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乡的村里是酿酒的,专产二锅头。
孩子们偷嚼著酒糟长大,划酒拳是第一个学会的游戏;
家家户户几乎都从事与酒有关的行业,
我父亲正是村里最厉害的酿酒人!
他养的酒曲酿出的酒,味道总是有股说不出的清香,
向他学习,酿出能让人醺醺的傻笑叫好,这样的二锅头,是我的梦想。
村子虽小,人们一同出窖、扬场,小日子倒也过得热热闹闹。
可最近村子里办丧。
小村子里人口不多,少了谁或 多了谁,对全村来说都是大事一件。
尤其走的是受人敬重的王婆,村里的女人们生孩子时,多半是她帮忙接生的。
我们家三兄弟就是她帮忙的,母亲常说要多多谢谢她,
毕竟在这样一个偏远村庄里,怀了三胞胎要平安诞生的机率可说是微乎其微。
虽然说是三兄弟,但我们总是称呼彼此为“二哥”,
因为我母亲总说,我们三兄弟是同时出生的,没有谁先谁后。
小时候不懂,但长大了后想了想不对,要再追问下去,她也就只说忘了,那时很疼。
而父亲往往听到这,就会皱起眉头,
不发一语的走回酒窖巡巡看看这一季的酒曲。
而我必须马上跟上去,父亲只偶尔会脱口而出一些他酿酒的心得与方法,
我实在深怕不小心遗漏了他的哪句话,就是他养酒曲的秘密。
毕竟虽然是亲生儿子,但父亲似乎没有要把他的技术传给我的意思…
酿酒时偶然的自言自语也深怕被我听见,仿佛怕他的手艺外传了一样。
但除了我,另外两个二哥也对酿酒完全没有兴趣,难道只能就这样失传吗。
现在的我能进出酒窖,只多亏多年前他出门时说了一句
“老二,跟着。”
而又只有我跑着追上去而已。虽然不知道他叫的到底是哪个。
不过好险当时的我追了出去。自从喝了第一口酒的那年,我便晓得了我一生志业。
老是跟在父亲后面虽然不受他待见,
但听着他偶尔迸出的感叹或和与其他师傅的对谈,
听见就提笔记下,也让我收获不少。
话说,也许我也可以和你分享一点二锅头的有趣之处。
这二锅头为何称作二锅头呢?这是源于它蒸酒时的工法。
在蒸馏时要把锡锅装了冷水放在上头,让氤氲扑腾的酒汽冷却凝结。
经第一锅凉水冷却而流出的酒称为“酒头”,而第三锅称为“酒尾”。
经过前人代代流传的经验下来,发现当更换第二锅冷却水时,
蒸馏出的白酒刚好是酒心,最为香醇,
于是“掐头去尾”只取换为第二锅凉水冷却时流出的中段酒,
便称之为“二锅头”。
“掐头去尾取中段”可说是二锅头的灵魂信条。
而我父亲也一年一年的遵循古法,他是个追求完美的人:
他爱酒,就用了他的全部去爱,然而也养成了一些怪癖。
比如说他碗盘只拿最中间的那个,或只愿意吃菜茎,像是芹菜等等…
不吃菜叶或其他,因为“取中段”。
我们总觉得可笑又莫名其妙,
但母亲总是极为用心的准备父亲那些“只吃中段”的菜色,
我们也早已习以为常,毕竟无伤大雅。
话说回来,那天父亲才在跟师傅聊起“看花摘酒”。
所谓的花是行话,指酒花,白话一点就叫作气泡。
比黄豆大,半个蚕豆那么大的大花代表酒度比较高;
中花则是黄豆大小,大约三十到六十五度。
厉害的师傅看酒花就能找到适合开始取酒的时机。我手上忙着做笔记,
耳里却听见外头有人大喊王婆出事了。
我分明还记得王婆走前一日,她还来酒窖打过招呼,王婆热心肠。
那天她在院门外大喊,“今年的酒成吗──?”她嗓门很大。
她看见我便走了过来笑说,“哎呀!小弟都这么大啦”我父亲没说话。
“你们仨真是像极了,但我接生的我可清楚得很,你啊是老..”
“呦,王婆来啦”
母亲微笑着扯扯她的衣袖,定要把她拉着进前堂嗑点瓜子讲讲话。
“女人家。”父亲只碎嘴了一句,就继续去干他的活了。
边哼着他酿酒时常唱的歌调:
次次唱,润美粮。
曲子母,生酒浆。
人亦老,酒单香。
花为豆,方取酒。
再独愁,又二秋,
茧子手,老锅头。
我喜欢王婆,如今却只剩块坟了。
丧礼上街坊间闲谈了几句,邻居陈太告诉我,
我们三兄弟得要时常向王婆上香。
母亲在生产时把所有人都赶了出去,屋子封得严严实实,不透一点光。
只剩下王婆和她。
多亏王婆帮忙,我们才平安出生长大。
母亲笑了笑,点点头没说话。
在告别了街坊回家的路上,
母亲一路沉默,田里的高粱闪著夕阳的金光。
母亲在那时停下了脚步,没有回头。
只是轻声对我们说道:
“你们三兄弟是同时出生的,
没有谁先了、没有谁后了。”
剩下的路途里
好像还听见了父亲在田间的歌声,沧桑嘶哑,传向远方
是真的好远,我们走着听着。
次次唱,润美粮。
曲子母,生酒浆。
人亦老,酒单香。
花为豆,方取酒。
再独愁,又二秋,
茧子手,老锅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