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判去巡边境两天没回来,小蝉已经感到寂寞,想念陆判的饭菜、想念
陆判凶恶的眼色、想念被他踩在地上踹。
正想着,陆判推开门板,小蝉迎上去,“前辈、前辈”叫着,但陆判无
法分神回应她,没有停下脚步,从内间的箱柜取了件风衣就要离开。
“陈知凉,城中交由妳暂守,有什么不会的就问……”
跟在陆判身边最久的鬼,一投胎一个关地狱,没有别的资深前辈可以咨
询,小蝉一个新人恐怕无法应付每天往办公厅送来的疑难杂症。
小蝉堆出乖巧的笑容:“前辈不用担心,我去叫阎王大人来工作。”
陆判用眼神再确认一次,小蝉点点头:没错,阎王大人闲著也是闲著。
陆判明说:“我不放心让妳和他独处。”
“我不会跟阎王大人独处,因为我要跟你一起去。”小蝉手爪拉住陆判
的袖口,不想跟他分开。
“去什么去?妳知道我要干什么?”
小蝉点点头:“前辈要去找西南边消失的军队。”
临水的东城门守的是阳间法师和术士,荒凉的西南边境防则是幽冥的“
怪诞”。西南边境有座血渊,积累从人间流下的鲜血而成的湖泊,战期可以
大得要吞噬城墙,太平时代则会飘移,许多与血相关的魔怪就从血渊诞出。
原本西南边境三年一戍,轮到换防的时候,阴曹出了大事,军士们不敢
怠忽职守,一直在荒芜的边疆苦苦守候。就在他们盼来判官大人复位的好消
息时,整团守边的士兵消失无踪。
阴差前辈们跟小蝉说,这事就像特意等着陆判的坏消息,很不吉利。
“妳知道还跟来?”
“我是判官大人的小助手,前辈去冒险,我怎么可以不跟上?”
陆判低眉沉吟,把小蝉跟他一起找死的提案纳入考虑。
“红玉说过,之前妳在城门外遇到鬼躩,最高时速有两百公里,妳怎么
脱逃?”
小蝉回想着两脚有半天高、脚上顶着鸟头的魔物。
“呃,可能它腿太长了,站起来就看不太见底下的我。我沿着墙边用吃
奶的气力往城门跑,城郭的弟兄也即时开了门,就这样被我捡回一条小命。
”
陆判原本打定要单独行动,但他的确需要一个机动传令兵。小蝉脚程快
,临场反应好,是合适的人选,只有情感上牴触。
陆判勉为其难点头,小蝉欢呼,现在就只差把阎王大人抓来这件事。
陆判这些日子出差在外,小蝉抱着急件去卢阎王,发现鬼称白烂大王的
阎王还是会工作的。而且阎王批过的文件,陆判就不用浪费法力再誊一次给
他看,效率加倍。
“毕竟阎王是阴曹的大王,乱起来也是他倒楣。他不进办公室只是在跟
前辈赌气,所以前辈不在,阎王就会认命来工作了。”
小蝉提出的方案就是什么都不要做,陆判做得越多,阎王越是摆烂。
陆判往外看向阎王府邸的方向。
“前辈不想见到阎王大人,就不要去见他。我有帮你确认过,他没有少
长一块肉。”
小蝉以为陆判会骂她多管闲事,陆判却没说什么,这让小蝉觉得陆判可
能比她想得还要讨厌阎王。
陆判低声表示:“陈知凉,我此次行动先斩后奏,妳或许会因此获罪。
”
“前辈,为了你,我什么也不怕!”
小蝉在办公厅门外挂上眼镜哥哥跟双马尾犬外出的画板,风风火火跟着
陆判上路。
他们来到西南城门,已经是阳间日落时分,穿着古时铠甲的守兵们见到
陆判,一声“大人”喊过一声,没多久就传遍城郭。
陆判叫来发现异状的城官,仔细问话。城官表示,城外驻军原本一旬一
报,从未间断,日前来信要回城为陆判阅军后,便断了音讯。他们曾向西边
发送烽火,也没收到回应,研判军中发生变故。
“欲派探子前去,但我们的人马完全接近不了血渊,大人请看。”城官
领着陆判上楼,城外能见度极低,一片狂风走砂。“这个月都是如此,风暴
持续往西挺进,若非都城有结界,酆都也会被这恶风毁了。”
“一直都是?有无风势较为疲软的时候?”
“大人请稍候。”城官叫来负责记录天候的亲兵。
亲兵一身现代白袍,看上去就像个学者,和陆判简要说明他的观察结果
。旋风类似沙漠风暴又有热带气旋的风眼,气流大致有一个循环,但时间不
固定,当暴风过了增强期,达到风力最大值就会开始减弱,也就是进入风眼
的平缓期,长则半日,短则不到五分钟。
“能否预测下次风眼的时间?”
学者怔了下:“陆先生,您要出城?”
此话一出,陆判遭到城官和一干军士激烈反对。
“大人,太危险了!被大风卷入就回不来了!”
小蝉在城官背后用力点头,被陆判瞪了瞪。
“我是长官还是你是长官?我自有通过暴风区的法子,给我报告下次风
眼的时间。”
“……就是现在。”
陆判快步走下城楼,小蝉和城官含泪追赶那身固执的背影。
“开门。”
“属下恕难从命!阎王大人明令,不许您出城!”
陆判拿出阎王亲批的许可证,这下子,城官再无借口阻止陆判出城。
城门推开半扇,只容单鬼通过的缝隙。陆判顿下脚步,回头一望,小蝉
意会到他的想法,不给她前辈扔下来的机会,像乌贼扒了上去。
“妳答应我,若有万一,妳只能往城里跑,把妳所见的一切汇报给阎罗
大人。”
“是!”小蝉立正站好。
“陆大人、陈大人,请务必平安归来。”
小蝉回首向行礼的城官点点头,听着门板合上沉重的声响。跟在她前辈
身边,更能明白鬼和鬼差的差别,想的和做的,都不是为了自己。
风势的确像白袍学者说的慢慢弱下,但四周依旧灰濛一片,难以辨识方
向,陆判却走得很笃定,皮鞋还没陷进沙里就跨出下一步,小蝉奋勇直追。
到了某块突出沙地坚石的背风处,陆判才稍作歇息,小蝉痛苦地清出眼
中的沙子。
陆判以石块为基点,笔直走三步,皮鞋跟往下踢了踢,把小蝉招来。
“走地道。”
小蝉看着陆判拨开沙石,露出一扇金属铜门,门把装了密码锁,她前辈
不到三秒就解开。
她很想发问,但又怕坏了陆判明快的节奏。
“妳先下去,小心足下。”
大概是嫌她动作太慢,陆判拉过她就把她整身按进洞里,小蝉没想到地
洞那么深,整只鬼悬空踩不到底,急着想要爬回去,眼前却冒出皮鞋底,就
这么被陆判一脚踹下。
“前辈──”
小蝉掉到像是下水道的地方,洞壁由黑色的硬土构成,洞顶高低不一,
平均两公尺高,地道中央有水流过,湿了她整个屁股。
陆判不像小蝉狼狈,下地的姿势就很优雅,没沾上半滴水。他蹲在水流
旁,捧起黑呼呼的水在鼻尖嗅了嗅,皱起眉头。
“前辈,很臭吗?”
“不,血味淡了。”
“不算好事吗?”小蝉拈起湿答答的衣裤。鬼差当久了,已经对血腥麻
痺,还会想要煮个人血大肠汤来喝。
陆判回道:“冥土的污秽不会自动排出,只会转移或异变。”
他们又开始移动,沿着湿滑的地道前进。
虽然环境依然恶劣,至少比随时会死两次的沙暴区安全,小蝉问起陆判
怎么会知道这条密道,还挺熟悉的样子。
“前辈以前来过吗?”
陆判安静一会,才回答小蝉的问题。
“阎罗大人曾因案停职一段时间,决定游历四方撰写冥世的风土志。那
时候,他带我走过古战道、黄泉的尽头,叙说著九天与亡冥的故事……我当
时以为只要跟着他,就能看见全世界。”回想至此,陆判闭了闭眼。
小蝉认识装成好大哥的阎王,不管她怎么想跟他聊陆判,阎王总是避谈
,想来是做坏事心虚的样子;而陆判也不太说起阎王大人,难得跟小蝉讲了
他们君臣以前的过去,口气淡淡的,小蝉却觉得像伤透了心。
陆判冷不防把小蝉推倒在地,一把亮晃晃的大刀从地道上方插进她和陆
判之间,离小蝉鼻尖只有毫米之差,差点脑袋就开花了。
陆判连着敌人的手反握住刀柄,翻身倒立,双足踩着洞顶,借由往上收
回的刀势,一脚踹破坚实的洞壁。
文才已经点满了,还加修武技,小蝉实在望尘莫及。
等小蝉灰头土脸从洞里爬出来,发现外头没有会扎鬼的风砂,平静得很
,就连视野中那池看不见对岸的血红色湖泊也没小蝉想像中可怕,湖面漾著
宝石般的光泽。
陆判单手提着一个彪形大汉,四周围着一群刺龙刺凤的草莽兄弟,明明
是以寡敌众中,小蝉眼中陆判的气势完全不输给一群流氓。
陆判对那个高出他足足一颗头的黑道大哥,抬手左右各搧一道耳光,把
恶鬼拍得昏头,再一个旋身上踢,碰,KO!
“前辈,好啊!”小蝉摇旗呐喊,时时刻刻谨记小跟班的义务。
被踹飞的大个子从沙地狼狈爬起,捂著头上的皮鞋印,回头抱住陆判。
“阿判,真的是你!”
“放手,恶心。”
大个子向陆判说明,他不是故意对他出手,实在是怪地怪事多。
“这里血气重,常会生出有的没的,咱们弟兄还看过您穿着草裙跳大腿
舞的幻影。”
“去死。”陆判白眼以对。
小蝉眼中的黑社会分子朝陆判叨叨说著一些不着边际的感激话,又看向
插不进去他们汉子圈子的她,窃笑道:“大人,这小妞不错嘛,看你那双腿
成天夹得死紧,还以为你不开荤的!”
陆判正色道:“她是我的副手,是你们的上司,休得无礼。”
陆判一纠正,众鬼玩笑的态度立刻收敛不少。小蝉跟着板起可爱的脸蛋
,努力撑起一点威严。
“余校尉,怎么回事?”
陆判叫来领头的大汉,大汉收起问候老朋友的热络态度,立正站好,肃
穆答话。
“报告大人,血渊以西,三日前开始起暴风,咱人马出不去,想要强行
横度,没想到沙暴以外还遇到别的东西。”
大汉手一挥,流氓模样的士兵左右让道,用简陋的担架抬来两名用军袍
覆蓋的兵卒,袍子掀开来,皆是肢离破碎。
“他们昏死前说看不见那东西,只是身体越来越重,最后爆开来,像是
在地狱被重石压住那样。那东西很快,策马也逃不开。”
“魊。”
小蝉听陆判喃喃一个名词,看他眉头皱得那么深就知道凶手不是简单货
色。
陆判两手覆上两名伤卒,他们慢慢回复成人的样貌。资历深的老鬼对新
人鬼来说就是现成的医生,只是阴间生活不易,拿自己的魂去补别人,好比
输血给饿坏的吸血鬼。鬼可食鬼,在这里,同类都可能成为食物链的上游。
陆判摇晃起身,小蝉自动去扶。
“判官大人,咱们在这里杀了您,是不是就没人记得咱们过去的罪行?
”大汉轻声问道,仿佛向师长求教的孩子。
小蝉听得紧张一阵,陆判还是那张死人脸。
“开玩笑,你们最好逃得过我的法眼。”
兵士们连同两名伤卒,向陆判跪了一地。小蝉才知道,除了宽容的原谅
,执法者的坚持也能让犯罪者得到救赎。
陆判没给他们表达敬意的时间:“撤退,这里已经没有驻军的必要。”
余校尉仍是坚持:“可是这里确有古怪,那风像是拥有活物的意念,特
意把咱们拦在血渊。”
“放心,你们没有被大费周章除去的价值。”
小蝉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话好不吉利。
陆判叫小蝉给流氓兵带路,小蝉指著自己,陆判说对。
大家在陆判的瞪视下,动作不敢慢下。小蝉循着来时的地道,战战兢兢
打前锋,人家调笑说真亏她一个女孩子来这里救一群废物,小蝉严肃板著脸
,告诉向她搭讪的阿兵哥:她是判官大人的副官,这世上也没有谁是废物。
待小蝉成功走出地道,回到初始的大石下,离城外不到十里。陆判早在
来时做好标志,让他们不会在沙尘中迷失方向。
风势转强,小蝉也跟着紧张起来,一个一个数着从地道冒出的士兵,直
到垫后的余校尉出现才松口气。
余校尉向小蝉恭敬一抱拳:“陈大人,陆判大人要妳全权指挥,请下指
令。”
小蝉死掉的心都提上喉咙:“什么意思?前辈人呢?”
风声大作,小蝉可以感觉众鬼的不安。他们受困许久,极需一个安全的
歇脚处,就算敌人环伺,也无法构成战力──陆判前辈做下了如此判断。
余校尉的粗嗓再次传来:“陈大人,请下指令!”
“尽速回城,跑!”
小蝉喊完,反向而行,顾及不了在她这个保证人缺席的情况下,守城者
是否能第一时间为这些带罪的兵卒开门,只是一股脑往陆判的方向奔去。
她不走地道,选择直线的陆路,身为跟班追踪大人的气息是基本能力,
就不信她的狗鼻子会输给一只嚣张胖蝙蝠。
在这幽暗的国度,王已经缺席了,不能再失去陆判前辈。
陆判虽然聪明,好像什么都知道,但他毕竟只是一只鬼,还是个大近视
,看不清自己,才会在阎王大人面前说什么“他没那么重要”。
小蝉清楚明白,陆判是阴曹众鬼的支柱,再失去他一次,大家真的会疯
掉。
她不知跑了多久,终于重新见到那池不祥的血色湖面。
“前辈、前辈!”
前方传来一声怪音,像是皮肉连着骨头被重物碾碎声响。
小蝉停下脚步,滚滚沙尘中,见到那个总是站得笔直的身影横倒在地,
血红扩散而出。
她再次感受死前被捅破心的剧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