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晴先在心里飞快地推演了下一会儿的行动,才走向病床,在病床边沿坐下,轻声唤道
:“姐姐。”
纪子睁开眼,语气虚弱地说:“嗯?”
李晓晴以著撒娇的口吻,说:“我听芳枝姐姐说,姐姐曾经向手镜许愿,希望能找到如意
郎君。姐姐已经实现心愿了,可不可以将那片手镜送给我?”
纪子面露为难之色,“但是那片手镜,是豆千代姐姐送我的。姐姐已经去世……”
李晓晴握住纪子的手,察觉纪子的手相当冰凉,李晓晴不由得搓了搓她的手,想让她感到
温暖些,略显孩子气的举止,逗得纪子微扬唇角。
虽然纪子的脸上的表情变化很细微,但是,李晓晴仍是察觉了。李晓晴赶紧加把劲继续游
说:“只是暂时送给我,等我也找到了郎君,就将镜子还给姐姐,好不好?”
纪子一直将秀美当成妹妹,对秀美的要求几乎没有不答应。纪子见“秀美”一再地恳求,
虽然很想将手镜给李晓晴,但是,手镜对她有特殊的意义,一时无法果决地答应,“这…
…妳让我稍微考虑一下。”
冯初趁著李晓晴和纪子说话时,悄悄拉着陈锦堂到一旁劝说,请陈锦堂帮忙游说纪子,将
镜子转赠给李晓晴,以斩断纪子跟妖怪的关系。
陈锦堂虽然对另个世界不太理解,但是今晚所见的种种异事,让他选择相信冯初的说法。
陈锦堂走近病床时,正好看见李晓晴挽著纪子的手臂,撒娇地向纪子讨镜子。陈锦堂连忙
加入了游说的行列,“秀美这么照顾妳,只是一面镜子,又是暂时给她用而已,妳何不答
应她?”
既然陈锦堂都这么说了,纪子抹去心底最后的迟疑,点了点头。
李晓晴趁著没人注意时,偷偷以指甲在自己的指腹上划出了个洞,而后,将手镜拿到纪子
面前,以著雀跃的语气,问道:“姐姐真的愿意将这面镜子送我了?”
纪子微微一笑,“既然妳这么喜欢它,就送给妳了。”
成功!
李晓晴将自己的血按到了镜面上,蓦地以国语说:“谢谢佳瑄姐!”
纪子脸上的笑乍然凝结,脸上的表情渐渐让迷惘取代,迷惑地喃喃:“佳瑄姐?”
李晓晴见纪子神色有异,应是镜妖对她的影响已渐渐褪去,心中大喜,赶紧再加把劲,“
佳瑄姐,我是小花,妳忘了吗?”
纪子怔愣地盯着李晓晴,“小花?”
李晓晴锲而不舍地继续抛出线索,“因为妳是牡丹,所以大家才叫我小花。妳不记得了吗
?”
纪子眼中的茫然,渐渐雨过天晴般散去,眼神渐渐澄澈,“我怎么会忘了小花……但是,
妳是、妳是小花?”王佳瑄纳闷地盯着李晓晴陌生的脸,虽然王佳瑄从眼前女子明亮的猫
眼找到熟悉感,但是女子的脸孔明明是她曾在梦中见过的陈秀美,这令王佳瑄一时之间糊
涂了,“妳的脸……还有旗袍,这是怎么一回事?”
李晓晴开心地几乎要欢呼了,“我就知道妳不会忘记我是谁!”
王佳瑄的意识清醒后,李晓晴的脸,在她眼里,在短短几秒钟内,迅速从陈秀美的样子变
成了李晓晴的模样,掉入镜中世界前最后的记忆,也在她的脑海中一一浮现──
她想起自己洗完澡,吹干了头发,坐在桌前,拿出手镜,对着镜子想涂抹保养品,但是,
一拿出手镜,她却什么都不想做,只是沮丧得想哭。
王素春对她的咒骂,赵四维没有理由的分手,不断地在她的脑中盘旋。她觉得很累,不知
道自己这么痛苦地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恍恍惚惚间,她记得自己走到了衣柜前,看着穿衣镜倒影里,孤零零的自己。
她突然非常羡慕纪子。
虽然纪子沦落风尘,但是,至少纪子所爱的人,也是真心爱着纪子,不像她所爱的,无论
是养母也好,情人也好,不管她为他们付出再多心力,他们永远都不爱她。养母爱的是她
能挣得的钱,赵四维爱的是她的美貌带给他的虚荣。
她恍然了悟──在她梦中的纪子才是真实存在的,而看似真实的她,其实是一个虚幻的梦
。
穿衣镜里倒影的女人,在王佳瑄的眼里,不知不觉间改变了模样。女人不仅眉眼与纪子相
似,甚至连打扮,也从现代的居家服,变成了昭和年间艺妓的装扮。
王佳瑄入神地看着镜中与纪子面容与装扮都几乎一模一样的女子,已然无力辨别她和纪子
的不同,眼前的景物蓦然变了模样。
她原本置身的套房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间铺着榻榻米的和式房间。
她跪坐在一张矮桌前,对着架在桌上的手镜,专注地梳整著长发,仿佛在执行一种仪式。
“花の色は うつりにけりな いたづらに わが身世にふる ながめせしまに(连绵春雨花
已残,此身凋零空嗟叹)。”
她听见自己喃喃唸著。
那些她托付了信任的人,到头来却都是在骗她。
她很累,累得不知道该用什么力气撑著自己,继续在世间行走……
镜子里的脸,苍白中透著病态的黄,让厚涂的白粉遮掩了;没有血色的唇,涂上了比血色
更鲜艳的红;刻意画得上挑的眼角,让病了多日,失神的双眼,添上了久违的朝气。
纪子完成脸上的妆后,拿起手镜,换著角度,仔细地审视著自己的装扮,是否完美无瑕。
整点报时的钟声沉沉响着,如骤然敲响的丧钟。
纪子抬手,衣袖瞬着手臂往手肘滑落,露出消瘦得宛如白骨的手。她抽出放在坐垫下的利
剪,闭上双眼,乏力的双手,颤抖著举起剪刀,对着胸前重重一刺,刀尖即将刺穿她的胸
口之际,房间的门突然让人重重拉开。
纪子短暂的恍神,手一松,剪刀落在桌上,发出细微的敲击声。
匆匆忙忙冲进房中的秀美,在纪子的身畔坐下,一把抱住纪子,激动地边哭边呐喊:“姐
姐,妳发生了这么严重的事,怎么不告诉我?妳生病后没有钱过生活,为什么不到江山楼
找我?我听说妳一直在出血,妳有给医生看吗?”
纪子听着秀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追问,眼里的昏黑急速加深,不过一眨眼的时间,她已
什么都看不见。无法瞧见秀美,纪子只能用尽最后的力气拚命握住秀美的手,想牢牢记住
秀美给她的温暖。
秀美,谢谢妳没有骗我。
纪子生前最后的记忆,在脑海消失的一瞬间,王佳瑄感到一阵剧烈的晕眩。王佳瑄无法自
己地向前扑倒,只觉得额上似乎重重撞了一下,旋即彻底失去意识。
王佳瑄急急忙忙坐起身,激动地低喊:“我想起来了!我撞中了我的穿衣镜,然后……”
李晓晴接下王佳瑄的话,“然后妳就摔进镜中了。”
眼前的景物,开始微微摇晃。
王佳瑄紧紧抓住李晓晴的手,惊慌地打量著四周,“这里是哪里?在地震吗?”
“这里是镜中世界,我们跟着妳一起掉进这里,现在要出去了,妳不要怕。”冯初说。
陈锦堂突然伸长了手,握住王佳瑄的手臂,想扶着她下床。
“地震了,赶紧躲到床下!”
陈锦堂的话,令冯初和王佳瑄、李晓晴都是一呆。
佳瑄已经清醒了,陈锦堂竟然还看得到他们?冯初惊讶地暗想。
王佳瑄圆瞪杏眼,讶异地看着陈锦堂,不敢置信地说:“你是陈锦堂……我现在在做梦吗
?”
陈锦堂听不懂王佳瑄说的话,蹙紧眉,疑惑地说:“妳说什么?”
林思靖虽然一声不吭,但是,冯初也在他的眼里看到了困惑。
冯初只思忖了几秒,就做下决定。
“锦堂,你听我说,阮不是这里的人。”
冯初的话,令陈锦堂蓦地一呆,林思靖虽然脸上表情不太明显,但是冯初知道他也吃了一
惊。
冯初虽然不知道距离脱离镜中,还剩下多少时间,也知道眼前的陈锦堂和林思靖,都不是
真实存在,只是镜中世界的幻像,却还是忍不住想向他们解释。
“抱歉,我不知道阮何时会消失在你们的眼前,无法好好向你和思靖解释。但是,阮其实
是七十几年后生活在台湾的人,只是为了了却前世未了的心愿,才穿越时空,闯进了你们
所在的世界。”冯初试着用较简略的方式交代了三人掉进镜中世界的原因,并刻意忽略了
镜中世界之事。
他不想告诉眼前的两人,他们其实只是镜中的幻影。
他甚至暂时不想想起这件事。
“七十几年后……”林思靖喃喃。
“思靖,你还记得你问过我,我的理想,也就是台湾人能够独立自主、自决,过著自由平
等的生活,它在未来能实现吗?”
林思靖没有接话,陈锦堂却匆匆抛下还没有想明白的穿越时空问题,急着想知道他更关心
的答案:“阮的理想在未来实现了?”
冯初虽然心里惦记着不知还剩多少时间,眼前的两人就会消失无踪,急得额上都冒出一层
冷汗,却还是努力让自己冷静点,尽力清楚说明:“未来日本和台湾已经不再是殖民政府
与殖民地的关系,台湾人不再是日本的次等公民。台湾人有自己的政府,有自己的宪法,
有自己的主权。”
“你是说,未来的台湾人有一个属于阮自己的国家?”陈锦堂双眼发亮,脸上的表情几乎
可以用欣喜若狂形容。他不能控制地微微颤抖著语气,“这是……这是真的?你没有骗我
?”
“是真的。”冯初猛点头,拚命用最短的时间,说出所有想说的话,几乎要咬中自己的舌
头,“虽然阮的理想还没有完全成真,但是,有很多已经实现了。你,还有我……不,应
该说是洪毓书,还有思靖,以及许许多多曾经为了改善台湾人的权益与地位而努力的人,
所付出的心血,没有白费。”
地板的摇晃越来越剧烈,却没有任何物品倒塌掉落,四周越来越明亮。
林思靖和陈锦堂即使原本还有些怀疑,都让眼前异常的异象说服了。
冯初看向林思靖,呐呐道:“这几天多谢关照,还有……”冯初搔了搔脸颊,不好意思地
笑了笑,“希望我的恶作剧,你不会觉得困扰。”
林思靖看着虽然一脸的笑容,却掩不住尴尬的冯初,微微扬起唇角。
“保重。”林思靖依旧惜字如金,但是简短的两字,却令冯初心里感动。
虽然林思靖没有明言,但是,冯初知道这是林思靖不计较他“冒充洪毓书”的意思。
眼里的景物已明亮得像是整个世界都沐浴在光里,林思靖、陈锦堂的身影也开始模糊。
冯初知道最后的时刻已即将到来。
冯初张开双臂,冲上前,把握仅剩的几秒时间,用力抱住林思靖和陈锦堂。
眼前的世界同时砰的一声,出现无数细碎的裂痕,而后冰晶般散落。
镜中世界彻底粉碎的一刹那,陈锦堂的身影在暂时不能视物的黑暗中浮现。
“但愿来世,阮可以生在一个,不管什么出身,都可以平等、自由相爱的时代。”陈锦堂
微微驮著背,看起来非常疲倦地坐在沙发椅上,面容消瘦而憔悴,窗外阴暗的天色,将他
忧郁的神情衬得更为晦暗。
眼前的陈锦堂,几乎令人无法相信他曾经是个笑容非常明亮的少年。
“一定会有那一天的。”
冯初听见自己这么回答陈锦堂。