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渡人日记 day 186 此别何时遇
大殿里虽然乱七八糟,但至少恢复了平静。筋疲力尽的精兵部队打了声招呼后,该上药的
、该包扎的、修理武器的、打报告的,分头散去。
我虽满腹疑问,但看着紫衣那浑身扭折无力的样子,倒不像演出来的。黑哥摸遍他全身,
把藏在袖里、袜里、内裤里的暗器全没收。
“这家伙可真变态,居然把这玩意藏在裤档里,不怕痛啊?!”黑哥捏著造型奇特的暗器
,啧啧称奇。
“心术不正,人就变态!”钟馗边咕噜咕噜灌酒,陶醉地“哈”了一声,说:“你们先把
这家伙押去见东岳大帝吧。”
“那你呢?”
“嘿,今日一切是凶神老大主使的吧?老子要再把每一殿翻过来找,非逮到他不可!”
“了解,今日感谢钟馗将军鼎力相助。”黑哥作势喝酒,“忙完喝一杯。”
“那还用说!”钟馗向白姐点点头,“妳赶紧疗伤,受伤可不是挡酒的理由啊!”
说完,身轻如燕翻上马背,领着五小鬼急奔出殿,路途扬起阵阵沙尘。
黑哥擒住紫衣,命我搀扶白姐,准备回第二殿。
扶起白姐,才发现她的伤势似乎又更严重,血水浸溼衣裳,像在雪地里开了怵目惊心的花
。她的耳鬓、腮边冒起细细的汗珠,却仿佛很冷似地,口鼻呼出丝丝白烟。
真没想到,夏霜出招如此狠毒。
我们走在黑哥前方,没有说话。说好听点是为她保留体力,但说穿了,是怕尴尬。
放眼望去,天空又恢复了清明,远处山岳顶的望乡台清晰可见。扛着工具的大小鬼匆匆忙
忙,赶着往大殿修缮大战过后的破瓦残梁,还听见个夜叉说:
“操!我看地狱门真的得换密码锁!这一开、一闹,有第二次还得了!”
我不由得胡思乱想起来。是啊,若是八方凶神的老大主使这一切,那他人呢?七色鬼和紫
衣都现身呢,那狂鬼呢?
无端地,我想起狂鬼那诡异又妖媚的模样。光头、鲜红长袍、长耳环,这么奇怪的组合,
却让她显得很美。
突然间,我意识到自己根本是在想念她,连忙甩甩头,让自己冷静点。
“李勇。”白姐小心翼翼,像是考虑了很久才开口,“日游说的话,你别放心上。”
“白姐,我不会的。别说了,妳得好好休息。”
“走了一个鸟嘴,我不能再让下属受伤。”
“我好得很哪,妳看。”我拍拍胸膛,刻意开朗地说,眼眶不知为何泡满泪水。
“你要怎么选择,都没关系。重点是,那是你想要的。”
“白姐,到了第二殿再说,东岳大帝应该能治好妳吧?”
白姐似乎没听见我说话,她只是望望天边,“很久没好好看看地府了,其实这
儿很美。”
她呆望一阵,突然塞了包东西给我,“收著。会有需要的。”
一看,竟是红色丝网裹着一颗颗玻璃弹珠。
给我这干嘛?我狐疑看看白姐,再看看掌中物,莫名觉得那弹珠看起来很熟悉。哭夭咧,
现在我根本看到黑影就开枪,什么都觉得似曾相识。
“哭夭咧!这家伙是怎样?中猴喔?!”
前方黑哥的叫声,让我暂停了思考,白姐趁机将弹珠塞进我怀里。被破煞炼牢牢綑住的紫
衣,突然手舞足蹈起来,只是他的手脚、脖子、腰,像是各自要去不同地方似的,朝着不
同方向扭动着,像是个被打散后乱拼凑起来的人形娃娃。
而且,他那黑窟窿的双眼汩汩流下泪水,嘴角却一路裂到耳边,笑得非常开怀,拳头却握
得紧紧的,仿佛下一秒就要狠狠挥了出来。
“李勇!你先进去报备!”黑哥对我吩咐道,抬头一看,第二殿就在眼前。
在一片天清气明的地府里头,独此殿上空,罩着一层深深的灰雾。
其实根本无须我先进殿报备,门外有个夜叉远远见着我们,便扯著喉咙进去通报。
我扶着白姐一进去,感觉到气氛很诡异,我也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
第二殿装潢还是那么浮夸,东岳大帝坐在无明木雕成的主位,闭目抽著菸斗。一、五、十
殿阎王还没回来,其他殿阎王借故回殿看看毁坏程度,溜得差不多了。
走不了的楚江王连假笑都懒了,坐在东岳大帝旁,无聊地玩着指甲,偶尔与身后花美男说
悄悄话。
“白无常,伤势怎么样?”东岳大帝睁开眼睛,沉声问道。
“嗳!站远点,又是血又是脓的,待会脏了我的胎发地毯!七百年才织得出一张啊!”楚
江王高分贝嚷了起来。
地你妈的毯!我还来不及回嘴咧,紫衣突然暴冲进来,三步并两步趴上桌,脑门就对着东
岳大帝的鼻尖。
幸好,黑哥在后面像拉马缰似的,扯紧箍在他脖子的破煞炼。否则我看紫衣那模样,咬掉
东岳大帝的鼻子也不意外。
“报告大帝,八方凶神目前只剩春蘼下落不明,落雷仍关在第五殿监狱,其余都被我们收
拾了。”黑哥速速回报,他扯著铁链的手因用力过度而泛出青紫。
“春蘼啊?”东岳大帝端起烟斗,徐徐吸了一口,又徐徐喷在紫衣脸上。
这一喷可不得了,紫衣像头失控的野兽,张牙舞爪,又哭又笑,嘴角淌著口水,露出森森
白牙,喉头发出恶心奇怪的声响,听起来就像是来自地狱的呼喊,连黑哥都差点站不稳脚
步。
东岳大帝的眼珠闪过一抹光,他看向白姐,轻轻摇头。
正当所有人都紧张盯着紫衣,深怕他会失控时,有个人影不动声色闪到紫衣身旁。
发现时已经来不及了。花美男猛地将短剑插进紫衣腰间,紫衣张大了嘴朝空中疯狂咆哮,
七色浊气自他喉咙喷射而出,在殿中胡乱飞窜,短短几秒,不约而同钻进花美男的天灵盖
。
紫衣颓然倒地,血污溅上胎发地毯,楚江王尖声惊叫:“文判,你在做什么?!疯了吗?
!”
花美男原本超没记忆点的淡然五官,开始变得线条分明,他的容貌像是在一秒之内变换了
几百几千次,不断变形、膨胀、缩小,忽男忽女、忽阴忽阳、忽明忽暗,最后从那变幻万
千中生出一个穿鲜红长袍的光头女子。
啊!是狂鬼!
不,不对!仅一眨眼,狂鬼又变成其他样貌,他整个人像株大树愈抽愈高,最终长成一个
身穿铠甲,眉心顶着血八卦,手持花鞭的凶狠模样。
“吵死了!”那花瓣编成的长鞭戮力一挥,立刻削去楚江王半个脑袋,“反正妳也没用处
了。”
插著发簪的半个脑袋骨碌碌滚到中央,我吓到完全说不出话来,还听见白姐倒抽了口气。
花美男,不,凶神正对着东岳,竖起一对如刀的浓眉,说:
“东岳,您老人家别来无恙?”
凶神瞅了我一眼,我的心如雷击一般。
他是花美男,是狂鬼,是百忧的大哥,春蘼。
下一秒,一枚花瓣自他掌中凌空射来,不偏不倚插进我的眉心。
我感觉自己飘飘然的,全身精血如万马奔腾,热流涌向四肢及脑门,伴随着像被撕开的剧
痛。
然而我却喊不出声,双膝沈重地陷落,五脏六腑几乎要烧了起来,身上的白衬衫碎成千丝
万缕。
最后一眼,看见黑哥白姐瞪大了眼望着我,嘴巴开开合合不知喊著什么,我却一个字都听
不见。
痛。咬进骨子里的痛。感觉四肢五骸都被撕裂。
站不起来。像头野兽,四肢撑地,汗水流过发髻,一滴一滴落在地面,晕开一圈圈涟漪,
仿佛要淹没全身。
我硬撑开酸涩眼皮,春蘼甩动花鞭指向四面八方,眼前宛如仙境。
暖阳高挂,蓝天缀著朵朵白云,遍地荼蘼树开满花朵,麻雀在树枝间跳跃,轻快地啼叫。
当花鞭甩过东岳大帝坐的无明木椅,那椅子竟倏地抽出翠绿新芽,一大片胎发地毯正在不
断生长延长。
东岳大帝抚过扶手上的嫩芽,若有所思:“重生……?”
“多亏你们的人杀光了我兄弟,先谢过了。”春蘼答道。
“百忧,终于找到你了,不枉费我在楚江王底下装疯卖傻这么久。”
春蘼心声如雷贯耳,我撑著膝盖勉力站了起来,白姐担忧地看着我,黑哥要来扶,却被我
一掌挥开。
阿娘喂!我到底在做什么?竟然打了黑哥?但转头望向老神在在的东岳大帝,我心中烫得
像有火在烧,那是以前我从没有过的东西,是怒,是恨。
就是这家伙拆散我们八方神!是他把兄弟们打入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我的身体已经失去控制,双腿不听使唤迈开步子往东岳大帝走去,手中的相思弩蓄势待发
。
从东岳大帝的眼珠,我看见自己的倒影,想叫却叫不出声。我身披一袭铠甲,眉毛倒竖,
两条法令纹深如刀刻,眉心上顶着一枚血红八卦。
“李勇,你要做什么?!”白姐从身后叫住了我。
“住口!我是百忧!”我猛地回头大声咆哮。
我是,百忧。脱口而出的瞬间,竟有种想哭的冲动,像找到了失踪已久的旧物,像重逢了
久别的故人。然而我又觉得难过,怎么会这样吼白姐呢?
一切都好错乱。
而本来颓倾在地的紫衣,居然站了起来,一把扯下身上破烂的衣物,瞬间,头上竟现出鲜
红的血八卦,大口裂开两排尖牙亮晃晃地反射著惨绿光线。
是肃秋!!
一名夜叉冲了进来,显然是被眼前的春暖花开吓著,愣了几秒才急忙嚷着:“报告大人,
不好了!凶神全又复活了!现在正在打开各地地狱大门!”
我的脑门嗡嗡作响,耳朵灌进好多杂音,有人大笑,有人嘶吼。刹那间我便明白,春蘼是
故意让其他凶神被杀掉的。地狱受苦数百年,凶神战力大减,唯有重生,才能让他们更胜
以往。
一阵清风徐来,吹过树梢,吹落满山遍野的花瓣,麻雀吱吱喳喳啼叫,像唱着快乐的凯旋
曲。春蘼就站在最高的那株树下,铠甲沾上几抹淡粉色花瓣,他闭起眼睛,嘴唇颤抖,彷
彿正在隐忍着激动的情绪。
平稳内心的翻腾之后,春蘼先转向身后怒气冲天的肃秋。
“肃秋,别气了,都是兄弟,我也杀他一次,算抵你的帐了。”
接着,春蘼竟满脸歉意的转向我说。
“别怪我,观察这么久,我知道不杀你,百忧回不来。”
他敞开双手,立在漫天花瓣中,眉心血八卦闪烁著光芒,像一尊顶天立地的神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