起呼啸的风鸣。
做恶心虚的男女被吓得不轻,哭叫着就要往外冲,但敞开的大门却在他们伸手能及之时超
自然地唰一声关上,没有上锁的玻璃门怎么拉也拉不开;他们愣了一下又急着冲向后院,
但厨房后门简单的喇叭锁死死卡住,整间屋子隆隆的声音持续了好几分钟不停,两人干脆
放开尊严哭叫,滚进墙角抱在一起。
大门唰地一声又打开,夫妻俩定睛一看,那个还倒在地上的女人竟同时出现在门口,吓得
他们如同惊弓鸟连连尖叫:“鬼、鬼啊!!”
“真失礼,”华以容冷冷地睨了他们一眼。“我们只是双胞胎而已。”
男人先缓过神来。“妳们怎么可以擅自闯进我们家?我、我要报警!”
华以容哈地笑了出来,随即吼回去:“你去啊!顺便让警察来搜搜你们到底在后院藏了什
么东西!”
一针见血地被戳破深埋许久的恐惧,男人一下子就没了底气。“妳、妳怎么会……”
华以容迳直走向客厅扶起华洛铮。“姊,还好吗?能不能站起来。”
华洛铮忍着后脑的剧痛起身,看着满屋子闪烁的灯光与压抑的气场、大概明白这是怎么回
事,担忧地问。“我还好…小宇、小宇有没有怎么样?”
“放心,祂没事。”华以容拾起地上的黑伞塞进她手里,小宇紧紧地贴著洛铮确认她安全
了,满屋子怪象才渐渐平息下来。
“妳们在说什么?谁?小孩?是不是小孩……”已经完全没有了气燄的男女被眼前发生的
一切逼出了底牌,不安地试探:“妳们…妳们到底知道了多少?”
华以容瞥了他们一眼,眼神冷咧地让两人同时萎蔫。她独自走向厨房后门,轻而易举地解
开那个刚刚还锁得死死的喇叭锁。
敞开的后门并没有带来新鲜的室外空气,相反地那股浓腻的腐尸味变得更厚重。
她快吐了,这个家从里到外,不论被动主动、都积压了各种恶意的味道
这个一般人看来只是枯草扶疏、弥漫着年久杂物异味的后院,却让她滞碍难行,或者说,
完全无法靠近。
地基主说:“死到都发黑了。”
华以容悽怆一笑,看着眼前的景像心想:原来是这个意思啊……
那孩子被弃置在自己家的院子里。在杂物掩蔽、阳光与风都难以眷顾的角落,孤独地蜷著
身体、安静地待着。
只要安安静静的,爸爸妈妈或许心情就会好一点,或许就不会招来打骂,又或许,会对她
好,就像那天,母亲带她上街,为她买兔子娃娃。
荒颓的沙土吸满尸气,这个不被关注的城市角落,凝滞的气场慢慢地形成了一个小型瘴域
。一开始只有女孩自己,后来慢慢吸附了四面八方聚来的腐恶与疠,化为纯黑的、盘踞整
个院子的黑影,将被荒置且孤苦无依的孩子吞噬吸收,拘在那个以恶意与怨恨禁锢的咒器
里。
几年下来黑雾已增长足有两楼高,在不断滴落着尸血与狰狞五官拼成的躯体中,中心露出
的”核”,是女孩七孔流血的脸。
终于与本体见到面,华以容伸出手,远远地定住着祂的眉心,不意外地确认一切已然徒劳
。
孩子并不是没有名字,只是在这对父母心中的位置,连一个名字的重量都未在祂幼小的心
中赋予。
“存在”却已不是原本的存在,被吃去躯体与灵魂的女孩死前最后凝聚的恐惧与悲怨,在
融合这些攀附上来的黫闇后成为了“恶业”,注定会被判定为非灵性物质,不归属冥府当
然也不属于人间,成为转轮道上不被承认的废弃物。
华以容难过地想,这就是她之所以一直招不来这个孩子最大的原因。
而出现在她与洛铮眼前的,则是小女孩的灵识中属于”爱”的那个情感。
那个圣洁到无法被妖异吸收的部份,因为太过美好与纯粹所以脱离了出来,夹杂着生为人
时本能的求生意志、阴错阳差地到她们身边。
可是咒器里的本体已经被吞噬殆尽,恶念与贪婪急欲争开现状,终于在华以容这种对祂们
而言如同美食般的能人出现时积极起来。祂们张开数十张血盆大口一齐嘶声鸣叫,原始地
想要吃掉眼前的人、吃掉所有的人,横扫一切、让所到之处化为一片荒狱。
当黑雾从”器”喷发、化为一般人也肉眼可见的形态后,那对男女就完全傻住了。他们抖
著瘫软的腿完全无法动弹、连逃跑都做不到,华以容掏出土地爷爷的香灰,在院子中心撒
下一道横线,阻挡张大了嘴的黑影靠近。
“别过来,”华以容凝视著高耸的、垂著血眸凝视他们,缓步逼近的孩子:“他们是、他
们是……”
她本来想要说“他们是妳的父母”。
可是实在说不出口。
那只是个孩子…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懂,依恋着父母喂养成长、原本能哭能笑的孩子。
但他们却把她虐死了。木然地折磨她仿佛不俱备同为人类种族的共感、仿佛那具小小的身
体没有血肉、仿佛那不是自己亲生亲养的孩子。
他们将孩子疼痛的哭叫当做振奋残暴的催化剂,掴在孩子身上的伤只为了证实自己的强悍
,当孩子终于不再发出声音,他们却选择用一桶水泥来对待她。
为了不被发现,所以没往外处理,而是放置在自家后院,用杂物掩饰后任凭风吹日晒。关
闭起自己的良知,若无其事地渡日子。
“喜欢、爸爸…妈妈……”黑影被香灰绊住、拖着腐臭的血水泥泞一下一下地想磕破结界
,朝众人的方向前行,同时发出像是广播频率失准的声音,原始的、没有意识的重复著最
后的执念:“妈妈给我买兔兔、爸爸带我骑车车……”
“宝贝…”那对身为父母的失格男女抱在一起,面对眼前超现实的景象、抖出了一身溼秽
。“我们错了,对不起,宝贝……”
华以容用眼角余光冷冷地鄙睨。
嘴上说著对不起,但还是贴著后墙避得远远,泄露著原始自私的恐惧。
对于那个被自己害死的孩子,比起真心忏悔,依然为了保全自己脱口著言不由衷的满口谎
言。
天空下著雨,地上的香灰没撑住,被不断前行的黑雾撞破了一个口子,争先恐后地伸长无
数只黑手朝所有人逼近,破格父母失了理智不住地尖叫:“救命啊!对不起!救命!!”
华以容讽刺地听着他们求饶的、充满原始恐惧的哀嚎,有个细细小小的声音在心底翩飞而
过。
——亲生女儿被虐死之际,他们听着她求饶的声音时,都想着什么?
很少数的,华以容在内心动起非常黑暗的念头。
就这样吧。
就这样转身就走,带走洛铮,当做没有来过,让这对丧尽天良的成年人被自己的业反噬,
就让他们这样化为瘴疠的血肉、猝死在这个亲手打造的罪孽之地。
但她刚这样想,却看见那个小小的孩子迈著步伐从黑雾中脱离出来、爱恋地奔向自己的父
母,在他们阵阵的乞饶声中,张开手环绕他们。
“爸爸…妈妈…”那孩子偎紧他们,满脸依恋地像是抱着全世界。
华以容这一阵子的努力并不完全是无用工,孩子此时看起来比之前几天都更为完整清亮。
祂露出最纯真的眼神虚抱着自己的父母,带着非常满足的笑容。
为什么?
她明明就不想救这对失格父母的,可是为什么?
“洛铮。”她咬了咬牙。“把伞撑开,挡好小宇。”
华洛铮一直站着呆看眼前发生的一切,但听到这个指令快速回过神来,撑开随身的黑伞、
紧紧挡在小宇身前。
华以容倾尽所剩的香灰、再次划下一道足以挡下身后所有人的半圆,同时在黑影即将逼近
之时往嘶鸣的无数口器里掷进关帝谕文。轰隆一声后院炸开一团紫红色的黑火,随即天空
划过巨响,石火电光中、黑火中心落下了神威滚滚的天雷。
20分钟后,这个巷弄内的住宅区被消防车挤得水泄不通,虽然天上下著绵雨,但火势还是
花了将近半小时才完全扑灭。
因为找不到人为的起火点,被判断为落雷击中院子里的枯枝杂物后导致燃烧失事。但消防
队确认现场时,赫然发现一个被炸开的铁桶与碎裂散落的水泥块,翻开来后露出嵌在里头
的半个布偶、与一截小小的脚骨。
最大嫌疑人的夫妻档在整个救火过程一直呆若木鸡,直到看见骨骸被消防队抬出来后惊惧
回神,当场认罪。
小小的地区火灾一时之间成为轰动全台的社会新闻,各大平台不住发表著舆论,不外乎是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神秘力量导致阴雨天窜烧大火?农历七月
女童冤魂指引消防队协助破案”云云……
华以容在火势漫延前就带着洛铮离开了,华洛铮一回家就开始发烧,身为只有微量灵感的
普通人,小宇那短暂的发威以及近距离炸开的关帝谕文都给她带来不小精神体上的冲击,
她几乎在房里沉沉地昏睡两天才修复完毕。
值得庆幸的是,她终于不再作那个黯无天日的凄苦梦境,小女孩变得干净清爽,笑着拥抱
心爱的兔子,消失在一阵眩目强光里。
一到家,华以容拖着步走进神明厅,就往神案前一跪。
“……我回来了。”
一票神明都在等着她,一个个都心知肚明发生了什么,但真的看见了人,却不知道该怎么
安慰她。
最后是华以容把头靠在神案前,轻轻地开了口:
“干爷爷,我把香灰用完了…。”
看她面如槁灰,土地爷一下惊得跳脚。“在意什么呢?那本来就是给妳防身用的,若外地
鬼怪看妳一个姑娘家好欺负,老儿整盆端也让妳端去…”
她没回话,依然低着头,长发掩著脸上的表情。
“我把…干爹、干爹的谕文也给烧了……”
土地爷更沉不住气了,:“那本来就是大人让妳必要时自救,烧就给烧了呗,还烧得好!
自己家的孩子、怕大人不多写一幅给妳?妳这是……”
关帝开口打断土地爷。“起来罢,容丫头。”
她没有站起身,还是低头盯着地板。
“妳没有错,”关帝的声音平稳而慈爱。“也尽力了,已经做得很好。”
“关爹爹,那孩子……”她看着眼前的花岗磨石子地板晕开模糊水痕,接着一滴两滴,全
都落在地板上。“她那么小、那么善良,我却…我却……”
关公悲悯地看着,拍了拍她的头。
华以容慢慢伏上关帝的膝,手指紧紧捏着衣裾、努力咬紧牙关还是无法控制自己的脆弱的
情感,无尽地落下酸疼自责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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