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打扫的金魅
第一次看见金魅的时候，我是很害怕的。
金魅撑著伞，站在雨中，旁边有一辆轿车，撞上了分隔岛，车子的引擎盖几乎全毁，卡在
塑胶护栏的地方在冒烟，车上的人浑浑噩噩的撞开车门，从驾驶座上跌下来。
开车的那人满脸通红，走路摇摇晃晃，他走到车前，看着自己的车头灯跟护栏中央夹着一
名收回收的阿嬷，他露出困扰的神情。他打了通电话，但接下来他说什么，我都听不见了
。
我看见金魅上了他的身，把他的心脏从胸腔掏出来，然后放进嘴里，轻轻咀嚼，吞咽下去
。
驾驶是名中年男子，身材微微发福，但身上的衬衫仍然看得出来很名贵，袖口镶嵌著宝蓝
色的袖扣，但他吃的那么的缓慢，慢条斯理，仿佛世间没有什么事情值得打扰他一分一秒
。
吃完了心脏，那个男人满嘴的血，金魅脱体而出，又是那个撑著伞的女人，她穿着从领口
直到右胸都打上花结的白色上衣，跟红色的长裙，她施施然的走向我，长裙拖曳于地，但
却没有被大雨打湿。
她嘴唇艳红的仿佛沾染上那人的血。
她站在我面前，还比我高一些，她探头向我，从我的瞳孔里似乎看出了什么，神情露出一
丝好奇的兴味。
“呦，复生者啊。”
她的声音很惫懒，尾音拖得长长的，终于稍微退后了一点，但她仍然饶富兴味地伸出食指
，灿红色的指甲尖搭在我鼻子上，轻轻刮过，还有点疼，我听见她问我。
“有没有兴趣跟我一起吃人啊？”
＊＊＊
季然平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外头又是大雨，他看着梦境跟现实重叠的语，感觉自己背部
全是冷汗，他机械的走到厕所，站在马桶前尿尿，他还在梦魇的残存知觉中，做什么都有
点恍惚。
但他尿完打了个哆嗦时，看着眼前马桶的冲水把手被轻轻下折，马桶传来冲水声，他终于
气急败坏的拉上裤子，然后踩着拖鞋啪啪啪地走回房间，把自己摔进床里。
还让不让人活下去了啊。
季然平恼怒的想。
一开始那天他怎么回到家的，他已经完全丧失记忆，呈现一种不可考的状态。他甚至一度
以为自己出现幻觉，但隔天新闻闹得沸沸扬扬，毕竟酒驾的驾驶人把自己的心脏掏出来吃
掉这种新闻不是天天都有，几乎没人关心被夹在车灯跟护栏中央的阿婆叫什么名字了。
也因为新闻闹得很大，季然平确定自子不是幻觉，他那天看见的一切全都是真实发生的事
情。
他觉悟这点之后，抖得差点把自己的手机给摔在地上，但接下来就像刚刚那样了，那个会
吃人的女鬼，似乎有某种程度的强迫症或者打扫狂热，不管季然平做什么，她都要在后头
随时保持原状。
季然平被烦得不行，自暴自弃的上网查，到底是什么鬼这么爱打扫、爱做家事，还真的让
他找到一个──金魅。
据说是从前身为丫环被虐待而死，死后饱含怨气所变成的鬼怪。
只要祭祀活人就可以常保家里干净整洁呦～☆
谁祭祀活人了啦！
不要随便乱动我的东西啊！
身为高中男孩，拥有无数收藏品的季然平，真的很难淡然的看着自己的杂志被打包成堆，
叠在废弃的数学计算纸上啊！
还有卫生纸这种东西不需要用完马上丢啊！在那个那个之后立刻看到卫生纸飞向垃圾桶，
下次谁还硬的起来啊！
总之季然平一开始是真的很害怕，他审慎思考要不要去找驱鬼或者驱魔大师，（他的分法
是道士或者牧师）但因为季然平没有这方面的信仰，再者他没有多余的存款可供消耗，然
后金魅也没对他怎么样。
（除了上述的事情以外）
季然平就这样放任金魅在家里，反正就当多个免费的打扫女佣。
他放弃治疗的安慰自己，直到又有夜归的女学生被强奸。
性侵犯这种案件的报案率相较于其他犯罪行为来说低上不少，通常新闻媒体也不会在第一
时间注意到，但总是有一些耳语会传出来，季然平午餐时段在座位上趴着睡的时候，就听
到了其他女同学的窃窃私语。
“你知道了吗？似乎被迷昏过去，完全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
“那到底有没有怎么样？”
“应该有吧，有去医院的样子。”
季然平把脸埋在手背上，眼睛看着自己鞋子，鞋尖还有一点那天大雨沾上的泥，他慢慢闭
上眼睛，让那些恐惧的细语伴随着自己睡着。
睡吧，晚上还有事情要做。
季然平晚自习结束已经快八点，但他没有搭捷运回家，他慢慢走了好几站的距离，他几乎
是用绕圈的方式逐步接近自己的家，但今天也是跟平常一样的日子，没有什么特别的发现
，他走着走着，天空又开始下雨了，他感觉到肩膀有些湿意，然后是一把伞。
金魅跟他比肩走在一起。
季然平没胆子看金魅，只能继续往前走，金魅的声音响起，还是跟那天一样，懒懒的，似
乎连说话都浪费力气。
“你想找他吗？他不在这里哦。”
季然平没搭话，他感觉到金魅弯下腰，秀丽的脸庞从他的耳边穿过，浅浅的附在他的脸上
，他一瞬间仿佛坠入极端的冰冷，浑身僵硬，意识跟身体完全分开，他可以看见自己还继
续往前走，但他的意识已经被金魅冻结。
此时金魅懒懒的声音在他脑子里响起，奇特的抚平了那股寒冷。
“轻轻闻，在空气里。”
他下意识的动了动鼻翼，一种微微的腥味，仿佛是尿味但又有点稠稠的臭气。他看向另外
一个方向，他知道，他要找的人在那个方向。
“想去吗？我可以带你去。”
金魅的声音又在脑海中如河流般流过。
季然平用了此生最大的力气压抑自己的欲望，他试图掀动嘴唇，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
他只能在脑中大叫，“我不要──────！”
他大叫的那一瞬间，金魅猛地抽身，半晌没说话，又走了两个街口。
金魅才愤愤地抱怨。
“你叫得我头痛。”
季然平忍不住偷笑。青春期的少年，占了一点上风就乐不可支。
＊＊＊
但受害人越来越多，附近的几个高中都公开宣导要女学生早点回家，要她们把改短的裙子
放长、别跟校外人士鬼混、别化妆来上学，交代的事情多如牛毛，只差没写成小卡一人发
一张。
季然平听着晨会时，微微握著拳头，轻轻发抖。
才不是这样，跟那些事情都没关系，那些罪恶才不是因为这样找上门来。
但季然平没有说什么，他只是更晚、更晚的继续寻找下去，他不肯剪头发，让自己的头发
慢慢变长，走路的时候还戴上口罩，他被导师责骂，但他依然故我，他本来就清瘦，有时
候乍看像是个女孩子。
他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也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他晚上几乎彻夜地走，白天只能在课堂上昏睡，导师跟其他科别的老师都很不满，尤其季
然平本来成绩很好，他们看不得季然平这样“堕落”，但劝也劝不进去，尤其季然平之前
发生了那样的事情。
他们让季然平罚站几次依然无果之后，就集体装聋作哑放弃了，但季然平下课睡醒去上厕
所时，看见工整的笔记仍然会无语片刻。
“你别吓到我同学，凭空有枝笔在写字太可怕了。”
他低低的在厕所内交代，看着冲水马桶自己冲水，他现在都不敢上小便斗了。
金魅没有回答他，但下堂课季然平看着自己边打瞌睡，手掌还边拿原子笔抄笔记的时候，
第一次感觉到人生好难，尤其金魅根本听不懂高中课程，英文写得跟画符一样……
不过靠着金魅的笔记，季然平的成绩竟然奇蹟的没有倒退太多，反正英文有文法书可以看
，不用指望金魅，他每天晚上走路，边看笔记，回想白天自己打瞌睡时，老师到底说了什
么，也或许是年轻人记忆力好，就真的让他的名次没什么太大变动。
只是他整整走了近一个月，却仍然没有什么收获。
他不免有些灰心，他忍不住上网拍看看女装，又比对一下自己的身材，套是套得进去，身
高也还行，这时候季然平就要哀伤的承认自己只有165公分，跟现今多数女生差不了多少
……
但他看看那些裙装，总觉得自己没什么勇气，身型是可以，但长相不过关啊，他撑死了就
只能说是清秀，五官没有半点女人味。
说不定还没抓到人，就先被当成变态抓起来，想到这，他叹口气还是关掉网页了。
但那天早上要出门上课的时候，金魅递了条围巾给他。
说起来这围巾还不是季然平买的，是班上的一个女同学送的，季然平很不想接，因为他没
打算让人家误会，自从收了礼物之后就没戴过，对方也因为这样，不再跟他说话了，他现
在特地戴上围巾去上学，是个什么意思？
但金魅很坚持，围巾一路跟着他飘下楼，季然平临出大门前，还是认命的把围巾接过来，
围在自己脖子上。
这天上课，季然平都觉得自己背上有股视线火热火热。
是的，送他围巾的女生还比他高，坐他后面呢。
但下课之后，季然平围着围巾走出校门口时，忽然在路旁机车的后照镜里愣了一下，他头
发长了，勾到耳后，大半个脸都埋在围巾里，只露出一双眼睛，妈妈常说他的眼睫毛很长
，比女生还长。
想到这里，季然平加快脚步，他隐约知道金魅的用意，他戴着围巾慢慢走回家，今天学校
有晚自习，下课的时候天都黑了，他又开始他那曲折的步行方式，他穿过僻静的巷子跟静
谧的公园，他慢慢的感觉到后面有人跟了上来。
他想回头，金魅却按住他的肩膀。
他只好继续往前走，但又走了一段路，却传来一个声音喊他名字。
“季然平！”
季然平无奈地回头，是那个送他围巾的女生，小乔。其实他们本来很好，但自从季然平收
了礼物却没戴过之后，小乔就再也不跟他说话了。
现在小乔就瞪着他，咬著下唇。
“季然平，你什么意思？”
季然平决定装傻到底。
“什么什么意思？”
小乔脸色胀红，“你今天戴我织给你的围巾！”
“你的？”季然平解下来，“我以为是我妈买的！”
小乔气愤上前，扯住围巾一端，指出一个打得不漂亮的结。“这是我织的，我第一次织围
巾，还不会收尾，这个很丑的结就是证明！”
“哦，那我可能搞错了吧，你有送过我围巾吗？我没什么印象了。”
季然平云淡风轻地说。
小乔把眼睛瞪得很大，似乎快哭出来了，但小乔用力咬住下唇，扭头走了。
季然平慢吞吞的把围巾又围回去，走向家的方向。
但他走了一小段路，察觉不对，本来跟在身后的那个气息消失了。
他扭头看向金魅，金魅似笑非笑的看他，季然平拔腿就往刚刚小乔的方向跑，他几乎要恨
死金魅也恨死自己，他拼命地跑，祈求千万不要来不及，他再也不想看到了！
他还是冲得不够快，他冲向那条路尽头处的大公园时，他看见小乔的上半身已经被一个男
人拖着往溜滑梯下面，两条腿无力的拖在地面上。
那是一架大象溜滑梯，大象的鼻子是滑道，肚子则被凿空，他们小时候会躲在大象的肚子
里玩捉迷藏，但他不敢想现在那里发生过什么事情。
他冲过去，想抢回小乔，那个中年男子却飞快的掏出折叠刀，抵在小乔的脖子上，小乔看
起来已经昏迷，软软的倒在对方怀里。
季然平手心沁出汗，他其实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在找眼前这个男人，但他不知道找到了该
怎么办。
“走开！”那个中年男子瘦得像猴子，眼睛却发著光，他挥舞折叠刀，示意季然平离开，
“不然我就杀了她！”
“等一下！”季然平伸出手，试图安抚对方，但他看着对方把小刀抵上小乔的脖子，划出
血痕，他知道自己毫无选择。
“五、四、三、二……”对方开始倒数。
季然平退后一步，但他不可能离开这里，他不可能让小乔被这个男人带走。而他在这么无
助的状况下，他做了一个自己日后想起来，会后悔一辈子的决定。
他望向了金魅。
金魅含笑的看着他。
“有没有兴趣跟我一起吃人啊？”
“……好。”
季然平听见自己用快哭出来的声音回答。
＊＊＊
接下来的事情季然平不是很愿意回想。
大抵上就是金魅上了他的身，凭借着气场或者什么东西，震住了那个性侵犯，把他吞了下
去，季然平没想过自己可以跟蛇一样，把嘴张大到完全不科学可能会落下骸的地步，然后
把对方吞进肚子里。
说是吞，他也仍然可以感受到血肉滑进他肚子里，以及自己咀嚼时，那种带着咸味的血液
灌进食道，还有毛发搔刮过齿间跟上颚的感觉。
回来之后，季然平吐了整个晚上，很奇异的他什么都没吐出来。
他本来又想说服自己只是一场幻觉或者噩梦，毕竟现场除了昏迷的小乔以外，没有留下半
点那男人的踪影，甚至任何一滴血迹，但他当晚刷牙时刷出一条头发，他又吐得五脏六腑
全都痛了起来。
他也问过金魅，为什么非他不可，金魅歪著头，模样很可爱的说，其实也不是非他不可。
这只金魅生前真的是佣人没错，也同样招受主人凌虐致死，但她死后化成金魅，却毫不留
情地杀掉了主人全家，然后一直寻找着相同的恶意进行复仇。
“你明明不用附身在我身上，也可以杀掉他们！”
面对季然平的指控，金魅很开心的点头，“但他们的身体太脆弱了，吃掉了一小部分就死
掉囉，如果使用你的身体，就可以把脏东西完整的吃干净，包括他的血肉跟内脏还有皮屑
……”
季然平没有听完金魅喜孜孜的数数。
他又去厕所呕吐了。
他对于这种金魅这种把对清洁的执念发挥到最大的执念完全不懂。
但那天过后，他仍然继续选择很曲折的回家路线。
只要下雨的时候，金魅就会现形帮他撑伞，季然平知道一般人看不见金魅，只会看见他干
爽的走在雨中，但反正下雨时大家都惊惶来去，也没有什么人会特别注意到他。
只有他可以看见金魅，更正确地来说，他可以看见所有游荡在人间的鬼怪，虽然最讽刺的
是，世间所有罪恶都是人亲手制造的，跟这些鬼怪毫无关系。
至于他可以看见的原因只有一个，他是复生者，他已经死过一次又活过来了，说起来并没
有什么特别，只能说现代科学非常进步，在还没把人弄死之前都有可能把人救活。
陪着他的金魅仿佛知道他在寻找什么，从未开口询问，只是偶尔会附身在他脸上，帮他分
辨来往的气味。
季然平没有拒绝金魅的协助，金魅说过了，她可以分辨脏东西跟干净的东西，而人身上的
恶意只要实际执行之后，就会像浓稠的恶臭一样沾黏在身上，完全无法去除，因此季然平
非常相信金魅。
他相信，总有一天，他们吃完世界上所有的罪恶之后，就可以找到他想找的人了。
偶尔金魅会用怜悯的神情看他。
但在季然平睡不着的时候，眼睛被仇恨灼烧成红色时，金魅又会轻轻的把手覆蓋在他的眼
皮上，清清凉凉的，让他满是怨恨，喧嚣着要复仇的脑子能够安静下来。
睡吧，我会陪着你，找到他。
好，我也会陪你打扫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