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头覆雪〉
我睁开眼,见外头一片雪白。
又到了这样的季节了啊!
我呼出一口气,水气在我眼前结成了白白的雾珠。
说真的,我不喜欢冬季。一片死白又寂静,其他三季还比较有颜色变化与新意。
寒冷、孤寂,仿佛这个世界的时间就此冻结不前。
参道上细碎的沙沙声响吸引了我的注意,让我走出了拜殿。
一名披着简陋蓑衣的孩子,踏着蹒跚步履而来。
这样的天气让孩子独自一人前来山中神社,想必另有内情吧!
“啊…”孩子看着我,跌坐在地上瑟瑟发抖。
究竟是太冷还是过于害怕,我分辨不出。
“过来吧。”我转身进入拜殿。孩子踌躇了一会,还是跟了上来。
越过拜殿进入本殿后,我点起蜡烛与炭火,室内渐渐的温暖了起来。借由着火光与外头雪
地反射入室的光线,我看到如黑蛇一般的鳞片纹路,由那孩子下巴延伸到脖子与耳后。
孩子见我看着他,别过头举起双手,挡着自己的脸。
“为什么遮著自己呢?”我问。
“我...怕你看我……”他喏喏的说。
“为什么?怕我看你身上的纹路吗?”
“是…但也不只是这样……”他的眼神穿过指缝,又随即转开。
“因为你…和村里的人不一样…你很有力量……”
听着孩子的话语,我忍不住轻笑出声。
“而且…你全身都是白的,很漂亮……”
白…
我感到我的笑容从脸上退去。白,这也是我讨厌冬天的原因之一吧!
“孩子,说说你的故事吧!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孩子点点头,语气也比刚才更加坚定沉稳。
“我原本与母亲住在山下的村落里。我一出生,身上就有着这个黑色鳞片纹路。
母亲怕我因为这身纹路被视为不祥而被杀掉,把我藏起来养大。
但今年干旱,村里的农作长得不好,在村人到处寻找原因时,我被发现了。
我的存在是不洁的,而藏匿不洁的我的母亲,更是犯了大罪。
我们被赶出村落,在山腰的小屋居住。母亲在秋天时害了风寒过世了。
村里的人来小屋找我,要我到山上的神社参拜以洁净自己,好让村中明年没有灾厄。”
我轻哼一声。“那么,你相信吗?”
孩子正眼看着我,眼眶里打转的眼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没有了母亲,我好难过。”
我叹了口气。
百年前,在我出生时,因为我全身雪白,毛发与眼睛一点黑都没有,被视为洁净神圣。
受到敬畏的我,在人们的崇敬之下,成为了神。
同样受到了人们的畏惧,是敬畏、还是恐惧,带来的结果是如此的不同。
成神、或是成鬼,一步永劫。
我走向前去,将孩子搂入怀中,轻抚他耳后的黑鳞纹路。
孩子因为我突如其来的行动止住了眼泪。
“柔软而有温度,这只是一般的皮肤呀。”
我摸摸他的头。
“做为一个普通人类活着,然后死去吧。”
孩子紧抱着我,像是把出生到现在从未发出的哭声与眼泪一次发泄出来。
但我把我的藏了起来。
〈静林雪夜〉
我被横置于马背上,身后的父亲疾驱著马,在黑暗中快速前进。
林中树枝啪嚓地刮过我的脸庞,让我忍不住惊呼。
父亲完全没有理会我的意思,就和平时一样。
突然间,一股力量使我腾空飞起,接着落入了水中。
沁入骨髓的寒冷瞬间吞没我,使我不停打颤。
我定睛一看,原来我浸泡在神社后山的水潭之中。
“父亲…”
我忍不住乞求着,夜色使我看不清父亲的脸。
“好好反省你对你母亲还有弟弟所做的事吧!”
啊…没错…因为……
是我害死了母亲与弟弟。
作为女性生于武家,或许一开始便是不幸吧?
无论对我而言、对母亲而言,甚至对父亲而言也是如此。
急需继承人的父亲,被苛责的母亲,以及不受期待的我。
在有记忆开始,晚上母亲在我睡了之后,都会不见踪影,只留下人看着我。
那晚,外头飘着细雪。
我把脚步声藏在雪地中,跟在母亲的身后。
离开了城,母亲走入了林中,我跟了上去。
约莫一刻,巨大的鸟居与阶梯出现在眼前。母亲走了上去。
我跟了上去,但不敢过于靠近。
到了参道口,我发现母亲转身向我的所在走来。我内心一惊,把自己塞入一旁的树丛中。
母亲在我眼前停了下来。正以为被发现时,母亲却又一个转身,走向了拜殿。
这时,我才发现在我前方三尺处,有个百度石。
原来,母亲正在进行百度参拜。
不知为何,我完全知道母亲所祈愿的事。
她所祈愿的是,这个家族、以及她的幸福。
那晚之后,我在白天也会吵著母亲或下人带我去神社。模仿著母亲,我在拜殿与百度石间
奔走着。
我希望母亲的愿望实现。
弟弟出生了。母亲的愿望实现了。
澎澎的小脸与四肢,十分可爱。
我喜欢可爱的弟弟,但我父母对他的喜爱,更甚于我。
当弟弟到了三岁,我父亲让他拿起了竹刀那瞬间,我明白了一件事。
幸福来到了我家,但不包括我。
我开始了丑时参拜,如同母亲之前在夜里进行的百度参拜。
从下人那听到的轶闻,说若在丑时于神社的御神木上钉草人,就可以使怨恨的对象遭到报
应。
传闻中实行丑时参拜的,都是被负心汉所抛弃的女人。
原因同样是被抛弃、对象同样是男性,区别应该不大。
诅咒开始的第二十一夜,趁著家人都入睡,我再次独自溜出家门,到了神社。
我凭著所听来的方法,继续着我的丑时参拜。
“唉呀呀,女孩儿啊!明明应该是少不更事的年纪,有什么冤屈吗?”
我吓了一跳,手中的草人与钉子落到了地上。
一位穿着破旧狩衣的老人站在我身后,身后揹著木箱。
“吓到你真是不好意思,我只是经过附近听到了落槌声,一时挡不住好奇心而过来看看而
已。”
老人解下背上的箱子置于地上,坐了下来。
“若是对你家人或亲近的人不便说,或许说给我这个陌生人听,也多少让你一解心头烦忧
。”
我瞅著那名老人,虽无抱持着任何信任,字句却从口里泄漏了出去。
老人听着,不时挑眉、又点点头。
“……若我是男孩子,握著剑的人便会是我…”我闭上嘴,不愿再往下说。
老人看着我,口里念念有词,一手抚著下巴似乎思考着什么。
“唉呀,是了,你是侍奉那位大人的武家千金。”
老人起身,从木箱里拿出了一个约两手掌宽的精致木盒给我。
“收著吧!记住,拿回家后别让任何人看见。”
老人揹起木箱。
“你的愿望会实现。”
回家后,我尝试开启木盒,它却丝毫文风不动。我把它收在衣柜里。
三天后,弟弟死了。全身皮肤发黑溃烂,像是被污秽之物侵染一般。
弟弟死后第三天,换成了母亲。
看着病榻上的母亲,我的眼泪落在她那发黑的手上。
远远地,我的房间传来下人的惊呼声,接着是急切而带着愤怒的步伐声。
我被进房的父亲一把拽起。
“这东西是从哪里来的?!”
父亲手上拿着老人给我的木盒。
“这是……”
我想说话,但疼痛让我只能不停地抽泣。
父亲见了,将我的袖子挽起。
和母亲与弟弟一样的溃烂,从掌心蔓延到胳膊。
“你…!”
父亲把我一把抓起,大步离开母亲的房间。到了马厩,他将我甩上了马背。翻身上马后,
他大喝一声,马儿朝着黑夜中奔去。
“看这被视为除厄之神濑织津姬化身的水潭,能否除去你沾染到的秽吧!”
父亲只留下这句话。
黑夜之中,我更看不清我身上的溃烂,但它带来的痛楚、混著潭水的寒冷,却更加清晰。
我身上的秽就算能除掉,我还能获得原谅吗?
我的愿望不应该是这样的。
我恨的明明是这个世界,我却杀死了所爱的人。
〈冰雪海原〉
“我们在天的父,
愿你的名被尊为圣,
愿你的国来临,
愿你的旨意承行于地,如在天上一样。
我们的日用粮,求你今天赐给我们;
宽免我们的罪债,犹如我们也宽免得罪我们的人;
不要让我们陷入诱惑,
但救我们免于凶恶。
亚孟。”
我念完天主经,看着讲台下忍不住暗暗地叹了口气。
除了原本即信仰天主的外国人以外,没有多少陌生的东方脸孔。
我被教会派至此地,已经过了一年多。除了主日弥撒之外,为了让天主的救恩能够广布到
整个地区,平常也会举办节日活动、或是募集资源进行救济。只是效果甚是有限。
这也是没办法的,尽管美国用了武力打开了经济的交流之门,但人们的心,却尚未打开。
现在追求着富强的日本,对于身为先进一方的西方宗教,大概也是抱持着矛盾的心理。
也或许,是我尚未尽力。
唱完礼成咏后,弥撒结束,信徒们各自交流着。
我走下讲台,四处走巡著看有无需要关怀的教友。
一位生面孔、穿着精细刺绣和服的妇人起身,向我微微行礼。一旁的侍女看了也连忙向我
鞠躬。
我欠身回礼,走向前去。
“夫人您好,我是这里的神父比延吕。请问您是第一次来教堂吗?刚才的弥撒,有没有什
么疑问?”
“比延吕神父,您的日文真好。”妇人回以礼貌的微笑。“是这样的,我有一事相求。”
“我希望您可以至寒舍驱魔。”
“驱魔?”这下可伤脑筋了,我可未受过任何正规的驱魔训练。
“驱魔不敢说,但为府上祝福祈祷,倒是可以做到。”
妇人稍微沉思一下。“只是祝福与祈祷吗…那倒也行。请问您能否今天前来呢?”
“今天?那可得等教友们都离开后……”
“那就麻烦您了。我们家的侍女阿初,会负责带您到寒舍。”
妇人留下侍女便离开了。而我等所有的教友离开,将一些庶务交代给修女后,便与侍女一
同前往。
虽然仅是祝福祈祷,但妇人一开口所说的“驱魔”,却十分令我在意。
若真是恶魔,恐怕必须回报圣座。但若非恶魔,人心的测度与服事,可能更有难度。
在没有确认实际情况之下而贸然答应,可说是十分不审慎。
我试着向侍女搭话,希望可以了解原由,但她只是低着头走在前方,默默赶路。
到了妇人的宅邸,我忍不住有些看呆了。
从妇人的衣饰以及带有侍女,可推测出其出身绝非市井,但也不曾想到竟然居于如此大的
宅邸。
侍女正要引领我入门,却有一批人率先从宅内走了出来。一名穿着西装的男子带着三名穿
著袢缠的男子走了出来。
“少爷。”侍女向西装男子行了礼。我见了,也向他颔首。
西装男子不为所动,一脸冰霜地看着我,说:“他是…?”
“他是夫人请来的神父。”
“神父吗?神社寺院都请过一轮了,这下轮到外国的宗教来试试了吧!”
就连尚未精通日文的我,也听出他言语中尖锐的利刺。
男子带着下人转身走了。侍女一脸歉疚,说:“神父大人,方才那位是现任当家,是夫人
的二儿子。他说话向来直接,请您切莫介意。”
我点点头,言语上的冷嘲热讽,毕竟已比先前禁教时期受政府的迫害来得轻。
我跟着侍女进去了宅邸后,被引领至居间,其他下人奉上了茶。
我礼貌性地喝了一口,却怎样也无法习惯日本茶的味道。
夫人进了门,在我对面的座位坐了下来。
“非常感谢比延吕神父愿意来寒舍一趟。”她再次欠身答谢。
“方才在教堂中,也和神父您说了,我们这需要驱魔。虽然这或许已超出您所任范畴,但
我也只能拜托您了。”
“不敢当。”我也微敬回礼。“只是,我对于您说的驱魔,感到有些疑问。特别是刚才在
大门口与贵公子错身,他说的‘神社寺院都请过一轮’,指的是……?”
妇人叹了一口气。“那孩子也真是可怜啊!在他十岁时,他的父亲就去世了,而他的长兄
,好不容易继承起他父亲的事业,没想到也在他十八岁时去世。还好这孩子争气,这事业
、这家族也才没有断送在我们这代手中……他会觉得神佛无用那也是没办法的,毕竟要是
有什么神佛,他父亲、他哥哥也就不会死了。”
“冒昧请教您,两位过世的原因是…?”
“他们俩人,是死在海上的。是被龙给带走的。”
“龙…?”我在学习日本文化时,的确听说过数个和龙相关的神话故事。
“外子他们一家从以前便从事海事相关的工作,想必是过于冒犯了海上的龙,导致接连的
死亡。这是来自龙的诅咒。”
妇人低下头,向我行了大礼。“拜托您了!为了不让我们的子孙受同样的苦,神父大人,
请您为我们祈福吧!”
我也低下头。“我将竭尽所能。”
我翻开圣经,找到相关经文后,为妇人一家以及居所,进行了祈祷与祝福。
在祝福的过程中,我虽无感受到任何来自的恶意或不平安之处,但内心的不协调感却持续
增长。
祝福结束后,妇人与侍女在玄关目送我离开。走出宅邸,发现方才跟在西装男子旁边的一
位下人正在大门外等著。
“神父大人,万般失礼。我们当家想邀请您至茶屋一叙,有事相谈,也是对方才的事的赔
礼。”
我见日头还高,又对刚才妇人的说词感到在意,便答应。
“麻烦您带路了。”
跟着男子的步伐,我们朝着热闹的市街走去。
看着左右繁盛的店铺,我感到有些眼花撩乱。平时若非为了采买备品,我是很少来到这一
带的。
到了茶屋,我没有在店铺内看到方才的西装男子,而下人却引导着我往更里侧的房间去。
“当家,神父到了。”
下人为我拉开了门,请我进去。
那是一个舒适的会客空间,但不同于店铺内日式的榻榻米与座蒲团,而是有着稍嫌繁复的
维多利亚式的装饰桌椅。
西装男子见我进门,随即起身。
“方才在宅邸前,以傲慢的态度对您,真的是非常的抱歉。”
他请我坐下,而后下人奉上了以英国骨瓷茶壶装盛的红茶。
他轻啜一口茶后,直切重点。“母亲她对您说了些什么呢?”
我将祝福祈祷前,妇人所述之事,转述予男子。
“唉…果然还是如此吗……”男子深叹一口气。
“您应该有察觉到,我们宅邸、家族,事实上没有任何的问题。以前神社的神主、寺院的
住持来过了几位,也都说没有任何的异状,但她在失去了两位挚爱的人后,就十分坚信我
们家受到了诅咒。最后都是祝祷念经后不了了之。”
男子微微停顿。“从广域来看,日本各地的确都有龙的传说,但缩小至我们居住的市,却
没有任何和龙相关的传说,就算有传说也是其他妖怪。而且父亲与兄长的死因,是确切有
据的。”
“那…敢问…”
“父亲是死于生意上的冲突,兄长是死于肺炎。”
我了然于胸。“那还真的是与神怪无关了。”
“我能体谅我母亲失去挚爱的痛,只是…我无法再对母亲的行为表示任何的肯定。”
男子再次起身,向我低下头。
“这真是不情之请…我和母亲已经无法沟通了,若她再向您求助,也请您开导她,让她从
这个枷锁中脱离吧!”
我点点头。“我是天主的仆人,安慰受伤的人是我的职责所在。”
在我们离开准备离开茶屋之际,茶屋的老板见了西装男子,热情地向他打招呼。
“您上次卖我的那批玻璃杯,获得了大好评价呢!还有红茶,那个香气顾客可是赞不绝口
呢!”老板笑得合不拢嘴。
“谢谢!您过奖了。也是因为老板您愿意尝试,我的商品才有用武之地呢!”
“哈哈!那您接下来要打算进些什么东西卖呢?”
男子沉思了一下。“接下来啊…进是会进,但接下来我要自己生产。”
老板似乎被勾起了兴趣。“喔呀?生产什么呢?”
“这个嘛…”男子一笑。“毕竟接下来是讲求船坚炮利的年代嘛!”
距离为宅邸进行祝福祈祷那天,已经过了约三个月。
枫叶转红、飘落,转眼间在某些时候的早晨,枝头上偶尔会覆有白雪。
这段期间,妇人几乎每周都参加主日弥撒,而我也每次于弥撒后,和她多多讲述圣经里的
智慧以及天主的救恩,希望透过天主的爱,可以让她从失去挚爱中的疼痛中恢复。
也感谢天主赐予我充满爱心的教友与修女,透过他们的陪伴,我可以看出她慢慢地重获笑
容。
“圣诞夜的子夜弥撒,妳要来唷!”修女热情地邀请妇人,我看到她眼里带着喜悦点点头
。
但在子夜弥撒前,她的侍女匆忙地跑来找我。
“夫人不见了!我们全家都去找了却找不到!神父大人,夫人有来教堂吗?”
“我没有看到。但妳放心,我们会一起帮忙的。”
我安抚好侍女,将准备工作交代给修女后,联系了数名热心的教友,分配了各自的搜寻区
域后,一同去寻找妇人下落。
“天主啊!请保守夫人的平安!求祢派遣天使带领我,让我能够找到她。”
我在内心不停地祈祷,希望一切可以顺利。
我一路边找边询问,透过了几个钓翁,得知有个身穿高级织品制成的和服的妇人,往著无
返崖的方向而去。
我答谢了,朝着他们所说之地前进。
无返崖--在以前航运技术不佳的年代,失去出海的丈夫或儿子的女人,会在这个崖边哀
哭她们再也无法回来的亲人。
传说中所形容的光景,在我眼前如实发生。
妇人伏在地上,抽动的肩膀让人感受她真切的悲伤。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忘记你们…不该忘记悔恨与悲伤……”
妇人忏悔著,细雪飘了下来,盖在她身上、落在海里。
“若是我再注意些…就不会有任何人死去了……龙啊!若需要生命作为代偿,请收下我的
吧……”
“夫人。”我开口,将她从情绪中唤起。
“啊啊,神父大人。”妇人从地上站起,用袖口拭去脸上的泪痕。“我不能再去教会了,
不,我这辈子就只该为他们的逝去、还有为了家族后世努力祈福。”
“我了解您想要为亲人付出与祈求的心,但您为何不可以来教会呢?”我问。
她摇摇头。“教会让我感到平静与喜悦,但这是不对的。”
“家人的幸福与您的幸福,并不是相悖的事。您也是您家庭中的一份子啊!”
她仍犹豫着。“但若没有人扛下责任……”
“夫人,您所爱的家人的死,并不是您的责任。”我说:“他们是因为意外、疾病而过世
的。”
当下,我没注意到妇人表情些微的变化。
“所以…是时候……”
“你说我从以前到现在恐惧的、守护的东西都是虚假的?我所做的一切努力,都不可能避
免掉他们两位的死,对未来也没有任何帮助!是吗?”
她怒吼,那声音之尖锐、愤怒与绝望,我从未听过。
“不!这样我宁可这诅咒是真的!”
妇人纵身跃下悬崖,我追上前去,终究没有勾著。
我看着朝着海面落下的妇人,一抹如龙鳞一般的黑影将她包覆吞噬。
那瞬间,我明白了。
龙存在,由她所生,而带领着她走向死亡。
〈雪无岛屿〉
一望无际 、深邃,整个世界仿佛被吞没一般。
这是我第一眼看到他的画时的感想。
那是一幅巨幅油画,由上而下完美的表现出海洋由深到浅的光影变化。
但不仅如此,他的每一笔触,都藏着丰富的细节,仿佛可以成为一个个的故事。
让人忍不住想沉浸其中。
这大概就是所谓有才能的人吧!真是让人羡慕。
高三时,我曾经想要考美术大学,以绘画当作我人生志向。最终,却在术科考试时见识到
了自己与他人的差距。过于震惊的我,落得连普通大学都没考上,只好去念免试的短期大
学。
乡下高中就是这样,原本以为自己鹤立鸡群,到了都市才发现原来自己只是一只鹅。
短期大学毕业后,大概是因为学历与所学科目的关系吧!就职一直都很不顺利。
“回来吧!去帮你哥或是结婚都好。”务农的老家,爸爸给了我这样的讯息。
最后,我回到了那个离市区需坐四小时特急的乡下。
带着我未能完成的梦想与不甘心。
进到这个展览空间,是个意外。
不,或许对我而言,是一种命中注定。
回到老家后,我执拗地不肯帮家里的农作,结果居然还让我在一间家电公司的地方分公司
的客服维修处,谋得一个小小行政职。
工作了半年,为了支援地方分公司的活动,我难得的出差,却在回程时遇到了大雪,电车
停驶。
车站内广播不断播送停驶的消息,却完全没有告知可能复驶的时间。
站内人群越聚越多,我感到空气稀薄,闪身离开车站。
甫离开车站,刺鼻的冷风灌入我的鼻腔,让我忍不住想要找个温暖地方躲藏。
这时一个小看板吸引了我的注意。
画展-来自深海 免费参观
画展啊…自从不画画后,就没有特意去观展过了。
我顺着指标,向着展场走去。
展出的画家作品各有各的风格与迷人之处,但我却独爱这一幅名为尼莫点(Point Nemo)
的巨幅油画。
我站在画前,一吋一吋的细读著,直到在最左下角,看到了一串令人费解的英文字母。
Ph’nglui…这要怎么发音呢?这幅画的作者究竟是哪国人?
我看向一旁的解说牌。
画家:Luo(Taiwan)
台湾?是那个纬度比日本低、四季温暖的岛屿吧?
那里究竟有着怎样的景致,可以让这位名为Luo的画家,画出如此深远而让人屏息的作品
?
怀抱着这样的想法,我在忙季过后,咬牙划了七天休假,到台湾一游。
一下飞机,热浪迎面而来,那是我在家乡从未感受过的温度。
被温暖海水所拥抱的岛屿,真想赶快见识到她的海洋。
想着寻找美丽海岸线却跑到淡水,应该是我搞错了什么。
渔港配合著热闹的街市,几栋老房与耸立的红砖教堂,映着夕阳余晖,都是新鲜有趣的景
色。
只是,和我想的不太一样。
隔天,为了转换心情,我去了迪化街。干货与药材的味道刺激着我的鼻腔,大面积展开的
商品加上风格强烈的建筑,居然有着奇幻的异世界感。
我买了一包芒果干,边走边咬地来到了码头。欣赏了一下船只往复后,我沿着河滨步道漫
无目标地走着。
河边的不知名大树向天空伸展着它的枝枒,同时却又有一把把的丝须向着地面探去,不像
日本的柳杉,矗立指天。
真是奇怪啊!什么都想要抓到,难道不会两头空吗?
我想着,随即又摇摇头笑自己的自作多情。
河堤边,有个人拿着油漆与喷枪,对着干净的提岸墙作画。
我从那人后方经过,顺便探头看看到底是怎样的街头绘画或涂鸦。
当那色块与线条映入眼帘时,我一愣,呼吸与心跳都急促了起来。
天下有这么巧的事?但我绝对不会认错,虽然媒材不一样,但那构图、用色的风格,的确
是……
“Luo…”
我下意识地叫出名字,而眼前的画家竟也转身回应。
清秀到没有记忆点的五官,却配上令人印象深刻的沼绿色卷发与墨绿黑的眼瞳。
仿佛深海的化身。
我愣了一会,突然想到应该说些什么。
“啊,那个,叫住您不好意思!我在日本有看到您的作品!我很喜欢!所以…那个…”
完完全全没想到会遇到本人的我,说起话来毫无章法,也完全忘记确认对方到底会不会日
文。
但画家似乎没在听。他望了远方一眼,突然抄起一旁画笔沾了黑色颜料,快速地在画的右
下角签上一串英文字母后,将颜料和工具们塞进包包里。
“Wei--!!”
我望向声音来向,一个穿着工地用萤光背心的老伯挥着手朝着我们跑来。
真是热情的台湾人啊!
我正要挥手时,画家突然一把抓住我的手。
“Yao Pau Ro!”
我还对他说的话一头雾水,他就拔腿狂奔,被抓住的我只好跟着跑了起来。
看那老伯在画前插腰跺脚的样子,我终于明白了……
“你这家伙在这画画根本没经过允许嘛!!”
这就是我跟Luo的相遇方式,怪诞到有点老梗的地步。
而后我们两个用着中文、日文、破烂的英文以及比手画脚交流,居然成为了朋友。
Luo原本是在一间黑心设计公司上班,后来辞职,全心全意作画。
“我有更重要的目标。”
他笑着说,全人似乎都闪耀着奇异的光芒。
啊,要是我也有这样的决断力该有多好。
我在内心里暗自想着,但同时也认清这样的做法,并不是每个人都适合。
毕竟,我不像Luo或其他艺术家,才华洋溢、创作力高、又能将作品转化为经济资本。
“你要不要去看看,我看到的海?”
在结束咖啡厅的闲聊后,Luo如此提议。
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事。
我提前退了房、把剩下的两天行程全数空出,坐上了Luo的车,向着台湾的东北方而去。
到了位于宜兰Luo的住处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那是一栋位于小山坡上,四层楼的独栋建筑。远眺可以看到海洋,天气好时,听说还可以
看到一座像海龟的岛。
只可惜我只能等到明天才能欣赏。
“请进吧!”Luo说。
进到了室内,浓浓的油画颜料味夹杂着淡淡的腥味弥漫。电灯一亮,数百幅或大或小的油
画,在眼前展开。
全部,都是海洋。
啊,刚刚闻到的淡淡的腥味,原来是海。
“你在哭吗?”Luo走到我身边,问。我摸了摸我的脸颊,才发现不知何时已经挂了两行
泪。
“不…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是因为梦寐以求的愿望实现的瞬间?还是因为再次体认到现实差异的瞬间?
我内心有另一种情感渐渐地膨胀。
“Luo,虽然我们才认识没多久,说这样的话或许真的很奇怪,但是……我现在觉得,就
算没有任何才华,若我能够为那些真正有才能的人做到什么,那也是实现我的存在价值了
……”
我说完当下十分懊恼。这样子的内容就算是给挚爱之人都嫌过于沉重,而我竟然对着只认
识不到二十四小时的人说这种话。
说到底,我是真的想要成为成功者的助力吗?难道,不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空虚与逃避责任
吗?
“我可以把这句话,当作你对我们有着奉献之心吧?”
意料之外的反应,让我心头一紧。我转身看着Luo,突然开始感到恐惧。
他站在离我三公尺处,原本看起来像闪耀着迷人光芒的墨绿色双眼,此时只能感受到骇人
。
空气中的海腥味越来越浓。
我突然发觉,不知何时开始,我和他的对话开始跨越了语言的隔阂而沟通自如。
他说的语言是什么?中文是这样的语言吗?
“至高的……为唤回祢的荣耀再次降临,我们将这可悲的生物献上为祭品,请祢回应祢忠
诚仆人的祷告……”
如祈祷般的声音在脑袋里响起。从未听过的语言,一字一句却都可以理解。
“啊啊啊啊啊----!!”
我蹲下身抱着头,想将眼前的一切甩离到意识之外。
但事未如我所愿,正在远离的,是我的意识。
再次恢复意识时,我只能感受到冰冷的压力,将我全人吞没。
没有一丝光线,只有一层比一层更浓密的黑暗。
“至高的……为唤回祢的荣耀再次降临,我们将这可悲的生物献上为祭品,请祢回应祢忠
诚仆人的祷告……”
那语言再次于脑海中响起,一字一句在脑中具现化成了一串符号。
啊…这些符号,就是Luo在画上签署的字母。
是因为我注意到了这些东西,所以我才被选上的吗?
还是我过于一厢情愿的认为在这里,可以找到我的归属?
呐,若你可以在我的脑袋里说话,那你也可以听到我在脑袋里说的话吧?
回答我啊!
只是除了一定间隔后出现的祈祷文,再无其他。
为何是我?这个问题,或许从来都没有答案。
因为可以是任何人。
我突然回忆起被冬雪覆蓋的家乡。
更冷,却是洁白,甚至在晴朗的夜里,也可以透过反射月晕星光,将室外照得透亮。
终于变得稍微喜欢的家乡,再也回不去了。
始终都无法喜欢的我自己,再也不可能喜欢上了。
我将于这个温暖的岛屿长眠。
-真实-
“妳怎么会喜欢这种书啊!有够致郁的。”筱涵把佳淇硬借给她的小说《冬雪》塞回佳淇
手中,忍不住抱怨。
“就是因为致郁才喜欢的嘛!混合著传说、怪谈还有人心的现实面、黑暗面,这就是乐趣
所在呀!”佳淇说得眉飞色舞,只差没转圈圈。
“好啊那看小说就看小说,干嘛要参加签书会啊!还我周末的睡眠时间!”筱涵嘟著嘴,
不满地说。
“欸,立花老师又不是三不五时都可以见到的,当然要来参加啊!妳看!要开始了。”
筱涵嘴里咕哝著,但不免也被勾起好奇心,踮着脚尖往台上猛瞧。
主持人说完开场白,音乐一下,一位穿着优雅红色套装的女性走上台,衬着她的肌肤更加
白里透红。
“不会吧…”筱涵瞪大眼睛。
她是一位白子,令筱涵想起〈山头覆雪〉的内容。
“嘛!只是刚好做为创作内容而已啦~哈哈!吓不到我的~”筱涵在内心如此说服自己。
虽然就常理而言,也不是什么需要说服的事,毕竟白子就是个基因的异常表现。
突然一股淡淡的海腥味从筱涵身边飘过。
筱涵瞬间起了鸡皮疙瘩,往气味来源看去。
一个沼绿色卷发身影,消失在人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